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繁星点点升上天际,莹莹闪烁,伴着那轮皎洁弯弯的月,兰苑内室里,烛台上簇簇的星星火光,灼灼而动,伴着那盏明净浅浅的台。
向茹默盈盈立于冯安面前,面上的表情是惯常自然的淡淡貌,无需刻意而自带了不容亵渎半分的神态,只眼神却是比了平日蕴了冷峻光芒,凝视着冯安的眼睛,一字一顿询道:“是二表爷派你来的?”
冯安上一次在晒卤场初遇向茹默,看她一个小姑娘,饶是口气蛮大,要重建宁厂制盐地,可他想当然的以为,那不过是一时大户人家的小孩子瞎胡闹而已。
现下里,来跟她要人,那是三言两语的便也就吓唬住了的,竟是万没没有想到,这一刻向茹默的目光竟是这般的凌厉,心下禁不住有竟是那么一刻的惶惶然。
冯安有一时间的失神,重新调整了下心绪,再度抬首与向茹默凌厉冷彻如千古寒冰般眼神对上的瞬间,脊柱由下至上嗖的下子便就麻了,而后是莫名的想逃,想离。
猛然想到身后立着的那一群手下,自己还得扬名立威呢,不自觉的将缩回了去的胸脯又往起挺了一挺。
他万没承想到的是,向茹默一个小小的女儿家,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六七岁,却是有这般坚毅与果敢,本片言只字便就打发了的事儿,现下里看来竟是没那般简单了呢,但不论如何,万不可在这里失了颜面。
思及此,冯安遽然开口,声音尖锐而刻毒:“姓向的,你不用跟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把我们晒卤场的庖娘韦木容给弄走的,你就在怎么把她给我们请回来。”
本是和宁的夜色,木研看着小姐言笑晏晏地喝着自己煲的语嫣汤,忽而地夜闯进一大群男子来,为首的口中还叫嚣不已,一个女孩子家的,怎地是不会被吓得个半晌楞怔怔。
可饶是如此,木研尚存一丝理智,心下担心的是小姐的安危,见小姐临危不乱的模样,这会儿子心下安定下来许多。
听冯安竟是称小姐为姓向的,木研被恼得双目赤红,心下的愤然着实再也忍不下半分,脱口而出,抬手怒指冯安:“你怎么对我家小姐说话呢?!请给我放尊重点!”
冯安手下的一个身材矮小却又精壮的盐工见丫鬟都出头了,自己作为监工的手下焉有在沉寂下去的道理,灵活的身子从人堆里蹦出来,一个拳头就朝木研肩头与胸口.交接的地方打了上去,口中一壁叫嚣着:“在大监工面前,哪容你一个野丫头撒野!”
男人手劲儿多大呢,拳头落到木研木研身上的一瞬,木研顿觉胸口一阵发紧的沉闷,重重咳出了几声,身子一晃,堪堪朝着地上坐了下去。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向茹默见木研被打,心抽搐的疼,倏然间眼前发黑,抬手撑住了欲要低下去的额头,不让自己倒下去,瞧着木研,心下酸楚,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木研”
跌坐在地上的木研怕向茹默担心,竟还是兀自挤出个笑来:“小姐,我没事。”
向茹默上前欲要将木研搀扶起来,管事带的几个庖人和婆子这功夫才喘吁吁赶到,一个婆子过来,同向茹默一同,将跌坐在地上的木研慢慢搀扶起来,让她在小杌子上坐好。
木研只觉胸口憋闷,现下更是气喘喘的,口唇微白。
婆子摸着木研的脸,堪堪落下泪来,心疼道:“孩子啊,你的年纪比我的老闺女都小,这若是在父母膝下,还尚可是膝下承欢呢。”
言罢,思及自己在这里做婆子,同亲生骨肉的分离,止不住更多的泪珠滚落。
其他的庖人、婆子纷纷围拢于向茹默身后,见了木研被打,都对以冯安为首的那群男子,灼灼而视,更有一位气性大的大叔,瞪着一双大眼,目呲欲裂。
他们为向茹默壮胆,就待向茹默一声令下,同对方做个对决,也不在乎与对方在年龄上悬殊颇大,打之不过了。
冯安那边的人更是得了向怀章的令,心里揣着底儿来的,现下一个个目欲喷火,剑拔弩张的端的。
箭在弦上,两方人脉,一触即发。
内室里盈满了人,空气浑浊蒙昧,酸腐夹着油腻腥臊的味道大有滚滚浊浊之势,扰得人避不开,躲不掉。
向茹默脑中思绪纷繁,竟是敢抬手打自己的贴身丫鬟,这是要做得何?!敲山震虎吗?!谁给他们的胆量?!
两端实力悬殊极大,冯安那边都是力壮的少年郎,而自己这边却都是干不动活的留守下来的老弱病残,若是真动起手来,己方定定然是要吃亏的,但木研被打这件事端端不能就此作罢。
登时间,千头万绪如泄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的齐齐涌上向茹默的心头,年纪轻轻的女儿家一时间百感交集。
牖户外,这光景就起了风来,萧瑟的风刮得暗夜里愈发显得枯槁萎蔫的大叶榕树叶子扑簌簌的响个不。
牖户外风吹叶子的响动声,衬着内室里这浑浊之气,愈加的让人心里生出了更多的狂暴戾气。
整个兰苑正室内,烛影晃晃,人影幢幢,空气浊浊,充斥杂糅在一起,搅得人不得安生。
蓦地,内室门倏然间被推开,一股夹裹着室外暗夜里的爽澈的清风遽然被灌入进来,冲开了满室的蒙昧。
一个眉目如画,衣冠胜雪,头插一根羊脂白玉发簪,着一袭雪色长袍,绣着压制的竹叶花纹赭色滚边的男子,披了一身的月华,堪堪迈步进来,洒下一地清辉。
这个人是谁?
那如画的俊眉,灿若星辰的眼眸,不是佶郡王,又会是谁?
他怎地会在这一刻蓦然出现?一霎时,向茹默竟是有微微错愕、微微失神,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大晚上的,佶郡王怎会兀自闯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骤然有一瞬间,只觉天地间都兀自白茫茫混沌一片。
佶郡王面上挂了淡淡的笑容,看着冯安,拊掌对他道:“好一个有能耐的少年郎呢。”声音陡然冷冽:“带着一群男人,将满室的老幼和年纪轻轻的女儿家欺负得很那!”
冯安并不识得佶郡王,只是见此人虽是气宇不凡,端的是翩翩仙人之姿,却只身一人,也是并未将他放于心上:“我冯爷是哪一脚没踩住?冒出你这么个尖来!”
双手腕来回的掰柔着,碾着脚下的地,啐了一口道:“怎么地?想打架?”
佶郡王身姿挺健颀长,端端比冯安高出近二尺来,端立于内室中央,素白的羊脂玉发簪被灼灼跃动的烛火映出耀目的金光。
“也不看他,只是平视着前方的一处虚无,面上神色未动,薄薄唇角微向上牵出一个讥诮的笑意,打架?!就你?!”
冯安暴喝一声,出手就是一拳,朝佶郡王的胸口猛然砸去,在离佶郡王胸口半寸处,被佶郡王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如拎小鸡般的提了起来,在佶郡王的臂弯下,如同飞了起来,在空中转了数圈。
佶郡王轻轻将一双手松开,瘦弱的冯安打横掉在地上,一张脸贴蹭着地面,堪堪转了两圈才停了下来。
冯安被摔在地上动弹不得,刚刚佶郡王动作之快,炫炫然只在须臾间,冯安手下的那群男子这才缓过神来。
众人移目,都不由的齐齐朝佶郡王看去,就发现佶郡王唇角虽蕴着淡淡笑意,可眼底结的却是让人望之生寒的冷凝,看上一眼,众人顿觉不寒而栗。
就此这一众人抬起了还在地上趴着的冯安,乌泱泱的做鸟兽散。
内室里,这一刻,就只余向茹默跟佶郡王两个人。
静默无声,四目相会,一时间阒寂寂的,莹莹烛火跃跃而动,淡淡紫色的缀花纱帘帷幔在烛光下愈发显得晶莹、灵动、飘逸。
就这样的时光静染,浅笑若嫣。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向茹默莞尔道:“郡王,是如何会于这个时辰赶到了我这里?”
赵佶刚刚对冯安那一众人的怒目而视,现下里早已一扫而光,一张俊朗的脸上,泛的是清透若水的曦光,看着向茹默,眼底凝了一层深深的掩不住的赏识与爱恋之情。
唇角噙了抹似有若无的笑,眼底泛出更多的光彩来,敛容正色肃然道:“佶饶是步履匆匆,可还是来晚了一步,万请茹默姑娘宽恕。”
向茹默被他这副极为认真的形容“噗”的一声逗乐了,刚刚因为冯安一伙人而萦绕于胸臆的满腔愤懑被冲淡了开来。
坐回到了罗汉榻上,对赵佶施礼道:“郡王,也还请坐下来。”
佶郡王在平头案前的小杌子上坐下来,转目打量起这间内室来,忽而的又看到平头案上摊开来的樱草色竹简书,顿感很是有趣。
轻轻抬手,如同怕将要弄脏了什么宝贝般,小心翼翼的将竹简书轻轻拉动下,贴近自己的胸前,凝神慢赏细观起来,了然这许就是民间传了经久的向府上古宝书《盐论解语》。
登时间心下大盛,遂边就细瞧了,边就询道:“茹默姑娘,这可就曾是向府家传的上古宝书?”
向茹默点头认真道:“是了,正是此书,我府上先祖向乾当年为了制盐巴,从而历经的千般磨难,万般苦楚,遍访南北西东的全部经历。”
每每说起制盐之术,向茹默都是如数家珍,声音连贯清朗,面上不自觉的就喜气盈盈的:“终于找出了从选盐址,到凿石块,再到担泥石屑日,垒石圈,下钻凿,绑篾片,舂篾子,下木竹,汲盐卤,转牛车,穿蔑笼,澄浊卤,最后是熬卤跟清卤的整个一个过程体系,由此夜不成寐,终是篆得此书。”
佶郡王听得瞠目结舌,目瞪口哆,半晌才缓过神来,眼底崇敬之光芒大盛,恭敬道:“默儿姑娘,想不到你竟是将整个制盐术研究得如此的透彻。”
向茹默笑起来:“我这些只是理论上的。”眉头蹙得似一朵未绽放的花蕊:“可现下是要实行起来也难那!”
佶郡王微微侧目,“哦”了声,瞧了向茹默,恳切询道:“默儿姑娘说难,是难在何处?”
见佶郡王目光清澄,禁不住莞尔,你只是个郡王,终日里生活在宫廷之中,又不是盐场大监工,对找盐工这个事,当是无能为力的。
佶郡王见向茹默只是笑,并未作答,心下焦虑忡忡,一时间竟是急得什么似的,竹简书也不看了,凝了向茹默的一双清眸,迫切道:“万望茹默姑娘。”
眼眸中生出了更多的诚恳与迫切:“务必讲来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