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剪灯三话”的鬼神观与佛道影响

“三话”基本上属传奇小说类,其中虽有志怪的内容,但多数是被揉在人物传奇故事中。如果把“三话”中包含灵怪情节的篇章统计一下,可得四十一篇,占全书总篇数的五分之四。由此可知,灵怪故事在“三话”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样,我们就不能不就“三话”的鬼神观问题作些介绍和评价。

(一)“三话”的志怪内容

为了弄清“三话”的鬼神观问题,须先将其志怪内容作些分析。“三话”所记灵怪故事,大致可分为五类:

1.幽冥相通类,主要是讲活人同死人(鬼魂)打交道,如遇见古人的鬼魂(《田洙遇薛涛联句记》等),遇见已故亲朋好友的鬼魂(《华亭逢故人记》等),同女鬼谈情说爱(《绿衣人传》《牡丹灯记》等),等等。

2.神明点化类,主要是讲人和神仙打交道:或进入神仙境界,如《天台访隐录》《幔亭遇仙录》等;或受神仙救助,如《三山福地志》《青城舞剑录》等;或帮助神仙做事,如《水宫庆会录》《洞天花烛记》等。

3.妖怪化人类,主要讲动物、物品化为人,同人打交道。动物化人的例子有《听经猿记》《胡媚娘传》等;物品化人的有《武平灵怪录》《江庙泥神记》等。

4.游行地府类,主要是讲人(常常是魂梦)到阴间走一趟,然后回转阳间,重点写阴间的所见所闻,如《令狐生冥梦录》《何思明游丰都录》等。

5.还魂转生类,主要讲人死之后又得再生。其中包括借尸还魂(如《贾云华还魂记》)、起死回生(如《秋千会记》)、投胎转世(如《爱卿传》)等。

以上五类的分法只是依“三话”的内容而进行的大体划分,不一定十分严密合理。而且,类与类之间也很难断然区分,一篇小说中也可能兼有两类或两类以上内容。但这一分类对我们了解“三话”志怪内容有帮助,有助于我们认识作者的思维方式。

(二)作者的志怪动机

本书第一部分中说过,根据鲁迅的意见,从唐宋传奇的作者才开始有意识地写小说。由此推知,明代小说作者也是在有意写小说,这样,便有了一个创作动机的问题。那么,“三话”作者志怪的动机是什么呢?经过具体分析,其动机可以归结为五点:

第一,从思想意义分析,作者的目的首先在于劝善惩恶,即告诉人们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善有善果,恶有恶报。作者通过志怪的办法容易把善恶报应区分清楚,一些在现实社会中得不到解决的问题,在阴间、在神明面前、在来世得到了公平的裁判,作者希望以此来启迪读者的良知,维护社会公德。

第二,作者志怪,还有借以表达自己理想和愿望的动机。由于人们都对真善美抱以追求和向往,而在现实社会中,这些真善美的东西往往不能实现,通过志怪则可弥补缺憾,使事物达到一个完美的境地。所以,对“三话”中某些志怪小说或情节不能一概认为是宣扬迷信,而应当看作一种理想的表达。

第三,作者通过志怪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现实社会中存在着许多丑恶,尤其是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和横行霸道,对这些现象如果作正面揭露批驳,未免政治色彩太浓,容易陷入文字狱而不保性命,而通过志怪的手法,则可以曲折地达到目的,避免政治风险。

第四,在艺术上,作者为了追求新奇的效果,也喜欢采取志怪手法。这样可以把古人今人,天上地下,今生来世,水府龙宫,人兽物件等轻而易举地拉到一起,进行对话和情感交流。大幅度地突破时间、空间和人与物的界限,使读者有更大的余地去驰骋想象力,获得审美感受。

第五,在作者的志怪动机里,无疑还包含着自我寄托和娱乐他人的目的。人们可以把这些故事当作一般的谈资,姑妄谈之,姑妄听之,有心者可以得到教益,受到启发,无心者亦可娱乐于一时,听之任之。至于作者自己,则可以从志怪中寄托情志,获得慰藉,也可以以此展示才能,留名后世。正如李昌祺在《余话》的自序中所说:“《高唐》《洛神》,意在言外,皆闲暇时作,宜其考事精详,修辞缛丽,千载之下,脍炙人口;若余者,则负谴无聊,姑借此以自遣。”吴植于《新话》序言中亦说:“宗吉家学渊源,博取群集,屡荐明经,母老不仕,得肆力于文学。”可见,作者志怪的动机中也有为自己的目的,他们往往把创作本身当作一种乐趣,这大约是许多作者都有的癖好。

(三)儒家鬼神观对“三话”的影响

“三话”的作者是在有意地志怪,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那么,他们是否相信鬼神的存在呢?也就是说,他们是否是有神论者呢?

这个问题很难笼统地回答,只能在具体分析后得出结论。为了搞清这一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对儒家的鬼神观有所了解,因为“三话”的作者们都是儒士,自幼受的是正统的儒学教育,学的是《诗》《书》《易》《礼》《春秋》和《论语》《孟子》《中庸》等书,稍大后才开始博览群书,接受更多的学说。他们的鬼神观应当是在其接受基础教育时开始形成雏形,并在以后逐渐确立起来的。

在孔子创立儒家学派以前,我国古人是相信天地鬼神的,这一点已经由中国早期的神话传说所证实。当时的人类缺乏科学知识,对自然界的现象如生命现象等作神话解释,崇拜祖灵、相信巫祝、进行各种祭祀活动等,这都说明他们相信鬼神的存在,并且敬而畏之。到了孔子的时代(春秋末期),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的地位和价值变得越来越高,鬼神是否存在的问题便被提了出来。孔子本人似乎并不相信鬼神,因为《论语》中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记载,孔子还说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之类名言。但是,孔子并没有明确地否定,过鬼神的存在,而且也不正面否定祭祀的作用。我们只能说孔子具有无神论思想的倾向,而不能说他是真正的无神论者。到了孟子的时代(战国中期),人的地位和价值被进一步肯定,孟子也提出了“民为贵”的思想。他把“天命”和民意一致起来,把“我”和“神”化为一体,即所谓“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到了战国末期,儒家学说的最杰出代表是荀子。他的学说对孔孟儒学有了很大发展,他的名著《天论》是儒家早期的唯物主义著作,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在《天论》中,他把“天”正确理解为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否定了前人关于“天”的种种唯心主义解释,击破了“天”的神秘主义外壳,而认为天是可以认识的,“天道”(即自然规律)也是可以认识并加以利用的。他还反对迷信,认为星坠木鸣、日月之食、风雨不时、怪星傥现等都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可以认为是奇怪的,但不应当感到恐惧。他认为占卜无非是一种虚饰,而并非有什么神灵。在另一篇名著《劝学篇》里,他把“神”解释为人的一种高级精神境界,而不再是高于人的天神。这样,荀子就为后世儒家学派中的无神论思想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到了汉代,我国思想界各派别间的论战空前尖锐,汉武帝时用大儒董仲舒以“独尊儒术”,使儒学成为“正宗”。但董仲舒没有沿着荀子的思想路线发展,却把儒家学说中的“天”解释为宇宙间有意志的主宰,使汉代出现了一整套的神学体系。而另一方面,东汉出现了伟大的思想家王充,他大反“正宗”,公然升起无神论和唯物主义的旗帜。他不仅批判汉儒,也批判孔孟,也批判汉代社会上存在的一切有神论。

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创立,对儒家学派的影响很大。儒学虽然仍保持着正宗的独尊地位,但已受到相当严重的挑战,在这种情况,儒家学说的内容显得比以前宽泛了,一些过去被认为是儒家以外的学派被包括进来,这些学派也因为反对佛道两家而甘心并入儒家,并不另立门户。到了唐代,儒学则成为与佛学、道学相区别的一大学派,甚至被称为“儒教”。这样,由于儒学的涵盖面扩大,各种学说都兼而有之,更呈现出有神论与无神论并存的局面。比较有代表意义的是韩愈和柳宗元的学说。韩反对佛教,是很著名的大儒,但他是有神论者;而柳宗元则相反,基本上坚持了无神论思想。与此相似的是北宋时期的司马光和王安石,他们二人分别属于唯心与唯物两大思想阵营,且对后世都有很大影响。

在中国古代,所谓正统的儒家,即使是有神论者,也把“语怪”视为“邪僻”,把语涉怪异的作品视为末流,认为不可登大雅之堂。所以,李昌祺因写有《余话》而被排除在先贤名位之外,而瞿佑在编著成《新话》之后,仍然顾虑重重,因此他在《新话》自序中写道:“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后来他认为《诗》《书》《易》《春秋》等圣笔所记,其中也难免言怪,再加上求观者众,他这才决定拿出来付梓。瞿佑的这番话,说明他深知一般文士儒子对志怪是有看法的,为了对付别人的指摘,他不得不预先作出解释。为《新话》写序的三人——凌云翰、吴植和桂衡,也都深知这一点,所以都在这方面为瞿佑开脱。桂衡说得最清楚:“余观昌黎韩子作《毛颖传》,柳子厚读而奇之,谓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及子厚作《谪龙说》与《河间传》等,后之人亦未闻有以妄且淫病子厚者,岂前辈所见,有不逮今耶?亦忠厚之志焉耳矣。余友瞿宗吉之为《剪灯新话》,其所志怪,有过于马孺子所言,而淫则无若河间之甚者。而或者犹沾沾然置喙于其间,何俗之不古也如是!”他抬出韩愈、柳宗元的作品为《新话》的志怪辩护,同时也抨击了那些指责《新话》“语怪诲淫”的人。

在读“三话”的序言时,我们可以隐约发觉,“三话”的作者们未必相信真有鬼神,但读“三话”中的小说时,又觉得他们是在宣扬有神论。这一状况,再加上前面对他们志怪动机的考察,使我们初步得出结论,“三话”的鬼神观首先是受了儒家鬼神观的影响,而典型的儒家鬼神观则是孔子的鬼神观,既不承认鬼神实有,也不宣布鬼神实无。

可贵的是,“三话”还描写了几个无神论者。这几个人物虽都否认鬼神的存在,但都不得不和鬼神打交道,这也可以认为是儒家鬼神观的一个反映。下面请看具体例子。

1.“三话”卷二《令狐生冥梦录》中,开首介绍主人公令狐谮是“刚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灵,傲诞自得。有言及鬼神变化幽冥果报之事,必大言折之”。他的近邻有一大富翁乌老,平时作恶多端,死后因广为佛事、多烧纸钱而三日复生。令狐生对此愤愤不平,说:“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贿曲法,富者纳贿而得全,贫者无赀而抵罪,岂意冥府乃更甚焉!”又作诗讥刺神佛。冥王知道了这件事,便派鬼使把令狐生拘到阴间,加以审问。令狐生不服,仍认为阴间和阳间一样不公平。他在供状上慷慨陈词,表现了大无畏的精神。冥王见了他的供状,也不得不认为他“持论颇正,难以加罪,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便下令将他放回阳间,而将那乌老重新追回。

这篇小说的最精彩部分是令狐生的供词,文笔犀利,大义凛然,矛头直指社会弊端。令狐生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在同鬼神的正面冲突中,以崇高的精神境界和刚正不阿的英雄气概赢得了胜利。小说的主旨固然不是宣扬无神论,而是针对社会现实的,作者采用的是象征的手法,以鬼神、阴间隐喻现实的黑暗,无神论者则是正义的代表。

2.《新话》卷四《太虚司法传》是一篇有趣的小说,其情节离奇曲折,表现了作者奇特的想象力。小说开头写道:“冯大异,名奇,吴楚之狂士也。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妖,惊世骇俗者,必攘臂挡之,至则凌慢毁辱而后已,或火其祠,或沉其像,勇往不顾,以是人以胆气许之。”冯大异外出,到林中避雨过夜,地上八九具僵尸突然闻雷声而起立,将大异围住。大异上树。又来一夜叉将群尸的头摘下吃了,像吃瓜一样。大异趁机逃往一座废庙,钻进大佛像的肚子里。佛像突然鼓腹大笑,说今夜有送上门的点心,不用吃斋了。大异一听,又立即外逃。在荒野,大异见到灯火,走近一看,原来是些无头鬼,大异又逃,涉水躲过无头鬼,却掉进了“鬼谷”。众鬼将大异抓到鬼王跟前,鬼王谴责道:“汝具五体而有知识,岂不闻鬼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圣人也,犹曰敬而远之。大《易》所载鬼一车,《小雅》所谓为鬼为蜮。他如《左传》所纪,晋景之梦,伯有之事,皆是物也。汝为何人,独言其无?”于是,众鬼开始折磨大异,一会儿将他搓成长条,像竹竿一样,一会儿又将他按扁,像个大螃蟹。大异不胜其苦,要求放归。众鬼又将大异打扮成鬼模样放回。大异无法见人,愤懑而死。死后他到天上告状,天府因他正直,命他为太虚殿司法,并将众鬼夷灭。

这个故事中,冯大异与鬼作斗争,失败而死,死后借助于“天”才得复仇,暗示了人间鬼蜮的猖獗和英雄人物的悲剧命运。加之艺术上构思新奇,情节紧凑,语言形象诙谐等特点,可以说它是一篇成功的好作品。但在鬼神观问题上,小说受到儒家唯心主义天道观的影响,宣扬的是“天”的意志高于一切。

3.《余话》卷一《何思明游丰都录》中写一个儒士何思明信“天理”而不信鬼神,尤其不信佛教和道教。他曾著《警世》三篇,“推明天理,辨析异端,匡正人心,扶植世教。”他提出了“天即理也”的命题,说“以其形体而论,谓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帝即天,天即帝。非苍苍之上,别有一天”。他还认为,世人只知天上的天,“不知有己之天焉,己之天,即天之天,是故丹扃(指身)煌煌,天之君也;灵台(指心)湛湛,天之帝也”。何思明病危时,仍反对亲友为他祷告,反对以酒肉祭祀鬼神。然而,他死去后,灵魂却到了丰都,游了地狱。复生后他大谈阴间情形,并告诫弟子要相信鬼神,相信佛道二教,他说:“子不语怪,固然,亦不可不使汝曹知果报之不虚也。”

这篇小说与前两篇小说相比,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艺术上看,都远远不及。从鬼神观说,它宣扬的是佛道迷信的果报思想。但从中亦可看到儒家天道观和鬼神观的影响,尤其是受了宋代理学的影响。何思明所说的“天理”,与宋代大儒二程——程颢和程颐的观点极为相似,程颢说过:“天者,理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程颐说过:“大而化之,只是谓己与理一。”“心是理,理是心。”(《二程语录》第十一、第二、第十三)小说让何思明魂游地府,死而复生,思想顿变,说明作者是站在佛道有神论的立场上,以佛道因果报应思想去指责何思明理学观念的偏颇。

(四)佛教对“三话”的影响

佛教传入中国后,对中国人的思想、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中国历来对佛教的功过利弊评价不一,但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和影响。佛教的传入,也给中国小说带来了一份丰厚的赠礼,它直接影响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也直接影响了唐代的小说如变文、传奇等,宋元的话本、笔记中也到处可见其影响,明代的小说自然也逃不出这层干系。产生于明代的长篇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都与佛教关系密切,可以说,没有佛教的传入便没有这两部作品的产生。

“三话”中的佛教影响随处可见,总结一下,这影响主要表现为以下四种情况:

1.“三话”中经常使用佛教的词语、典故。如夜叉、罗刹、兜率、伽蓝、金刚、罗汉、三昧、阎浮提、铁围城、三千世界……举不胜举。如《余话》卷一《听经猿记》一篇,就使用了禅、兰若、檀施、妙义、诸天、雨花、僧、空、释、业、缘、轮回、菩提、涅槃、般若、慈悲、和南、法门、跏趺、观音、袈裟、戒、《楞严》、解脱、定慧、梵、《圆觉》、万法、毗卢、偈、觉、悟、三生、无生、荼毗、菩萨、法轮等数十个佛教用语,其中有人名、书名、地名、术语等,有不少词是直接从印度梵语音译的,也有一些是意译的,当时多数已成为百姓常用的词汇了。

2.佛教的寺庙时常是故事的发生地或男女主人公的避难场所。例如,《牡丹灯记》中,杭州西湖的湖心寺是故事的发生地之一,《余话》卷三《武平灵怪录》以归全庵为故事发生地,《余话》卷四《芙蓉屏记》中,女主人公王氏以尼姑院为避难所等。

3.僧尼、普通信佛者或坚决反佛者成为故事中的重要角色或主人公。如《余话》卷一《听经猿记》,以和尚袁逊为主人公;《因话》卷二《丁县丞传》中,和尚为第二主人公,《余话》卷一《何思明游丰都录》中,反佛的何思明为主人公;《新话》卷二《令狐生冥梦录》中,以反佛的令狐生为主人公。

4.佛教的教义成为小说的思想内容。“三话”中有不少篇都宣扬佛教的因果报应、轮回转世思想,本书第三部分已作过介绍,此不再叙。

归结以上四点,可知“三话”从语言到内容,从取材到构思,都曾得益于佛教的影响。这影响的产生可能是直接的,即作者本人信佛或读过佛教典籍,但更可能是间接的,即社会上佛教的现实反映到了小说中。

我们知道,在元末明初的社会大动荡中,普通百姓的生命财产得不到安全保障,生活极不安定,许多人家败人亡,许多人流离失所,许多人受尽凌辱。在他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时候,有的人绝望,有的人听天由命,有的人厌倦人生。这时,佛教所宣扬的看破红尘、断绝欲望、脱离苦海、为来世修善积德等,便很能打动人心,使相当多的人心向佛法,寻求精神解脱,寻求佛法护佑。再加上战乱一般很少危及寺院,寺院生活相对稳定,又可逃避徭役,逃避强权暴力,所以有不少人愿意出家入寺,宁肯守着青灯黄卷,伴着晨钟暮鼓度过余年。“三话”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一社会现实。

还应当注意到,在当时的社会里,佛教界也始终存在着一些败类和丑恶现象。“三话”中的一些篇目也反映了这一实际。如《新话》卷四《太虚司法传》中写佛像大笑时说的话:“今夜好点心,不用食斋也!”这显然是对佛的大不敬,隐晦地讥讽了佛教界某些人物的贪婪。《新话》卷二《令狐生冥梦录》中,说令狐生在地府看到一些裸体僧尼,阴间鬼卒用马牛之皮将他们一一蒙上,把他们变成畜类。说:“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贪淫茹荤。”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佛教的弊端。《因话》卷二《唐义士传》记载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其中提到元代僧人杨连真伽,他为江南佛教总管,横行霸道,做尽坏事,伙同爪牙靠发掘南宋君臣陵墓大发横财。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元代佛教界的腐败。

(五)道教对“三话”的影响

大家知道,道教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但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却受到佛教的很大影响。佛教是外来宗教,在中国站稳脚跟后,便同道教展开了激烈的竞争。道教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这一竞争。道教是一个能兼收并蓄的宗教,它从佛教中吸取了不少东西为己所用。而且,它不仅把中国上古时代的三皇五帝拉进自己的宗教,还把古代许多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都一股脑儿地吸收进去,甚至把天文、历算、医、农、兵等各种书籍都纳入自己的典籍——《道藏》。道教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羽化飞仙。它的这一特点对封建帝王很有吸引力,往往是佛教所不及的。一般封建帝王都想自己能万寿无疆,永远享受特权。他们不惜工本,或请道士入宫为他们讲道炼丹,或役力百姓为道教徒大修宫观。皇帝求长生,相信术士的谰言,秦皇汉武都是先驱。到了宋代,有几个皇帝特别崇信道教,使道教有了很大发展。元朝建立前,成吉思汗曾召全真道首领丘处机问道,求长生之术,遂使道教全真派盛极一时。明代皇帝对道教都相当崇拜,早期明成祖朱棣即崇奉真武神,在武当山为道士营造宫观,耗资巨大,还多次派人寻访著名道士张三丰。由于宋元明时期道教的发展,上自帝王,下至百姓,都深受其影响,因而“三话”受道教影响便不是偶然的了。

“三话”中的道教影响似乎比佛教还大。在涉及志怪内容的四十一篇小说中,多数与道教有关。下面举几个例子。

1.《新话》卷四《鉴湖夜泛记》中,讲元代人成令言卜居于鉴湖(即镜湖,在今浙江绍兴南)之滨,一夕,泊舟于千秋观下,仰视银河,扣船而歌,“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意”。这时,小舟忽然自动如飞,瞬间千里,来到一处寒气袭人、清光夺目的境地。原来这里是天河。织女引他入“天章之殿”“灵光之阁”。成令言与织女谈论起许多神话传说,有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巫山神女、湘君夫人、张骞乘槎、后土夫人、上元夫人、蓝桥捣药、兰香度张硕、彩鸾配文箫等。织女认为其中一部分是真实的,而另一部分则是一些无聊文人的胡编乱造,是污蔑神灵、欺心惑世。因此,她要求成令言到人间去为之辩白。成令言得织女所赠瑞锦回到人间,二十年后得道。

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与道教有关。开头,说成令言卜居镜湖,这使我们联想到李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描绘了仙境的美好,其中有“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的名句。李白被后人称为“诗仙”,亦被道教徒列入仙班。小说继而提到千秋观,这是唐代诗人贺知章故宅改成的道观,贺知章晚年因病上疏,请求当道士,唐玄宗批准,遂改其宅为千秋观。小说中提到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多数都为道教所接收,世人也往往把这类神话与道教联系在一起。小说结尾处,没有明言成令言成为仙人或道士,但他的容貌服饰、行为举止都使人深信他是道家。

2.《余话》卷三《幔亭遇仙录》中,讲隐士杜馔成隐居于福建建阳山中,一日,于溪中泛舟,在一奇异去处登岸。杜僎成忽见一石门洞开,便入洞前行,二里许,见一大城,叫“幔亭真境”,是武夷君的治所。有童子将杜引至“清碧道院”,见到清碧先生杜本。杜本自称是杜僎成的先人,要求他到人间去保护其遗著《春秋诸传正义》,使之免于流落俗人之手。杜本以胡麻、黄精、玄芝等仙品招待杜僎成,又邀集十一位仙人为僎成题字、作画、赋诗。诗中涉及道教教义和一些神话典故。僎成持归,完成杜本所托之事。后数年,僎成弃家入山,与龙虎山道士卢大冶交往最密,卢死不久,僎成亦化于山中,识者以为遇仙尸解。

这篇小说中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

(1)小说宣扬了道教清静无为、离尘脱俗的思想。主人公杜僎成为隐士,远离社会政治生活,得到仙人点化,最后也成了仙。这条故事主线告诉读者,隐居——遇仙——成仙这三个步骤是通向天国、得列仙班的捷径。小说中所列出的仙人,其实都是宋元时代著名的道人,他们的诗无疑洋溢着道教的气息。其中开府真人王溪月的诗是劝杜僎成早日入道的:“因兹得至清虚境,好断尘缘发深省。莫向人间恋火坑,幻身浑似浮沤影。”指出了世俗生活之苦,好比处于火坑之中,而自身的存在只是幻影。这既是对社会的不满,也是对人生的否定。圜一道人李玉成的诗说:“至人收视息,恬淡养希夷。万物皆刍狗,此身真若遗。大道无终始,时运有盈亏。寄言学仙子,试向窍中窥。”这是典型的宣扬道教教义,劝人入道的诗。

(2)小说中对《春秋》等书的议论,暗示了道家与儒家的微妙关系。文中有两段议论,首先肯定了孔子的圣人地位,接着便是对后世儒者的褒贬。这固然是作者借小说表达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但也反映出道家力图把儒家的某些思想纳入道教教义的历史事实。道教如果对儒家不敬或干脆反儒,则无法获得立足之地,而要发展道教理论,则必须有知识分子入道。中国古代教育都以儒家经典启蒙,道教要吸收知识分子入道就必须先同儒家拉上关系。这种关系有其天然的条件,道教始祖老子和儒家始祖孔子是同时代人,道教学说与儒家学说一同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上发展起来,道教又常常拉着儒家共同反对外来宗教佛教。小说中的议论体现了道教学说与儒家学说的这种亲缘关系。道教徒从道教的立场出发解释儒典,这又是为儒士入道铺平道路。

(六)“三话”中的佛道杂糅现象

“三话”中有的篇章出现了佛道杂糅的现象,即一篇小说中既有佛教影响又有道教影响,两种因素并存。例如,《新话》卷一《水宫庆会录》,主要表现为道家的影响,其中有龙王广利、黄巾力士、西王母、仙山蓬莱、九转丹、通天犀等,都是道家使用的词汇,有关传说也都被列入道家典籍。但小说中也使用了几个佛教词汇,如罗刹、兜率,都是由梵文音译来的。《新话》卷二《牡丹灯记》中的人物有僧人也有道士,文中除有黄巾力士、九天、急急如律令等道家用语外,还有五百年欢喜冤家、十地、夜叉等佛教用语。《余话》卷一《何思明游丰都录》中,除有道家常用的九天、九帝、丹扃、灵台、天妃等词语外,还有佛家常用的地藏菩萨、六道、四生、十方、三十三天等概念。《因话》卷一《翠娥语录》中提到房中乐、《道德经》《黄庭经》、蓬壶境界、养丹炉、三清、阴阳等道教内容,也提到了色、空、善男子、三生、护法伽蓝等佛教用语。

“三话”中出现这种佛道杂糅的情况,并非由作者混淆了佛道二教的基本概念所致。像瞿佑、李昌祺这样的人,少年时即有文名,长大后学识渊博,如果连他们都分不清哪些东西属于佛教,哪些东西属于道教的话,那就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分得清了。那么“三话”这些篇目中出现佛道杂糅局面的原因是什么呢:原因大抵有二:

第一,当时社会上的普通百姓,特别是劳动阶层的人,对佛和道的概念不甚清楚,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辨别清楚。他们处在无文化的状态下,遇到三灾八难时,往往不分佛道,遇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他们以为,心诚则灵,谁能救助他们,他们就拜谁。这样,佛道的一些基本概念被混淆,已是社会积习,不是几个文人所能划一的。也就是说,“三话”中佛道杂糅现象是社会上混淆佛道概念的反映。

第二,“三话”中出现佛道杂糅现象的原因还在于佛与道的相互影响和渗透。佛教传入后,印度佛教的原始成分日益减少和改变,逐渐形成了中国自己的佛教,它与印度佛教既相联系又有区别。道教在发展过程中,也深受佛教影响,从佛教中吸收了不少内容,如“兜率”一词,本出梵语,兜率天是佛教六欲天之一,而道教将它搬过来,加以改造,说兜率天是太上老君的住所。再如,因果报应、轮回转世等佛教理论,也被道教借来,加以改造利用,成了道教教义的一部分。前文提到的《幔亭遇仙录》中王溪月的诗,是道人的作品,但其中明显存有佛教教义的影响。喻人间为“火坑”,显然是受了佛教视人生“一切皆苦”思想的影响;而把自身视为幻影,则是大乘佛教“一切皆空”“一切皆幻”思想的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