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了正门进去,左右两边分别是东西配殿,过了二门便就是竹松兰杏四苑。
物依旧唯景不同,别时是满树莹碧的初秋,而今里则是雪映黄桷的季冬。
向茹默心底感慨万千,走着走着便就是有清泪迎于睫,泫然然坠挂于鸦翅般扑闪闪的长睫毛之下,似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
行至松苑檐廊下,向茹默不经意的抬眼向上望去,但见檐廊角上的积雪莹莹如壁,遂便就抬手指了松苑檐廊角上的积雪:“木研你瞧那里,被积雪压了倒愈发的壮丽了呢。”
木研顺势看过去一排挺直的青松,被积雪斑驳覆了,白翠相间,煞是惹眼:“苑前的青松不是也愈发挺拔苍翠了嘛。”
主仆二人便就这般边行边叙话,这就行将至了东西花厅,朝了正客殿行进。
偶有婆子丫鬟经过,见了向茹默起初都是被唬了一跳,她怎地回来了,也不曾接到府上的通令呢。
这些在大家府上做惯了事情的,哪一个不是鬼精鬼灵的,惊讶纳罕过后,便就装作不见,远远的躲得开去了。
都情知三姐儿她现下里在外府,这一群奴仆谁又不是拜高踩低,现下里都围着功德锦帛继承人向茹芸的身后转呢,并且府上的这两位小姐素来不合,这功夫若是谁同她说句话,被有心人传到大姐儿的耳朵里,那是不想好过了。
躲开是躲开,背后的嘀咕却是不能少。
一个道:“三姐儿怎地却是回来了?也没有通令我们呢?!”
另一个回道:“关于三姐儿的事情,你少说几句便好,府上谁是功德锦帛继承人你心里还没数啊!”
这些个婆子丫鬟里头,向茹默识得好几位,本欲要上前同她们打个招呼,却是不料人家都绕路而行。
木研见得此,脸色便是不对了:“我看怎地这些人都是躲了小姐来走的。”
向茹默莞尔一笑:“这眼瞧着便就是新年了,大家手头的活计都忙着,耽搁不得的,各忙各的便是也好。”
木研叹声道:“小姐,你便就是心善,哪里有见了主子下人却是不问安,还要绕着走的!”
向茹默淡淡笑道:“这些事情我倒是都不在意的,什么同没同我打招呼,什么走路绕不绕着我的。”
木研心下还是有着几分愤愤的,向茹默见此缓缓颔首:“别挑剔了,年关了,大家手头都有活计要忙的。”
主仆二人言语着,便就行将过了正客,行进至了三进大门当口处,驻足于此,抬首仰望。
三门朝里,便就是向府之上主家的居住地,朱红漆就的双开丈高大门,肃穆而森严,庄重而大气,透着主家的显赫实力,与不凡名气。
三进门内于外界隔出了两重天来,为了保持安静,向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便就立下了这般一个规矩,闲杂人等没有招请不得入内。
向茹默和木研对瞧了眼,相互之间莞尔一笑,都回家了,门总是要进的。
冬日的风穿过了向府的几个大门当口,吹将至这里好似都变得柔和了些,吹将得人面上微微的痒,向茹默抬起一双素白柔荑,轻轻敲响了三进大门口的青铜环。
祁妈现下里住在这里看管这,这个时辰有人敲门,情知便是有重要事情,待开得了大门,见是三姐儿,一时间由不得愣怔住了。
祁妈从小看着三姐儿长大的,对三姐儿的感情更是亲和,眼神疼惜的看了她,却是照比出去之前清癯了些,可也成熟了,愈发的亭亭玉立了,愈发的袅娜聘婷了。
目光中满溢着中肯之意,这个孩子太不易了,只有金钗之年,却是一个人撑着整个外府,听说就连晒卤场的向怀章都不能惹她如何呢。
祁妈心里思量着,口中便也是半晌才问出口,语气轻柔中充满疼惜:“怎地却是忽然回来了,便也不曾同府上打个招呼。”
向茹默婉婉道:“回来了,大家也便就也都知道了。”掖过鬓边碎发,一双美目亮泽泽盈闪闪的:“提前说弄得大家都忙乱不已的准备,府上本就忙,尤其是到了年底,在打乱了各自的分内之事。”
这个时辰又还不到午膳时辰,都是各自在内室里歇息的,现下这里幽静静的,向茹默眼底蕴满笑意,对祁妈道:“我一个人先去东苑跟母亲问个安。”
祁妈识趣的退下去,向茹默同木研挽着手伫立于三门院当中,这里承载了向茹默的太多记忆,美好的,于不甚美好的,但那都是经历,过去了便就是过去了,永不再现,只有将之深埋于心底深处,于皎月明亮的夜晚,坐在花丛深处一个人慢慢回想。
向茹默拉住木研,笑意吟吟的:“去看看母亲吧。”
主仆两人牵着手朝了三门院的最北侧,向大夫人苑清秋所居的东苑移步而去,细碎的脚步声和着微微清风,点点滴滴飘散于院落之外。
东苑正室内。
向大夫人一个人坐于罗汉榻之上,小几边上放着半盏初凉透的清茶,素白的一双手上攥了向寄北惯常用的岫岩玉冰种貔貅,任思绪翻飞于季冬时节的雪花飞舞。
菁莹提了壶新茶进来:“夫人,在续些热热的茶来润润口吧。”
向大夫人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只是示意她将茶壶拿将下去。
作为向大夫人的贴心丫鬟,菁莹她心里也是再明白不过了,这眼瞧着就是年根底下了,今儿都腊月二十八了,府上的人却是近乎一半在外面还不曾回来,饶是说了明日里便会聚齐,可三姐儿那边不还是没有消息吗,作为母亲哪有不急的道理。
这功夫便是识趣的退了下去,他情知现下里说什么都是鼓噪,只余向大夫人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便好,双眸缓缓而合。
内室里静阒阒的,唯角落里一方铜壶滴漏滴答答作响,昭示着时光似水无痕倏然流过。
透过牖户斜斜射进来的阳光,点点摇碎了铜壶滴漏的日、月、受壶里的一池清水。
菁莹领的一个人进来,见大夫人闭了眼睛半倚半靠在罗汉榻上,盘绾起的浓密青丝间,隐约可见银发几丝,皮肤依旧白皙如往常,只是细看之下,眼角眉梢却是生了几道浅淡淡的细纹。
菁莹轻着声音开了口,语气中是怎么也掩不去的喜悦:“大夫人,您快瞧一眼是谁来了?”
闻之向大夫人轻轻一轩眉毛,似在思索,这个功夫会是谁呢?口中边就轻声重复了:“谁来了?”边就张开了一双妙目:“待得我瞧瞧。”
这一瞧可不得了,竟是她的三姐儿向茹默,向大夫人倏然间便就坐将起身子,细细瞧了就站在她身前的向茹默,夷愉之下竟是声音有一瞬而的失真:“三姐儿!果真是我的三姐儿吗!”
言语着,便就有颗珠泪迎于眼睫,泫泫然欲坠。
向茹默俏丽丽的端然立于她的身前,鬓发如云似墨堆积盘绾于鬓间,几枚小指甲大小祖母绿珠子间点缀于发间,光耀之下灿灿如碧波出水。
她是端端将母亲刚刚试泪的情形看在了眼里。
向茹默见到久未见面的母亲,眼角也是于瞬间蕴满雾气,水蒙蒙的,却是不想惹得母亲伤怀,强自咯咯笑了,故作轻松之貌:“不是你的三姐儿,又会是谁的三姐儿!”
向大夫人怎地能不明白女儿的心思,便也就顺势的抬手拭去眼角上的珠泪,笑着道:“过来母亲这边坐。”
向茹默乖巧巧坐得下去,一张团呼呼粉润润的小脸儿对着了母亲,向大夫人轻抚了她的面颊,别着头似欣赏了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我的三姐儿出落的愈发婷婷了呢。”
轻轻颔着首又道:“的确是大姑娘了。”
闻得此,向茹默不禁笑容羞怯怯的,垂下头:“母亲说得甚呢!”
向大夫人情知她是害羞,便就只作未闻,对了立于边上待得吩咐的菁莹道:“给三姐儿奉上琥珀茶来。”
菁莹喜滋滋应声,转而轻盈而下。
向大夫人又瞧了立于榻边的木研:“木研也出落得愈发水灵了呢。”
木研回道:“大夫人过奖了。”
向大夫人指了紫檀色架格下面放着的同色的小杌子:“木研,你也坐下说话。”
木研谢过大夫人,于小杌子上坐了下去。
向大夫人拉着向茹默的手,两双白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暖意渐渐从手指传到心里,渐渐到达四肢百骸里去了,似冬日里漫洒下来的阳光将人缓融融围住。
“可是怎么回来的?”向大夫人瞧了向茹默黑曜石般动人的眼睛,缓缓询道。
“外府的盐工队长郑逢时驾马车送我们回来的。”向茹默也看着母亲的一双明眸,饶是苑清秋已是年近不惑之人了,可一双眼眸尤是清亮。
菁莹手中提着把素白色青花缠枝茶壶,后头跟了两个身材健硕的小厮,每一个手中各捧了个大木箱子,菁莹她声音清婉:“三姐儿,东西让人抬进来了。”
遂便就指了小厮将两只大木箱放到了内室门当口处,放得妥当,两个小厮垂首退了出去。
菁莹将素白色青花缠枝茶壶放于小几上,笑意吟吟的:“三姐儿,刚刚你嘱咐放于大门当口的两只木箱子抬将进来了。”
向大夫人打量了这么偌大的两只木箱子:“三姐儿,这回可是要多住些时日来?”凝神觑道:“这两只箱子瞧着怎地却是这般眼熟。”
向茹默唇角泛出莞尔:“那可不是,母亲不记得这两只箱子便是我离府前日,祖母为我备下的嘛。”
“哦!”向大夫人恍然:“我说的瞧起来恁眼熟。”
于罗汉榻的小几之上,菁莹将茶壶里的琥珀茶缓缓倒了三碗盏下去,清清淡褐色的茶汤盈盈然于素白色盏中漾漾而荡,似初入夜里一湾被月色渲染轻荡涟漪的湖泊。
向大夫人端起一盏来,递与向茹默:“外府终归是比不上家里,尝尝这家的味道吧。”言及此,眼眶又是止不住泛红,喉头阵阵哽咽。
向茹默只作未觉,接过茶盏来,有淡淡菌香扑鼻,轻轻啜了口下去,甘爽醇厚,口感润滑,韵味悠长于喉头流转,看了母亲,眼底柔波缓漾,那是一种离家久远的孩子终于又回到母亲怀抱的安然于幸福,口中也是止不住赞道:“母亲,这的确便就是家的味道。”
“母亲,您也喝下来润润嗓子。”说着便就将手边茶盏又递与了向大夫人,向大夫人接过来,轻缓缓啜了口,眉头便就舒展开了。
木研看得眼馋不已,向茹默瞧了她:“你也来品下,这个茶可是母亲东苑的当家茶呢。”
木研起身行至小几前,端起了余下的那一个青花缠枝茶盏来,茶香扑面而来:“闻之便就叫人心生愉悦呢。”
“喝将起来可便更是大美呢。”向茹默一壁就又啜了口茶,一壁笑着说道。
天气有了几分荫翳,黄桷树几个大的枝丫的影子在牖户上晃得疏朗而清晰,风忽而的一吹,枝丫上的积雪扑簌簌飘散而下,晃出几分光亮亮的莹泽来。
向茹默看出了向大夫人的几分欲言又止,心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打发了木研回凝翠斋领了那些余在斋阁内的丫鬟婆子先拾掇下。
一时间,内室里阒寂寂的,唯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润泽泽的圆珠子滴滴而落,敲打着属于光阴的节奏。
向大夫人抬手轻柔柔抚了向茹默的面颊:“三姐儿啊,怎地出去这般久。”数了手指来算:“到今儿个都一百五十六。天整了,竟是连个信儿都不曾报回来?”
觑了神色瞧她询道:“可是忙得很?累得很?”
一百五十六。天!向茹默于心底里纳罕不已,不愧为自己的母亲,竟是连日子都算得这般仔细,对了母亲道:“母亲,于我来讲忙和累倒是当真谈不上的,只想着不几日便就可回得一趟府中呢。只是时间似流水般,一件件事情做下去,竟是不觉若斯久便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