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耿耿于怀

此般工具即是不行,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是徒劳无获的。

向茹默即刻里做出了个决定,带了一众人扛了工具返回外府。

虽是用了最大的力道,用了最为笨拙的工具,也不曾丝毫将冻得硬实的土地凿开半分,但找到原因了,心绪还是说高兴的。

现下里,饶是扛了沉重的工具,一众盐工脚下却也是行得生风,在沧澜谷底这一片覆了积雪的土地上,堪堪的行出了一条于九天之上奔腾着的长龙来。

在未时三刻,这一众人终得是从沧澜谷底行回了外府兰苑的一进庭院当中,众人将重达白余斤的钻头、钻机从肩头上卸将了下去。

登时间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使得被寒风吹将得红涨的脸庞都不自觉的蕴上了舒朗的笑意,现下里便是先回了一进庭院西侧的连排房歇下了。

闻得众盐工在这一刻回将来了,庖屋内,庄妈满面上泛出喜滋滋的光润,底身弯腰掀开了巨大铁锅上的榉木制盖子,瞬间蒸腾出的巨大的热浪滚滚将庖屋填满,灶头上一炉火燃得正旺,扑簌簌的舔着大铁锅的底子,将庄妈的脸也映得通通的红。

庄妈带了几个庖人,从热气扑面的铸铁锅内端出来一碗碗柔嫩细润的蛋羹,于榉木托盘上一顺水摆将开来,腾腾的冒着丝丝缓缓袅袅然上升的热气,在这个严寒苦冷的冬日里看来,却是极好、极悦目的,望得心下头都是生出了暖意融融来。

向茹默一早便就嘱咐了庖人,盐工甚时回来不做一定,可灶下的炊火是断断不可停的,以保证这些在谷底受冷风吹,寒天冻的人们回来便是能食得上一口热乎的来。

食上了这管饱的热乎乎的蛋羹,配得上油光锃亮,柔软喷香糯糯的粳米干饭,众盐工食得满意餍足。

食得了,便就都回了连排房歇下了。

兰苑正室内。

向茹默坐于樱草色胭脂木梳背椅上,一双玉臂轻伏于案头,摊开来的那本巨大的《盐论解语》上面平铺了一张澄心堂纸。

一室里,蕴了淡淡的薄荷草清新,看到的,是向茹默只静静地端坐于此,看不到的,是她心下思绪如潮波的汩汩上涌。

向茹默在这一端沉静地觑了眼前的那一张泛了缃色印花鸟样子的澄心堂纸,那张空白如也的纸在那一端也在凝神觑了她。

思绪凝于眸间,一份思量渐渐酝酿成熟于胸,巧然间素手一抬,掠得了手边笔挂上精巧的兔毫,沾饱了一腔满墨,笔走游龙,急急而进地于纸上呈现出了两幅钻头、与钻机改进后的样子来,单瞧了画得的图案来,便就是坚固耐用,轻巧便捷。

一口气下便是将之画好,纸上的两个凿井之工具,栩栩如生,鲜活生动。

静待了墨汁干涸,向茹默将澄心堂纸拿将起来,放于眼前凝神细观,又举至远处侧头详看,于脑海中现下堆放于一进庭院当中的实物反复的对之比量。

终是微不可查的颔着首,唇角淡淡噙了抹笑意,自语着:“现下也只能这般若此了,不便之处便就是单等试用的时候在琢磨着改进了。”

室角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日壶里落下的一滴滴水,圆润似清透的珍珠,点点下落于月壶,最后积止于受壶,勘破了这一室的安寂,可对于专注于斯的向茹默来说,却是不曾可闻的。

木研移步进来,行至向茹默身侧,瞧了澄心堂纸上画成了的一张草图,心下不仅生出宽慰来,小姐终是将心中所思做成于形了,现下是可以食膳了吧。

可瞧了小姐专心致志凝眸于画出的图纸上,却又是不忍开口叨扰,木研神思凝重,一弯秀眉微蹙,可若是不出声,小姐可是打回来便是水米不曾打牙呢,已是申时二刻了,这么下去仔细着身子可是要饿得坏了。

近乎无声的叹出一口长气,人是铁饭是钢,小姐一早起便冒着风雪严寒带着一众人去了谷底开凿盐井,不曾想竟是未果,这会儿子匆匆赶回了又伏案劳心作图,身体心智具是这般劳累,都这个时辰了,还不用些膳食来怎么是可以的呢?!

木研银牙暗咬,也不顾得许多了,遂便就垂首轻轻的道:“小姐。”

向茹默这功夫才回将过神来,将手中的澄心堂纸放好于案头,微怔道:“什么时候进得来的?”遂便取了手边的砚台将纸压好,这才回身朝了身后边的胭脂木罗汉榻边行去。

木研笑道:“小姐,我都进来小半盏茶的光景了呢。看小姐神思凝榷,便是没有作声。”

向茹默心下知晓是道:“这会儿子了,我还当真是饿了呢。”

木研失笑,小姐知道饿了便好,喜滋滋朝内室门口行去:“我去端了那热热的蛋羹来。”行至门口,回首而笑:“还配得软糯糯、喷香香的粳米白饭。”

向茹默唇角不自觉的蕴出澹澹笑意,主仆相伴至此,夫复何求,透过牖户看得见木研步履轻盈的朝着二进庭院而去,心下股股暖意横生,在心海涌涌而漾。

用过了膳食,又啜了些木研新研制的姜枣玫瑰香茗来,冬日渐悄的暖意,透过牖户斜斜的耀得进来,蕴出一片清光。

饱腹过后,又啜了清香甘甜中杂糅了一丝丝清辣的香茗,这个时辰,人便是恹恹的昏昏然泛将起了困意来。

见向茹默倚靠于罗汉榻上,一对美眸微睐,木研见及此,不由得凝眉,小姐毕竟只是刚过了金钗之年的女孩儿家呀,近乎无声的轻吐出一口气:“这几日里连日的奔苦,哪曾得喘将上一口气来呢。”

取了条锦衾,轻轻搭盖在她腿上,而后转身,欲要出去,只想让向茹默静静的歇上一会儿。

向茹默道:“叫逢时过来见我。”

木研心下这个悔呀,好好的盖的什么锦衾,小姐好不容易闭了会儿眼睛,便让我这般吵醒了,只得做出一副笑眯眯之貌,婉婉道:“小姐,再歇上一会儿吧。”

向茹默将腿上盖的锦衾拿下去,坐直了身子:“让你叫逢时来,你就快生的去。”假意嗔怒着道:“歇的时日在后面呢,又不是急于这一时的。”

木研无奈,只得于心下默默叹息,转身移步出得门去。

向茹默嘱咐了郑逢时带得一众盐工一会儿子绕着外府疾行三圈,而后回来领命,郑逢时应诺。

连得郑家两兄弟算在内,拢共五十七名盐工,步伐齐整的绕了外府疾行开来,震得树梢上积存的漫雪点点飞落、飘散、舞动,在微凉如水的胧月的光照下,散发着浅淡的,细观之下才可查之好看的些微光芒。

孟冬之时,日头沉得早,这一会儿子,天色俨然是全暗将了下来的,就连一弯皎月,也堪堪隐匿到了云层背后,只余下暗淡一片,唯独庭院当中堆积起来的千重雪山,自顾自莹莹泛着清浅的光。

向茹默伏在案头,对着澄心堂纸上的那两个画出来的钻头与钻机凝神,图纸上改进了的工具看起来倒是无甚大的问题,不由得蹙眉陷入了沉思,改进钻头、钻机倒是有眉目了,可新的问题又出来了,用什么工具来改制呢,总不能说徒手吧!

案头烛火明暗摇曳不定,向茹默取下头顶银簪,挑了中间的烛芯,“哔剥”一声响,爆出一朵烛花来。

木研奉了煮至刚刚好的六。安瓜片进来,将青色茶盏放于平头案一角,缓缓的将盖子掀开下来,笑意吟吟:“小姐,瞧来这是什么茶呢?”

向茹默刻意的不将眸光朝茶盏里面瞧,却是将一双明眸轻敛,一双素白柔荑缓缓而扇将着,淡淡茶香涌入挺翘的鼻子,用不得细嗅了,便兴冲冲脱口而道:“六。安瓜片!”

木研欢喜道:“喜欢吧?”

向茹默喜的眉头都舒展展尽开颜,唇角一弯深深的笑意明媚似初夏晨起时,天空中最灿烂的那抹霞光:“六。安瓜片,当真久违了。”

木研时不时摸了茶盏的温度来,觉得刚刚好,遂便就将茶盏端了过来,笑意婉婉道:“小姐,温度刚刚好。”

向茹默接将过来,清澈明亮透绿的汤底中,片片嫩绿的叶子缓缓舒展,亟不可待的啜了口,清香飘逸,醇厚回甘,悠悠淡淡的香气溢满整个口腔,又缓缓向下漾去,满腹馥郁,满口生香。

向茹默一双清澈的明眸,望了茶盏中悬浮不定的茶根出神,这个六。安瓜片却是祖母最最得意的一味禅茶,也是每日里必饮的茶,从仲秋至现下里的中冬,出得正府俨然是都过得了两季了,时间当真倏倏然,半点由不得人。

默然地沉吟着了半晌,由不得的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却只是敛眉顺目端端静默的坐着。

木研知是小姐想家了,出来也有得几个月了,小姐毕竟只是个才刚刚金钗之年的少女,若说不想家,那断断不是真话呀!

瞧了小姐不言语,木研也便不言语,只静默地坐于向茹默身侧的小杌子上,静静的将小姐来陪着,就如此这般的任由时光慢慢流逝,阒寂寂之下,铜壶滴漏里莹亮的闪着珍珠般光泽的水,滴滴答的从日壶滴落入月壶,又一滴滴的从月壶滴入受壶。

清风缓缓将云层掠开抹缝隙来,皎月便就从云层里透将出来几分光洁,映得滴滴落下来的水珠愈加的润泽清透,堪堪的似一滴滴离人之清泪。

向茹默蓦地心下抽搐似的一阵疼,祖母、父亲、母亲、乃至两个姐姐以及姑姑的形象逐一而然地映入脑海,每一个都鲜活生动,却是出来了这般久,对于长辈更是没得膝下尽孝,他们现下里过得还好吗?

瞧了那受壶里渐渐积涨的水,向茹默堪堪一声苦笑,一阙小令脱口吟得出来: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木研静静的听了,对于小阙中的含义却是不甚了了,凝神细思了半晌,觑着神色对向茹默婉声道:“小姐,可是想家了。”

向茹默眼眸中凝起一汪淡水如波,明眸忽转,觑了牖户外月光蕴在千重雪山之顶的那一寸光芒,堪堪将心底的那一份悲茫与苍凉掩了下去。

小几上的火烛盈盈而动,将主仆二人映于壁上的影子拉长复又缩短,看起来摇曳不定,铜壶滴漏的声音滴答可闻。

一抹月光于庭院当中的雪山之巅映透过墙垣与树隙照下来,被二者遮去了大部分清白的月光,堪堪的勾勒出一个长而阔挺的形象来,向茹默蓦地就觉得眼熟不已,一忽儿的福至心灵,那不就是午之后,自己于澄心堂纸上画将出来的那一个改进后的钻机嘛!

回转过头来,唇角噙了抹淡笑,对木研道:“默儿是有责在身的人,正是这样的一份忙碌,堪堪的便就冲淡了我许许多多的乡愁。”

木研叹道:“可是小姐,你也知道,只是冲淡了。”恬淡的一笑:“可是冲淡了,并不等于就是消失得无踪无际了。”

向茹默呵呵笑将了出来,带了三分娇俏,对了木研道:“木研,我懂,我都懂!”

凝眸瞧着她:“我心下是有盘算的,再过得些日子,不就是新年了嘛,那个时候我回得府上去看看祖母、父亲、母亲、姑姑、姐姐。”

向茹默掰着手指将嫡亲之人逐一数算着,父亲可还是在江口?祖母有没有回温泉古镇?蹙眉细思着,到年将至之时,无论是身在何处,也便是要回到正府的呀!

思及此,唇角泛出更多笑意来,向茹默对姑姑及两位姐姐的耿耿于怀,现下里竟是释然了许多,因为亲情便就是亲情吧,不论何时,血毕竟还是要浓得于水的。

牖户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来,将三进庭院当中堆积起的千重雪山之雪,从顶端散散舞动着飘散开来,蕴得满庭生出集密的莹白。

内室门推开,一阵劲风卷入,清新冷冽的空气夹裹了丝丝凉意盈满内室,是木琳行进得来,报道:“小姐,郑家大哥等在外面。”

向茹默道:“他们可是疾行归来?”

木琳道:“正是呢,他就是要问询小姐下,疾行过后,可还有任务。”

向茹默沉思片刻,缓缓道:“还是叫他进来,我有话欲要对他讲来。”

内室的门开了复又合上,郑逢时行将进来,却是将脚步止于了门边,不在朝里面移动半步,低眉敛目,言此恳切道:“逢时静待三姐儿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