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向府。
大姐儿向茹芸的集芳斋内室。
紫檀木罗汉榻上,向茹芸双目微睐,半倚靠在榻上,向登鹳一双笑眼弯弯的,面上做的是喜意深深之貌。
向茹芸嘤咛了声,于罗汉榻上翻转了个身,饶是人阴毒狠辣了些,可一副玲珑曼妙的身材是没得说,让男人瞧了,便就迈不动脚步。
满室百花熏香缭绕盈溢,向茹芸最是喜欢这种香气馥郁浓烈的味道,认定了是有安神助眠之功效的。
向登鹳手上按揉的动作是不敢停下来半分的,只抻头侧目细觑了她的眼睛半晌。
见她眼睑轻闭,未觉有何异常之感,不敢确定是睡熟了不曾,又是侧耳谛听她的呼吸声,只闻得呼吸之声平稳均匀。
于此,向登鹳渐次将手下动作放缓,直至完全停了下来,榻上的向茹芸不曾有何反应,呼吸声匀匀的平稳。
向登鹳慢慢的将身子立起来,缓缓又近乎无声的出了口长气,悄悄回头朝向茹芸的面上又看了去,一切如常,遂就垫了脚尖,一点点朝门端移步。
向登鹳巧然行到了内室门口,一双弯弯的笑眼这一刻生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而非是惯常挤出来的做作之笑。
马上就能见到向茹雪了,那个桑落酒的味道于今儿还在喉头缭绕不散,而且向茹雪那一声声撼浮人心的串串娇笑,和软侬细语的言谈,并着那似有若无间的媚眼如丝,都是自己夜不能寐时的慰藉。
内室里静阒阒的,唯铜壶滴漏里的水珠滴答答一下下往下坠落,如颗颗莹润润、亮泽泽的深海珍珠。
向登鹳抬手轻推内室房门,门倏然间无声开启,他面上笑意更甚,抬脚迈了出去。
淡淡日光透过牖户斜斜射进来,将他的背影于寂静的内室里拉得长长的倾斜。
门还未曾从外面关上,一个女声陡然响起,慢悠悠的,在这个当口,却让人闻之不寒而栗:“我的夫君,这是要行去哪里呢?”
向登鹳胸腔里的一颗心猛然间被揪做一团,堪堪的将脚步立住,木立当场,呆若木鸡,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顿感回头也不是,不回头又不是,回答也不是,不回答又不是。
向茹芸从榻上缓缓将身子坐起来,把玩了身侧小几上的一个镂花小摆件,面上挂了淡淡笑意:“怎地,我的夫君这是聋子了?还是哑巴了?还是脚底板被鱼胶黏住了不成?”
向登鹳胡乱拂了几把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稳了稳神,才缓缓将身子转了回来,一双弯弯的眼睛里浮出了更多的笑意,一步步行回至向茹芸的榻边,一个说辞俨然在他脑海中形成:“芸儿,我的妻,你的夫君我得了一个美容佳方,名唤作红颜玉容液。”
笑眼弯弯的凝视了向茹芸的一双狭长双眸:“正欲要去命手艺坊为您做成实物来,给您享用。”
向茹芸瞪大了一双美眸,堪堪的一声笑。
觑了他轻着声音道:“还有这等方子?”眉间陡然凌厉起来:“讲来与我听。”
向登鹳脑子急速的转着,搜索着记忆深处曾经看过的这个方子的用料,岂料越是急就愈加的丁点想不起来,印象中只空余了这个药方的一个名字。
向茹芸眼神冷凝的瞧与他,偏着头,淡淡的道:“若是夫君你想不起来,可以把抄写的方子拿与我看。”
向登鹳嘻嘻笑了:“夫人,这方子可是难得的珍品,怎会有誊抄成字的,那样流传甚广,岂不是天下无丑妇了。”
微叹一口气,将眸光转向前方,压低声音道:“都是凭着口耳相传,有缘之人将这个方子一代代传承于今的。”
他讲的是实话,可怎奈现下这个方子的半分用料他都是念及不起来了。
向茹芸觑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唇角向上牵起一个弧度,看起来是在笑,却是让人浑身生出不舒适之感:“夫君,你慢慢的想。”
将声音放缓了又道:“这若是想出来了,本小姐可大大有赏哦。”偏了头,凝神看了向登鹳:“拿了我的簪花铜镜来。”
向登鹳将铜镜双手奉上,向茹芸细瞧了铜镜里自己一张俏生生的玉颜,娇小新妇所特属的妩媚,鲜润而真实,靓丽的容貌于铜镜那端咄咄逼人,呼之欲出。
向登鹳细细的瞧了她的这副端的,这红颜玉容液的方子若是想了出来,那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
向登鹳神色渐凝,若此的话,我想破头也要将之想出来呀。
这一刻,集芳斋内室静悄悄若无人之地,铜壶滴漏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水珠竟有微微震耳之感,一下下敲击着向登鹳的耳膜,又通过耳朵,一下下敲打之声传入躯壳里的那颗心。
向茹芸半倚于罗汉榻一侧,就那么觑眼瞧着他,眼中大有玩味,向登鹳拧着眉头,双目微闭,立在当场苦苦思索着。
忽而的,向登鹳灵光一闪,大有福至心灵之感,大睁开眼,白净修长的一双手啪的一拍大腿,瞧了向茹芸:“芸儿,吾妻,鹳将这方子想起来了。”
向茹芸闻此,心底也由不得一喜,毕竟是美容的方子,又会有哪个女人不爱呢,面上却依旧阴沉,静静的觑了向登鹳瞧着。
向登鹳可算是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个方子,激动得满面红涨,即刻就娓娓脱口而道出:“水牛角一百二十克、羌活五十克、防风五十克、生地五十克、白芷二十五克、白附子二十五克、川穹二十五克、红花二十五克、黄芩二十五克。”
向登鹳微微摇着头:“这最后一味药剂嘛,就是这生甘草,要十二克。”
可算是将方子流畅的说将完了,之前还担心会中途卡壳而诵之不完整,向登鹳长吁口气,微偏了头,细瞧了向茹芸:“娘子以为如何?”
向茹芸嗤声一笑:“你这说的热闹。”睨他一眼,略有愤然之色:“摆弄了这么一大堆的中药名字念叨于我耳边。”唇角有惯常讥讽的笑,眼神轻飘飘似有还无的瞧了他:“这就完事儿了?”
向登鹳哈哈的笑了,又是双手重重的一拍大腿,只顾着将这些味药丝毫不差的说了出来,倒把用法给忘却了说。
向前行了两步,对着向茹芸笑眼弯弯的道:“良人那,还需将这些味药用鹿角锤儿研成细末。”
神色渐次凝重:“定定要嘱咐了个妥帖之人,水沸腾起来,就开始掐受水壶的立箭,蒸至水漫至满三个箭头并于第四个箭头正当央之时,放将锅子下灶,将粉剂于阴凉处晾干。”
闻得向登鹳叙的若此详细,向茹芸一张脸上也不由渐渐浮出喜色,向登鹳见此,一双笑眼更是弯弯。
堪堪移步到了向茹芸的榻前,细瞧了向茹芸的一双狭长凤眼,薄唇轻启,故意慢慢的道:“每日里晨起后与入睡前涂于芸儿你的面上,就会愈加的面色粉嫩。”
眼神转向牖户外,将胳膊伸长,做得是一副浮夸貌,声音也极尽夸张之能:“就宛若仲春之时开得最艳的那株桃花。”
听得了这口唇抹蜜了的话,向茹芸唇角不自主上牵,口中却是道:“你给老娘我本分着点儿,说话就好生的说话呗。”
向登鹳收回刚刚的浮夸之色,敛容正色道:“夫君会好生讲话的,还请良人放心便是。”
向茹芸见此,微微笑了,伸出一只纤手来,轻抬脸眼神向着下方,细瞧了指甲上今日里木玢刚为她染的湘妃色丹寇:“好哦,那这个红颜玉容液,芸儿就交于夫君你来做喽。”
向登鹳面色渐渐凝重,承道:“就请娘子放心,这件事端端的包在你的夫君我身上。”
言罢,见向茹芸面色喜色不减,向登鹳才敢继续道:“那若此,夫君我就先去办了此事。”眼神中光芒大盛,盯了向茹芸的脸庞:“也好让娘子你早一时用上此等绝世好方。”
向茹芸唇角向上牵着,瞧于她,也不回答,向登鹳了然这便就是默许了,遂就向门当口走去,边道:“娘子,那为夫就去了。”
向茹芸刚刚面上还存了的喜色,这会儿子竟是通通不见了,开口叫住了欲拔步朝门外走的向登鹳:“你给我回来。”
声音明明不大,口气也同平常无异,可向登鹳做贼心虚,听了这几个字,心头刚下去的畏惧,竟是又生将了出来。
只得强自镇定,又往回来,挤出一丝笑容,做出心无所所的样子,道:“娘子可还有何吩咐的?”
向茹芸笑眯眯道:“你要去哪儿?”
向登鹳轩轩眉毛,做真诚貌,道:“我去哪儿?当然是手艺坊哦!”
向茹芸抬袖将小几上的青瓷摆件狠狠朝前推了。
“啪”的一声,瓷的碎片星星点点的四散一地,于牖户射进来的光芒下,灼灼的泛着青光。
向登鹳又一次垂头木立,内室里又是无半点声音,沉寂如死灰,向登鹳心下更是没底儿,只觉过了好久,才怯怯的抬头,觑了向茹芸,见向茹芸闭着眼睛,颤颤微微低唤了声:“娘子”
向茹芸一双眸子不曾睁开,半晌后,开口道:“将地上的瓷器碎片拾掇了。”
终于是出声了,向登鹳连声“嗳嗳”的应了,遂就迈步欲要去唤木玢取了扫帚跟簸箕。
向茹芸闭着眼睛,轻声道:“想知道我为何摔了这心爱的青瓷摆件吗?”
向登鹳细琢磨着,刚刚于己的心思,缜密得很,不应该被发现呢,可百密一疏,这几日里自己同向茹雪饮酒水的事情,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的,于是便只得木木的站在这里,怯怯的不敢作声。
向茹芸双目微睐续道:“用手一个个将碎片拾了。”
用手来拾?还要一个个的?向登鹳微微错愕,是不自己听错了?
向茹芸陡然间一双凤目圆睁:“一个碎渣儿都不许剩。”
向登鹳闻之一惊,木然将自己一双白净修长的秀才的手举至胸前,凝神细瞧,微不可闻的低声嗫嚅:“那岂不是会被扎。”
向茹芸将他的这一副形容都看在了眼里,只作未觉,幽幽道:“我向茹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将小几上的榉木托盘丢给他:“装到这里。”盯盯地觑了向登鹳:“拾捡了干净后,我就来告诉你原因。”
向登鹳高高的个子,半蹲半跪在莹白泛着青光的理石地面上,一下下分辨着于地面颜色近乎一致的青瓷小碎片乃至小碎茬儿,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拾捡着,身影在透过牖户斜斜射进来的强烈日光下,更显得佝偻而凄楚。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流过,铜壶滴漏里的立箭刻度一点点升高。
几点殷红,还夹了闪闪的青色,从向登鹳右手食指中遽然而出,只须臾便涌起如珠,滴滴泫然,终是流淌成行,沿着手指缓缓下流。
一阵刺痛由指尖陡然间传播开来,这种肤痛于心下的酸楚感逐又从手指像着四肢百骸处蔓延开来,向登鹳登然间眼眶泛泪,喉头哽咽,我是一个七尺男儿那!
有青瓷碎茬扎入手中,向登鹳是再不敢碰触地面上的那些碎片了,可却又是不敢停下来,愣怔着踌躇了半晌,一张脸上淌满了清泪。
还是得继续拾呀,右手被扎坏了,那么不是还有完好的左手嘛,向登鹳眉头似拧成了疙瘩突出于整张脸。
换用了左手一点点的来拾,左手用不准力道,拾的就愈加的慢了。
向茹芸侧躺在罗汉榻上,双目微睐,少顷后,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向登鹳却是再不敢做它想,甚至于连头都不曾抬起,只静静的用左手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拾着目及还剩大半的青瓷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