第1章 序言
- 蜜蜂的寓言
- (荷)伯纳德·曼德维尔
- 3901字
- 2019-12-24 16:55:23
对于市民社会的政治团体而言,法律与政府就如同灵魂对于生命本身一样。我们通过解剖尸体进行研究发现:真正让人体这部机器得以运转的核心在于那些不足挂齿的薄膜与导管,而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些坚硬的骨骼、强壮的肌肉及神经,抑或它们表面上那些优雅、细腻白皙的皮肤,这些薄膜与导管是如此普通,以致人们长期忽视了它们的存在,认为它们可有可无。把人的天性从艺术与教育中剥离出来进行研究时,情况也是这样。这种研究会告诉我们:人之所以被称为社会性动物,其原因并不是人具有团结合作、善良天性、怜悯及友善等最高尚、最优秀的品质,也不是人追求造就赏心悦目外表的其他优点;恰恰相反,最不可或缺的造诣其实存在于人的那些最低贱、最可耻的品质之中,是它们使人在最庞大(参照世人的标准考量)、最幸福与最繁荣的社会中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我所要表达的思想都涵盖在下面这则寓言里了。在八年前,它刚刚问世时还只是一本价值六便士的小册子,题目是《抱怨的蜂巢或骗子变作老实人》[1]。没想到这本小册子出版后盗版接踵而至,很快就成为被印在仅值半个便士的纸张上的廉价品,卖遍街头巷尾。小册子的第一版问世之后,我就碰到了一些人,他们既不是有意,也不是愚昧,却误读了它的意图(假如说它能有什么意图的话),认为它旨在嘲讽美德与道德,全篇皆是吹捧恶德之词。这种误读使我下定决心:无论这本书何时再版,我都要尽我所能让读者了解我写这首诗的真正意图。我还打算在诗歌的名义下去借机吹捧这几行松散文字,这不是为了让读者多读到一首韵律齐全的诗,所以,给它们取名,着实让我大费脑筋,因为它们无法归于史诗、田园诗的一种;也无法归于讽刺诗、滑稽诗或英雄喜剧诗任意一种。它们缺少作为故事所需的现实可能性;也因过长而无法看作寓言。对此,我只能说:它们是一个用打油诗形式叙述的故事,其中没有半点卖弄聪明的意思。我已尽我所能把它叙述得通俗易懂:无论它在读者眼中是什么,我都不反对。传闻,蒙田[2]对论述人类的缺点了然于胸,却对人类的种种最好的天性浑然不知;只要人们对我的评价比对他稍微好点,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寓言中蜂巢所指代的,无论大家认为是这个世界上的哪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法律和体制的形容,对其居民的荣誉、财富、权力及勤勉的形容,都印证了一点:这个国家一定疆域辽阔、物产富饶而又好战,他们的人民在一种有限度的君主政体统治下幸福地生活着。因此,这个寓言的讽寓将包含下面将提及的几种专业及职业,并且各个等级和各种身份的人几乎都被囊括其中,这绝不是为了去伤害、去针对特定的某些人,只不过是要借此表明:各种卑劣的成分混合在一起,便会建构成一个健康的存在,也就是形成一个井井有条的社会。因此,我们不得不佩服政治智慧的惊人力量,这种力量的源泉是一种帮助,它来自一部美妙无比的机器,而正是那些最无足轻重的部件构成了这部机器。这是因为,这个寓言旨在(如同这个寓言的“寓意”一样)表明:正所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想要既享受一个勤勉、富裕和强大的民族所具备的最安闲自在的全部生活,同时又要有一个黄金时代所能希望的一切美德与清白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将揭穿一些人的荒谬和愚蠢的嘴脸,他们梦想着成为有钱人,并且异常贪婪,把一切能够攫取的收益都收入囊中,却总是或小声嘀咕,或高调地抱怨那些恶德及不便。要知道,从世界诞生之日起,那些恶德及不便就与一些王国及国家形影相随,而那些王国及国家却同时是强大、富裕和文雅的代名词。
我将分散部分阐释以达目的,首先我会大致描述一些专业及职业经常导致的某些谬误及腐败。之后我再证明:充分利用每一个人内心潜伏的恶德,对于全体的伟大乃至世间的幸福都不无裨益。最后,我要讲述普遍的诚实、美德及全民的节制、无邪和满足的最终导向,并以此表明:假如人类真的能够治愈其天性邪恶所造成的恶果,那么,人类将与如此庞大、有效而文雅的社会说再见了,因为他们与繁荣起来的联邦政体及君主政体的统治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如果你问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好处?这些见解对大家有什么用?事实上,除了能开拓读者的思维之外,估计就没有任何其他用处了。然而如果有人问我:从这些见解当中能顺其自然地推论出什么?我便会告诉他们:首先,人人都在不断地热衷于给别人挑刺,而在读到我这些见解之后,人们将学会反省并拷问自己的内心,他们将会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却不知悔改而感到羞愧。其次,一些人热衷于安逸和舒适的生活,他们将所有利益都收入囊中,而这些利益原本属于一个伟大、繁荣的民族。这些人将学会对那些不便之处有更大的容忍之心,地球上所有的政府都对它们无可奈何,而这些人应当看到:要想享受安逸舒适就必须要面对那些不便之处,这是无法逃避的。
如果人们虚心接受对他们的片语忠告,想要变得比之前更好,我自忖,我所发表的这些见解,足以帮他们达到这一目的。可是,世事轮回,时代变迁,人类却止步不前,尽管这期间有不少鸿篇巨著得以问世,那些著作曾尽其所能帮人类变好。可能是我的虚荣心作怪,使我希望用这本不足挂齿的东西去获取改善人类的更大成功。
怀着这小小的奇想可能产生的这点小小的优越,我想我有义务去证明:这本书没有歧视任何人,因为一本书如果没有意义,那至少不应带来任何负面影响。为了做到这一点,我用一些解释性的评论加以补充,在那些看上去可能会产生歧义的段落里,这样的评论随处可见。
素未谋面(抱怨的蜂巢)的挑剔者告诉我:只要我所说的与寓言有关(它们最多也就只有这本书的十分之一),那都只是为了介绍那些评论;我不仅没法理清那些值得怀疑的或晦涩难懂的地方,反而从客观上加深了人们对我的质疑;我不仅没法把以前所犯错误的影响降到最小,反而错上加错。他们想以此证明:在闲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时,我比在寓言里所做的对恶德的吹捧更加恬不知耻,炉火纯青。
面对这些责难,我根本就无暇顾及。对于那些心存偏见的人,所有的道歉或解释都无济于事。我知道有些人认为:恶德存在于世间每个角落,这种假设是有罪的;这些人将永远参不透其中的奥秘。不过,如果对这个假设所能造成的一切冒犯加以深究的话,那错误的推导必然会得到错误的结论,而我不愿这样的错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说恶德与伟大而有效的社会须臾不离,我说那些社会的财富和庄严与恶德形影相随,并不意味着这些社会里有罪的那些成员可以逃脱应有的制裁,不用为他们的过错付出应有的代价。
在伦敦,只有数目极少的人需要随时步行,但我相信人们却会希望伦敦的街道比通常标准更干净一些;他们只会关注与自己休戚相关的衣服和私人便利,对其他事情一概漠不关心。不过,一旦意识到是这个大城市熙攘热闹的交通和它的富裕使得他们如此窝火,一旦开始关注这个大城市的福利,人们便不再关心这个大城市的街道是否需要清洁一下了。这是因为,我们若是想到:因循惯例的话,数以万计的商业和手工业消耗着这一切材料,我们若想到这个城市每天消费数量惊人的食物、饮料和燃料的同时,也会产生垃圾和废物,想到无数马匹及其他牲畜总是在街道上逡巡游荡,想到这些街道被来来往往的运货马车、四轮马车及更为沉重的客运马车磨损得千疮百孔,最重要的是想到熙来攘往的人群把这些街道的边边角角都糟蹋得面目全非……如果我们想到这一切,便会发现:污物时时刻刻都在出现。试想那些大街离河边如此之远,那些污物一旦产生就要清除的话,代价是多么昂贵,又是多么耗费脑筋,因此,想让伦敦变得更清洁,势必要以牺牲它的部分繁荣作为代价。现在我要问:如果一位良好公民考虑到上述这一切,他是否会认为对于伦敦的幸福生活而言,脏乱的街道是它密不可分的一种副产品呢?那些街道并不妨碍清洁鞋子及清扫街道,因为擦鞋者和清道夫对这项工作没有丝毫成见。
但是,倘若不考虑这个城市的价值取向而问我:哪里才是最适合散步的地方?那么,毫无疑问,相比于邋遢肮脏的伦敦街道,那沁人心脾的花园,抑或乡村里草木青葱的小树林才是最理想的所在。同理,倘若不考虑世间一切虚无缥缈而又让人艳羡的繁华而问我:人在哪里才最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我便会认为和平的小型社会再合适不过了。那里的人们既不会相互妒忌,也不会相互谄媚,他们自给自足,怡然自得,兵强马壮,富甲一方。而正是凭借这样的财富和实力,他们能够对外出兵去侵略其他民族,因而把他们本国的快乐建立在别国的痛苦之上。
本书第一版中我想要对读者表达的,就是上述内容。在本书第二版的前言里,我没做任何删减改动。但是,反对这本书的浪潮自那时已然形成,这全都在我对那些好心人的正义、智慧、慈善及公平品质的预料之中。我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这本书曾被大陪审团提起公诉[3],并且遭到数千人的口水围攻,而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写的是什么。他们在伦敦市长面前痛陈这本书的罪恶。一位牧师每天都在对它进行洗礼,此人登广告诋毁我,并扬言将在两个月,或至多五个月后反驳我这本书[4]。我在本书的结尾,迫不得已为自己做了声明。那个大陪审团的裁定及一封写给尊敬的C爵士[5]的信也包含其中。此信不但言辞缜密,而且雄辩、舌灿莲花。作者表现出了诟骂的天赋,表现出了一种伟大的睿智,即洞察秋毫、明辨是非。作者激烈反对邪恶的书籍,矛头直指《蜜蜂的寓言》,并对其作者怒目相向。此人指出该书作者的滔天大罪足有四项之多,说此类作者目前岌岌可危,而上帝将会惩罚整个国家。因此,他忧心忡忡,提醒众人对这个作者要多加小心。
鉴于此信的长度,鉴于它并不仅针对我一个人,我本想先摘录下其中与我有关的部分,但是,经过仔细研究,我发现想要把那些与我无关的部分剔除是如此的困难,因此,我只好劳驾读者耐着性子读完了。我也希望,尽管该信冗长之至,其浮夸之辞仍能使曾经品读过它所批评的那篇论文的读者读得饶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