佶郡王又在周宽家里住了两日,给这一众盐工拾掇交代的时间,周宽又雇好了几辆马车来。
第三日晨起,收拾停当后,便带了这五十六名盐工坐马车出发,离开了大理国东川郡宓畔部的这个小镇子,一路回赶。
这五十六个盐工里面,绝大部分都是少年郎,从未曾乘过马车,现下都是兴奋不已,一路雀跃。
经过了这几日光风霁月的好天气,路面上的积雪都被踩踏实诚,周宽又带他们行了大路,这个年轻的队伍,于欢欣鼓舞中向位于大理国东北方向的巴郡行进。
五辆高大的雇佣来的马车,车声辚辚,纵列前行,成扬骑着他的蓝眼守护在车队最后面,路上被冰雪覆盖,饶是如此多的马车,却是并不曾留下丝毫的车辙。
宁厂外府兰苑正室内。
向茹默坐在平头案前又一次的从头开始读一遍《盐论解语》。
木研、木琳坐在她身后侧的小杌子上绣鲛绡,静静的陪伴,却又互不干扰。
平头案上一只白瓷描花绘红嘴蓝鹊的柳叶花瓶里,散散的插了几只滚着妃色边缘的缱绻的冬紫罗,在这初冬雪厚冰积的时日里,撩出几分春色。
木研撑着花绷子,绷的是块荼白色的花秀底子,上面用黛紫色绣线,绣得正是柳叶花瓶中的冬紫罗,只绣出了个轮廓来,在这庭院当中满眼都是素白的颜色中,当是存了些各不同,看了眼前为之一亮。
木琳的刺绣手艺却是不甚了了的,手中跟木研同时撑起来的花绷子早已不知何时起放将到了腿上,置之不理了,一双明眸却是盯了木研穿针引线、一拉一牵的出神。
黛紫色的花蕊跟嫩粉色的缱绻滚边颜色分明的呈现出来时,木琳忍不住惊呼起来:“哇哦!好美好美啊,照比这瓶中的真花也不差呢。”
木研狠狠白她一眼,竖起根手指放在唇中噤声,凑到她耳边低低的道:“小姐看会儿书,你又这般出声打搅。”
向茹默将手边的竹简书向里推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木研,木琳的性子可贵就可贵在纯真无邪上,她这般说倒是把我逗乐了呢。”
木琳闭紧嘴唇,双目中溢满了委屈,看了看向茹默,又瞧着眼木研,嗫嚅着道:“人家不是故意的嘛,只是看到研姐姐这绣得太过好看了,一时间没忍住才叫出声来了嘛。”
木研欢欣道:“小姐笑了就好,我是有好几日都没有看到小姐灿若云霞的笑了呢。”
向茹默假意嗔道:“一张利嘴,愈发的刁钻了,继续绣你的鲛绡帕子得了。”
木研作势一揖:“木研遵小姐的命。”继而的又开始一板一眼的绣起来,举手抬腕间,袅娜款款,温婉动人,跟向茹默刺绣的时候如出一辙。
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耳濡目染下便会有了什么样的奴婢。
木琳也拿起了花绷子,细瞧着学习着木研的绣法,蹙着眉头低声嘟囔着道:“就不信我木琳学得不来。”
向茹默只作未觉,微微叹了口气,视线透过木研二人,看了牖户外,神思游于千里之外,郡王啊,你可还安好?!你若是在不回来,默儿的这一颗心堪堪是要承受不起了。
有一滴清泪盈盈坠于眼角,你是皇家的世子,却为我向茹默受了此般所累,我于心何忍?!
那接连的两场暴风雪过后,虽是从立冬时节进入了小雪节气,可巴郡的气温没了那些日子的冷冽,渐有回暖趋势。
冬日午后的暖意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檐廊外几大簇冬紫罗绽放于银装素裹的银幻世界里,紫的愈加绚烂,在这个素白的冬日里熠熠生辉,夺人眸光。
外府的大门当口,郑逢时用清水浇出了一块三丈见方的冰场,四周用雪垒出了四指宽的高度,冰场盈盈泽泽的光亮如镜面。
场地中央,端端的是一个尺余高的,椭圆形下面微钝状的朱红色飞转的冰尜,郑家两兄弟并木琳每人手持了个长鞭,轮番的将冰尜抽得“嗖嗖”作响,一团似火的红在冰场上飞转。
抽至极兴处,天真纯粹的笑声朗朗响起,渐渐的不绝于耳,饶是如郑家两兄弟这般不喜言表的人,现下都是眉梢洋着喜色,唇角溢满笑意。
向茹默双手掩在宽大厚重的袖口中,静默立于冰场三尺开外,时而的闻了笑声瞧眼他们,时而的又看了远方忖量着。
着一身粉梅色雪狐棉衣,芙蓉祥云百花褶裙,身披淡兰色的云肩,略厚的冬衣,却是没得将她人显得丰腴,腰身看起来有盈盈不堪一握之柔美。
木研微叹了声,轻声道:“小姐,你是瘦些了,这身衣裳原本是合体的。”
向茹默闻之淡淡一笑:“我是觉得身子更轻盈了,更舒服些的。”
郑逢笕一个大劲,堪堪将场中尺余高的冰尜“嗖”的一下子,抽飞了出来,蹦蹦的在地上跳出去好远,终是被檐廊下那大簇的冬紫罗花丛拦住,骨碌碌转了几圈后,方才停了下来。
郑逢笕蹭的蹦出冰场,脚底用力一摩,蹭蹭的来了这么几下子,眨眼功夫便就蹿滑到了那片冬紫罗花丛下,弯腰将朱红色的大冰尜捡将了起来。
向茹默和木研闻声看去,木研道:“小姐,你瞧他们冰尜玩的多开心。”笑吟吟的:“不如我们也去玩会。”指了横搭在冰场边上的两条鞭子:“不然郑家大哥不是白白的做了这许多的鞭子。”
向茹默是一丁点玩的心思都没存得,郡王为的自己找盐工,便碰到了这百年一遇的暴雪,这一去数日,若说不惦记,那是讲童话呢。
可又情知木研不同于木琳,是不喜玩这些男孩子的玩意儿的,只是想着办法逗自己开心,可于己来讲,现下来,当真的是无半分心绪去玩的,只是淡淡的笑了,对木研道:“我们就这样看看,不是也蛮好。”
木研只得报以一笑:“我陪小姐。”
冬日的晚霞来得早,不知何时,澄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着的那三五朵大片的白云,这功夫竟是分散开来,似团团白絮凝结着浮贴于苍穹之顶,西坠的晚霞染红天边,又将白茫茫的大地耀上炫彩而灵动的列列光束,霞光微动,光影流转。
东边有一纵列的马车队朝着外府方向缓缓驶来,马儿的踏蹄声,及数个车轮一齐向前滚动,发出的辚辚之声渐渐入耳,一个人骑一匹马赶在最前端,全然不顾马蹄下的积冰厚雪,催鞭向前急急而驶。
向茹默闻声侧目看去,最前端的这一人一骑俨然飞奔而至,待近了她的身前,方“吁”的一声,勒马而止,马儿高高扬起两只前蹄,嘶鸣着停了下来。
时光于这一刻静止,万籁于这一刻俱寂,感恩所有星球的转动,让我们于这一刻,于此情此景下重逢,饶是这寂寥荒芜的冬,心中也是升腾出无数的暖意,催开心海深处的百花齐放,万情缱绻,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马背上的人一把将向茹默掠到马上,护于自己的胸前,一手扬鞭催马,另一只手便是将向茹默紧抱于怀。
蓝眼扬蹄踏雪,嘚嘚的跑将起来,用力一冲,向西方的那片向晚的霞光冲去,激得蹄下的积雪漾出千朵雪浪来。
刚被掠到马背上的瞬间,向茹默顿觉得眩晕感十足,气息都喘将不匀,不分昼夜的惦念了数日的郡王现下竟是这般的就回来了,似骑了骏马从天而降。
向茹默娇小香软的身子,紧贴于佶郡王温热的臂弯里,被暖意包裹着,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余他跟她,没有一句言语,没有一声交流,有的只是心照不宣,有的只是灵犀一点。
马儿奋蹄而奔,片刻便来到了沧澜谷底,整片湖泊早不同于夏日的奔流之态,而是被静静的掩于冰雪之下,万物阒寂,满目银装。
佶郡王驾马于谷底的那块大青石前停下,跳下马来,垫脚抬臂,打横将向茹默从马上抱下来。
蓝眼低头用嘴巴啃玩着这沧澜谷底丝毫都未被污染的莹莹泛着光泽的积雪,转圜似朵朵浮于天边的云纹。
向茹默婷婷立于覆了层层雪花的大青石上,衣带被清风掠得徐徐翻飞,衣衫上绣的红梅暗香疏影,栩栩如生,衬着这满眼的素白,相得益彰。
满面娇羞,低下头嗔道:“男女授受不亲。”
见佳人此般妩媚含羞,刚刚那个骁勇的骑士不见了,赵佶涨红了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半晌才凝神看了向茹默开口道:“马高路滑,佶是断断不可让姑娘自己跳下马来的。”
向茹默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双若盈盈若秋水的双眸对上了赵佶的明眸:“都识得若此之久了,郡王就还是唤我一声姑娘吗?”
本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经历过朝廷上腥风血雨洗礼,刚毅果敢的佶郡王,在向茹默这个小姑娘面前,竟然是没来由的呼吸急促,面色紫涨起来。
向茹默见此,笑着婉婉开了口,眼底满是诚意:“郡王可以叫我默儿,也可以叫我三姐儿。”
赵佶憨憨一笑,一只手来回摩挲着脑后,半晌才从喉咙里低低的道了声:“三姐儿。”
沧澜谷底阒寂无人,洁白的积雪银光耀眼,唯蓝眼奔着过来时,留下了一行翻花的雪浪,渐晚下来的天色,更为谷底添了一份沉郁的谧色。
远远的跑过来一个人,近前了些才瞧得清了是成扬,单手撑出喇叭状,挥手冲这边喊道:“兄长,你让我好找。”
遂又低头嗫嚅了起来,声音微不可闻:“难怪中途偏生要抢了我的马来骑,原是如此!”
赵佶哈哈笑了,对成扬的端的只作不觉,遂就对向茹默道:“三姐儿,走,跟着我去瞧瞧找来的盐工。”
刚刚走的急,向茹默哪里知晓蓝眼的后面还跟了一众马车呢,只以为郡王可以平安回来,便是万事大吉了。
不由纳罕起来:“领了盐工回来?”
赵佶堪堪一笑,眸中精光耀目,朗声道:“不找盐工,我出去这么久是干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