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为宁厂外府蕴上了更多的凉意。
庭院当中片片大叶榕树的叶子迎风扑簌簌地响,合着这更多的轻凉摇曳,将这满庭秋色衬托得愈加的紧致。
兰苑正室内,向茹默坐于罗汉榻上,木研刚为她脱去繁复的衣裙,换了室居的藕色内里亵衣。
手边上是刚刚奉上的一盏清茶,青瓷茶盏中徐徐冒着袅袅蒸汽,氲出一室茶香。
木研遵向茹默的意,也去换好了个衣衫,出得远门一大天,弄得衣衫之上到处都是灰蓬蓬的。
主仆二人坐在内室里歇脚,向茹默手中撑了个鲛绡帕子,在看花样,微凉的天气将内室空气蕴得分外的清新爽逸,一室清宁。
木研一双眼睛时常的朝了牖户外望着,心里头惦记着,就待郑逢时兄弟寻鲜牛乳回来了。
这会儿子都到了暮秋了,天干气燥,木研最是明白向府上的吃食用度都是极为精致考究的,而府上的三位小姐都是心尖尖肉蜜蜜似的养大的,外府庖屋所制的吃食,断断然是无法同正府比的。
而且小姐还成日的伏案苦读,极尽心力的研究制盐之术,对外府之事更是事无巨细的费心。
木研心疼小姐,暗暗里垂了不少的泪珠,为此,木研辗转反侧了好些个夜晚,终是创造研制了一份汤品,并取名为语嫣汤,希望小姐在宁厂如同在府中一般不二,日日里语浓笑嫣。
语嫣汤需要极鲜的牛乳,待会儿要去庖屋为小姐煲上一蛊润秋汤,此汤木研试过了多次,于做工之上是颇为繁复讲究的,用料更是毫厘之差,成品味道将会是谬以千里,若是和的庖人来做,木研是断断不敢放下心来的。
木琳捧了盏茶走进来,驱步至木研跟前,将茶盏递给木研,笑嘻嘻的,道:“研姐,你尝下这茶水可是合口。”
木研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也不瞧她,只是但笑不语。
木琳看着木研,端端的笑着:“我猜你跟小姐出去了这一大半日,又来回的乘车颠簸,定然是会口渴些的。”
木研觑着她,唇角噙了笑:“说吧,你想听什么?”
木琳被说中了心思,很是难为情,扭股糖似的扭着,木研忍不住笑出声来吗:“跟我你还用得着花这番小心思。”
木琳于此便不再作态,直接开口询道:“你们去了那赏秋大会,可是怎么个形容,可是有什么好的美景。”
凑到木研身侧,声音低不可闻:“又是有什么好……”言及此,木琳停顿了下来,脸上羞得通红一片。
木研心下了然她的意思,却偏生的要询得出声来,睨着她,笑着问:“什么又有什么好?什么时候学得如此吞吞吐吐的了。”侧着头看了她:“这可不是你木琳的做派呢。”
向茹默盈盈的笑出了声来,将手中鲛绡帕子放到手边小几上,定晴瞧着她俩,道:“你们两个这是说什么呢?”眼角眉梢笑意更甚:“愈发的坏了。”
木研忙着撇清自己:“小姐,这可不是我坏。”
指了立在一侧满面俨然是羞臊得如块红绸布似的木琳道:“坏的那个人在那儿。”
木琳以一只手覆了面,想跑出去,却又觉得脚酥腿软,只得一下子坐到了身后的小杌子上。
向晚的夕照透过牖户射进来,七彩镶金斑驳点碎的光在地面上摇摇曳曳,主仆几个笑作一团。
郑逢时提了个水囊回来,圆圆鼓鼓的,刚进了庭院木研便起了身,对向茹默道:“小姐,逢时回来了,奴婢去下庖屋。”
言罢人就俨然是跑出了内室里,在庭院中接过了郑逢时手里的水囊。
向茹默立起身,隔着牖户看木研端端从庭院当中跑出去的背影,对木琳摇头轻笑叹道:“你研姐这又是在搞什么?这功夫去的是什么庖屋,连逢时也被他派了活计。”
这会儿子,木琳已经和恢复过了神色,听小姐如是问,遂就凝神思索了半晌,联想了刚刚郑逢时手里拎着的那个鼓鼓的水囊,想起什么似的,郑重道:“小姐,研姐许是给您煲汤去了。”
向茹默疑惑的看向她,似自语,又像是在问她:“给我煲汤?庖人们不就煲了嘛。”
向茹默将身子缓缓的又坐回罗汉榻上,面色微凝,我这出去一大天儿的,饶是来回乘了马车,可一双脚都是木涨涨的,木研她这也是同我跑了一天了,歇着也就罢了,还去煲什么汤呢?!
木琳见向茹默神色如此,只当是小姐觉得木研越俎代庖了,遂就更是搜索着记忆的点滴,将所知道的一二都如实的同向茹默逐一道来,好叫向茹默不要怪罪木研,道:“研姐煲的这个汤,可是她研制了好些个时日呢。”
向茹默静静的听着,少顷后,问道:“什么汤要研制那么久?”
木琳心下是觉得木研研制的这款汤听起来就是好喝得不得了的样子,思索着道:“我只听研姐说,这味汤名唤作语嫣汤。”
向茹默微微讶异,口中低低重复着:“语嫣汤、语嫣汤。”思榷了半晌,记忆里面却是没有这一道名字甚美的汤品。
说起汤名,木琳眼中闪烁了灼灼光芒,重重点头,颇为自豪的道:“是呢,小姐,这道汤的名字可是研姐一个人想出来的呢。”
向茹默更觉感兴趣,遂便问:“哦,那这道汤你研姐是如何制作的?”笑着看了木琳:“你了然吗?”
木琳下颌轻轻抬了,微微侧脸,略一思索:“嗯,小姐,我记起来了,研姐说这道汤要用瘦牛肉、枣干、陈皮、花生仁、牛乳、鲜姜和我们府上的雪花盐巴。”
木琳掰着手指头数着算着,凝眉点头道:“嗯,我说的对了,拢共是七种食材呢。”想起什么似的又续道:“哦!对了,花生仁要生的,牛乳须得是才挤出新鲜的。”
听完了这些,向茹默暗暗叹了好大一口气,这些都是滋润秋燥又补充气血的,这木研可当真是有心了。
兰苑内室铜壶滴漏静立于一隅,唯耀着七色光芒的小水珠泫然滴滴下落,答答作响,日影渐渐西斜,微稀的丝丝残红终是被天边坠坠的浮云掩了去,见之不得了。
木研提了个朱红色六角竹制喷漆食盒,步履匆匆,思绪翻飞,自家的小姐最是个只晓得关照别人,却常常的怠慢了自己的性子,若是知晓为她煲个汤就用了这么久,定然就不会让有下次了。
提着食盒一路行得回了兰苑内室,听得门内里没有动静,不由思忖起来,小姐今儿个出了一大天儿的门,定然是身子乏累了,现下睡着了。
念及此,木研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惊,那可岂不是喝不上我这口热汤了,提着个食盒在内室门当口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作何是好。
向茹默正静默的坐在罗汉榻上,誊抄在澄心堂纸上的一小段《盐论解语》被推在小几的一边,手里胡乱的搅了个鲛绡帕子,等木研回来。
向茹默偶的抬眼,方瞧见门格子上有被烛光映出跳跃不定的人影晃动,心下不由喟叹,这个傻木研啊,微叹了口气,道:“木研,进来吧。”
木研闻声一喜,小姐这是没睡,复又忐忐的不安起来,如若是小姐于这汤不喝了,以后也不允许我去煲,那可真真的奈何了。
思量着轻声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了小几之上,柔声对向茹默唤道:“小姐,我当是你歇下了。”
向茹默淡淡笑着,缓缓而道:“木研那,这里终是比不得向府的,你还未曾回来,我怎睡得下。”
闻之,木研顿觉喉头哽咽,眼角泛酸,慌低头掩饰,胡乱的在脸上拂了两把,吐了一口气,片刻后指了那食盒,道:“小姐,这是木研煲的汤,求您喝些吧。”
言及此,眼底的泪水却是如同泄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抑制不住,涌涌的往下淌着,渐渐成流。
向茹默将她的形容都瞧在了眼底,眼角也微微的泛出红来,道:“木研那,我都问木琳了。”微微叹口气:“你这汤做得不容易。”
木研听着向茹默话中的意思,心下忧忧,眼瞧着食盒,走的急,汤又盛得满,不免的溢出了些许,莹白的汤汁于朱红色食盒外侧溢出几条清浅的线条来,已经有了几分干涸。
见此,主仆两人由不得相视着又笑开了,向茹默笑悠悠的道:“盛出一碗来吧,”觑着木研:“也免得你白为我费了一番心思。”
木研娓娓的应了声“好”,笑吟吟忙活着将食盒中的语嫣汤盛一碗出来,莹白白的汤汁在宝蓝勾边瓷碗的映衬下,更是愈加的晶亮剔透润泽。
木研将食盒夹层里的银汤匙递给向茹默,向茹默瞥她一眼,抬起素白柔荑将银汤匙接了过去,假意嗔了句:“可真有你的。”
木研这才舒出了口气:“小姐,就让木研瞧着你喝。”
向茹默喟然一笑,用银汤匙盛了口莹白润透的汤,轻啜了口,鲜美之味登时间于整个味蕾间渐渐盈满溢动开来,不由得又是舀了一口放入口中喝掉,笑容溢满唇角,连连的道:“好、好、好,我让我的木研眼瞧着我喝。”
木研见小姐把汤都喝了,心下不胜欢喜,这才道:“对了,小姐,我刚刚拎着汤往回走,瞧见郑逢时他们两兄弟又出得门了,木琳在一进院子给他们两兄弟浣洗衣衫呢。”
向茹默闻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半晌后方道:“逢时他心思重,定然又是去宁厂考量熟悉地形去了。”
向茹默将汤碗推至小几中央,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绕是我将制盐术研究的在是透彻,可这盐工不到位,我手下的活计就全部都要往下拖。”
木研静静的听着,她明白,于制盐之术上她也帮不上小姐什么忙,心下由不得更是一番焦焦然。
可饶是要凿盐井、制盐巴是如此之费周折,可这会儿子,烛台上火光灼灼跃动,食盒中的汤汁莹白润亮,主仆二人静处一室也可称得上是时光安稳,
和兰苑内室时光安稳相配的,是内室庭院外的岁月静好,大大的平和祥宁之意蕴满了当下。
现下是酉时一刻的时辰,个中光景都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疏离而又致远。
忽地有声音将整个庭院的宁静划破,细碎的脚步声,喁喁低语声,噪杂渐次响起,脚步声愈加的近了,忽而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夜色划破:“向茹默,你给老子出来!”
冯安是奉了二老太爷向怀章的命,带了几个精壮的汉子过来寻人的。
他们几个都是身强体壮,一路快步行在前,郑逢时两兄弟还出得了门去,兰苑现下就只余上了庖屋的几个庖人、婆子。
庖人、婆子跟在管事的身后,脚步匆匆紧撵于后,管事口中呼着:“你们怎可私自闯入?!”
这群人大都是年纪大了的,亦或者是腿脚不那么利索的,跟冯安他们几个年轻人比,简直就不是在一个水准线上,绕是都脚步飞快地紧倒腾着,却是同前面几个大步流星,一步抵过他们好几步的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冯安一行人这功夫俨然是已经进到了兰苑三进院子的第三进,见最里边的那一处牖户口有烛火恍恍跃动,冯安一挥手,几个精壮汉子陡然跟上,匆匆的奔了向茹默所居的内室而去。
冯安一抬脚,将内室之门陡然踹开,暮秋的晚风登时间灌满了整间屋子,烛台上的数盏荧荧光火呼啦啦倒向一边,内室有一瞬时的晦暗昏黑,旋即又恢复如常。
向茹默见是冯安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壮男。
一个弱女子,在暗夜之下面对一群闯上门的男人,饶是一身正气若她,也免不得心下作紧。
向茹默知就是来者不善,缓缓呼出一口气,稳了稳神,从罗汉榻上将身子站起,脊背挺直,盈盈而立,淡声一笑,口气冰冷疏离:“我当谁呢,原是冯大监工。”
缓缓行至冯安身侧,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又端端的睨了他身侧的几位跟随的少年郎:“这月上枝头的森森寒夜,你带了好些个少年,竟是夜闯女子闺阁?”
陡然间秋瞳剪水般的双眸带上了凌厉,冷声道:“马上给我出去!”
冯安本就记恨了向茹默,苦于没机会报复呢,现下奉了向怀章的命,来找被向茹默撵出向府的宁厂庖娘韦木容的,心中想当然的认为理在自己这边,自认为底气十足,挺了挺并不太健硕的胸膛,冷然一声笑,道:“向茹默,我冯安不是来闹事的,你只要把韦木容给我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