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派中医内科丁甘仁流派系列丛书:程门雪学术经验集
- 袁灿兴
- 8103字
- 2024-11-28 18:01:02
上 篇 生平史略
一、人物传略
人物生平
程门雪 (1902—1972),又名振辉,小名荣福,字九如,号壶公等。1902年出生于江西婺源县下溪村 (古称溪源或龙溪),该村自古为程姓聚居的村落,族内前贤儒医兼修,蔚为风气,这对门雪从小立志学医有着很大的影响。程门雪出生于诗书世家,先祖程世圻著有《心池吟草》,门雪父亲名伯仪,是晚清秀才,虽怀才蕴德,但一生隐于诗书,无心仕途,唯务韬光而独善,程门雪清雅高洁的品性,完全得益于他的教诲。门雪4岁即随父诵《三字经》《论语》,6岁入私塾,随晚清宿儒吴国昌 (婺源太白人,字伟模)学习四书五经及诸子百家,使程门雪从小就打下了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底,为他日后在中医学术上的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所以后来对经典医籍的辨讹、考证、改错、训诂等工作,能得深入理解,诠析无滞。他先后从事中医教育事业20余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遗著10余种,200余万言,辨释精详,文理调畅,悟真纠伪,条例分明,达到弘扬经旨、启迪新知的作用,读之如饮醍醐,往往击节,可以见其人学之深矣。程门雪天生聪慧,授之书,上口即能解其意,8岁时能咏梅花成句。曾与县邑老秀才同做书院卷,考取第五名,得奖学金四元。吴国昌先生对其冰雪之质甚为喜爱,乃赠送学名门雪,勉励其继承先世程门立雪之风,后程门雪果不负所望 (程门雪之名一说是汪莲石先生所赐,程门雪父亲带门雪初见汪莲石,汪莲石考门雪程门典故,程门雪脱口而出程门立雪,汪甚喜,遂赐名门雪,寄予厚望)。吴国昌先生最重因材施教,授以冬心“万花如玉”法画梅,颇能得其神韵,字则从《史晨碑》《张迁碑》》诸汉碑下手,笔力之健,箫鹤难敌 (据《婺源县志》记载,箫鹤为下溪村族史上书法家程极后人,一笔好柳体,十分苍劲,15岁就能书写祠堂长联,有程极之风)。早年深厚学养,让程门雪识见广博又高远,提笔、脱口自然有着常人所无法具备的底气。真正指点程门雪走上医学道路的是程氏当时族老程有绳。程有绳,字琴堂,号良书。《婺源县志·人物篇》载:“溪头人程良书精于医,江苏巡抚薛保五品医官。少年习儒,后精于医,在军营中服务多次立功,封五品医官,老年返乡,刻意研究医术,遇贫穷病人,多有资助,对危、重病症,每日亲自登门探视,直至寿终而不倦。”程门雪少时体弱多病,多次得益于程良书医治。门雪父亲在门雪少年时即意欲拜程良书为师,程良书笑道:“我已年迈,恐怕等不及门雪长成,况且不过半医而已。”于是推荐门雪投师汪莲石先生。汪莲石,字岩昌,号弃叟,徽州府婺源县晓起人 (后代不少医家欠于考证,因为汪莲石处方每署“歙州汪莲石”,于是把汪莲石说成是“歙县名医”)。汪莲石自幼在祖上开设的药肆长大,药肆无人打理时候,就亲自炮制司药,对药性十分通晓。后因为自己20岁时候染病,时医久治无效,后又因为父亲暴病身亡,于是立志学医。汪莲石在学术上崇尚舒驰远之《伤寒集注》,但又不是盲从,能融会贯通各家之说而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临证善用经方,用药偏于辛燥。甚至对《伤寒论》本身也认为不过治疗猝病之用,要治疗大病,须得上溯《内经》,因此对《扁鹊心书》颇为心仪。程门雪拜师汪莲石应在他15~16岁时,亦即1916年,此时汪莲石69岁,医名极隆,丁甘仁、恽铁樵、张焘等都拜在他门下,几人之中,丁甘仁入门最早,然后就是程门雪。汪莲石结合自己学医经验,入门时候就告诫程门雪:为医之道,可深可浅,浅则不读医经,不知有仲景,只执数帧汤头,便可为医,此等不过匠作而已;深则读经终老,临证白发,亦觉学未深而难医病,医众医所难医之病,即所谓国手也,当世之士,每喜以儒医自称,却不知未通天地人者,不可言儒医。程门雪初入医门,以他聪慧颖悟的秉性,得到老师的青睐和心传,尤其对伤寒证治有深刻体验,从而形成了他行医初期用药迅猛飚悍、大刀阔斧的风格。当时,汪莲石年届古稀,诊务繁忙,不能悉心授业,遂根据当时的约定俗成,将学生交由师兄带教的传统,将程门雪介绍给丁甘仁。汪莲石1924年6月25日卒于上海,享年78岁,自1916年门雪投师到汪莲石仙逝七八年间,程门雪一直得聆教诲。现在想来,汪莲石令门雪再拜丁甘仁,大有深意,是为博采众长,破除门户之见,从诸家入,复从诸家出。丁甘仁信从叶天士、薛生白的温病学说,临证用药以平淡轻巧见长。1916年,丁甘仁在谢利恒、夏应堂等同道支持下,创办了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和广益中医院。程门雪插班就读,成为该校首届学生。学校建立之初,丁甘仁亲自制定了校训,即“精诚勤笃”4个字,含义分别为“精——学贵于精;勤——业在于勤;诚——待人以诚;笃——笃志不渝”。丁甘仁办学主张读书和临床相结合,要求学生融汇古今,这对程门雪有较深刻的影响。1921年,程门雪以优异的成绩毕业,1926年,上海中医专门学校聘任他为该校教员,丁甘仁逝世后,程门雪出任该校教务长并兼任沪南广益中医院医务主任,在教学和临床上施展自己的才华。这段时间,程门雪边教书、边读书,学业日精,用他自己的话说,“掌教医校,撰讲义以授生徒,不容偷息,其间数载,得益非浅也”。同时,他在临床上,根据病人大多来自劳苦民众的特点,力主用药迅猛飚悍,以仲景方药大剂出入。如阳明实热用白虎汤,石膏用至四两 (120g);风火水肿用越婢汤,麻黄用至一两六钱 (48g);少阴虚寒用四逆、白通汤等,附子累计总量计一市斤许 (约500g),治愈了不少危重急症。
1935年起,程门雪脱离教务工作,专注临床,自设诊所于自忠路开业,这时,他已成为上海有名的中医,因而慕名求诊的大多出自富贵人家,程门雪根据这些病人“易虚易实”的体质特点,遣方则从丁甘仁平淡法出入,用药轻灵机巧,重视配伍和炮制。如麻黄3~5分 (0.9~1.5g)用蜜炙,桂枝1~3分 (0.3~0.9g),煎水炒白芍,苍术用米泔水浸,熟地炒松,用砂仁或蛤粉捣拌等,从而形成了他临床用药的独特风格。
中年以后,程门雪治学愈发勤奋严谨。在临证之余,他又反复精读《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著作,对各种版本的叶天士医案尤为致力并多次点评,且博涉古今历代著作,采摭临证名方,学以致用。程门雪读书常边读、边诠释按评,或赋成歌诀背诵,或编成讲义授徒。这段时间里,他著述宏富,计200余万言,如《金匮篇解》《伤寒论歌诀》《未刻本叶氏医案校注》《叶案存真评注》《藏心方》《女科歌诀》《西溪书屋夜话录歌诀》等,都是其代表性著述。
1954年,程门雪出任上海市第十一人民医院中医科主任。1956年,上海中医学院 (现上海中医药大学)创建,程门雪受国务院委任为该院首任院长,先后任上海中医学会主任委员、华东血防九人小组成员、上海市卫生局顾问等职,并当选为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在他担任上海中医学院院长期间,对中医现代教育事业作出较大贡献。他提倡:“学习中医首先要做到继承,没有在继承上狠下功夫,就谈不上整理发扬。”因此要求学生多读经典医著,随师临诊抄方、书写脉案,理论联系实际,学以致用。在教学上,他主张古为今用,百家争鸣,不拘门户之见,中医课程要有所侧重。1961—1962年间,他亲自主持“近代中医学术报告会”10余次,邀请上海中医名家传授各流派学术经验,对中医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学术氛围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
程门雪一生治学严谨,对伤寒和温病学说有深邃的学术造诣。他对中医学术的研究,强调“要从诸家入,而复从诸家出,取其精华,融一炉冶”。即使对经典著作,也必须验之临床,绝不盲从而死于句下。他认为,汉代张仲景著述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是论述辨证论治的奠基作,但其中也掺杂了一些与临床不符合的内容,应该与证治规律性总结的文字分别对待。他指出,《伤寒论》中有三类文字:其一是总结临床证治规律的,如六经病总纲和主要方证的条文,具有普遍指导意义,必须掌握;其二是个别经验的文字论述,如原书29、30条关于阳旦、四逆、脚挛急、谵语同时并见者,对此要与第一类文字区别对待,要通过临床去验证;其三是四言韵文式的文字,如“微数之脉,慎不可灸,因火为邪,则为烦逆”等,与全书朴实无华的叙述风格不同,可能为后人加入,不可误为仲景原文而等量齐观。程门雪强调研究仲景著述,首先要读白文,仔细反复通读,把其中相关条文贯穿起来,对方证进行归类对比、综合分析,注意药物加减变化,自能逐渐领会其辨证论治规律。他尤其重视精读评注《伤寒论》等书,并随着临床阅历的增进,去加深对仲景学说的理解。如1940年,他评注《伤寒论》麻黄升麻汤方证条文,认为其“方杂不纯,药不符证,非真无疑”;1945年,再次评注该条,又依据临床实际,联系上热下寒、上实下虚的病证表现,对其复方配伍的处方原则作了充分肯定,并自责以往误断,谓“学无止境,勿遽自以为是”。这种一丝不苟、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在程门雪著述中每多体现。程氏遗著《金匮篇解》中《为中风病篇进一解》更是告诫我们要温故知新,不故步自封:“吾治中风之学,自觉变化较多,有时前后见解有相抵牾处,非自设矛盾也,盖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每学习一书,必有所得,亦必有所惑,困惑不解时,必求于穷思极想,所谓 ‘穷则思,思则变,变则通’,于是豁然开朗矣。‘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学者所最愉快之境地,不思而能得之乎。然不学之思,犹如无源之水,思路易致涸竭,必须多学以济之,助其源路,添其活水,然后思路滚滚,左右逢源矣。学而有疑则思之,思而困竭则学之,元代文学家、书法家鲜于枢有 ‘困学斋’,诚得吾心也。然医者之思之学,又稍不同,学以致用,医者之 ‘用’谓能治愈疾病也,不能愈病,必学而未到家;或用而不得法;或生搬硬套,牛头未对驴嘴,或削足适履,履足未能相合;或古今人不相一;南北气不相符,种种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扦杵处,而强用古方以施之,是盖不通权变之患也。学古人而不能灵活以运用之,是犹自困于一家,自拘于一墟,而不能跳出框框,则思路窘狭,方法枯少矣。以我个人言,少长就学于上海,行医于上海,上海乃东南体质、风气柔和之乡,是其局限性。老而出学四方,得闻诸名家之讲论,又诊治各地来求治之病,见闻稍广,思路不能不活。于是,往日所悟一理,所得一法,尝沾沾自喜者,时时因新病而悟新理、得新法,是于治疗中迫我放下旧法旧理,不能胶守不变,而自困于无法,故屡屡换其故步也,当学唐温庭筠 ‘八叉手而成诗’,不当束手而无法,医者若束手而不出新法,则病人岂不束手待毙乎,吾不忍也,所谓思而不学者,可以陷人此困境。吾尝自譬,因病人之所迫,使我穷思而困学,每得一新法,悟一新理,是乃增一知识,并非得新而忘故,或者改辙而易弦也。今因时希所问,而告之以我治学之法,时希其为我志之,以告于其从学者。毫无疑问,凡一变化,即是增一法则,长一知识,温故而知新,不囿于故步,是学者必须有的态度。”
程门雪处方用药,在他28岁以前,任广益中医院医务主任时期,用药能大刀阔斧般屡建奇功。对付急性病,他根据劳动人民常因栉风沐雨而表实,故表散宜重;因其营养不足而里虚,故攻下宜轻。程氏此时正如初生之犊,以其坚决敏捷的认证,迅猛剽悍的用药,挽救了许多危急重证,相传有治阳明狂热证,用石膏四两,日再剂,少阴虚寒证,短期内用附子总量至斤许,惜记录已散佚无存。这是由粗浅而入剽悍的一变,也是他自己所说“要认得准、打得狠”的阶段。第二变是他自设诊所之时,病员中不少出自官贵之家,他采用丁甘仁的平淡法,并沉酣到叶天士学说中去,入堂奥而吸其英华,成为当时上海有数的伤寒、温热名家。他对“轻可去实”法深有研究,试用药来举例:麻黄只用三分至一钱五分,还须水炙或蜜炙。桂枝少至一分,煎水炒白芍,炒后去桂不入药。陈皮、干姜用蜜炙;半夏用竹沥或青盐制,苍术用米泔水浸;五味子与干姜同捣,熟地须炒松,或用砂仁、木香、蛤粉、海浮石同捣拌。川朴用花;豆蔻、砂仁用壳。又常以香稻叶、野蔷薇、枇杷叶、蚕豆花、金银花、生地、青蒿、藿香、白荷花、荷梗等蒸露。这些炮制法或退一步用药法,所以制约药性辛散、苦泄、温燥、滋腻的偏性,或则取其芳香轻清,醒胃祛浊。还有杏苓朴、杏蔻桔橘、杏蔻苡、枳桔苓等药同用,虽都是《温热论》和丁氏常法,但程氏尤能运用自如,从“三焦者,决渎之官”“上焦如羽,中焦如沤,下焦如渎”的《内经》旨意,相应地采用开上、宣中、导下三法,可谓善用古人者。第三阶段,是程氏晚年诊治对象又大大地不同了,他体验到劳动人民长期因劳致虚,反复感邪,以及湿、热、瘀、滞的兼夹,这种虚与实的交叉重复而又错综纠结,自有其特异之处,应在治疗上有所变化。所以相应地制定了“复方多法”的治疗,糅合温散、疏化、宜导、渗利、祛瘀、清里、扶正达邪、去邪安正等诸般治法,集于一方而兼顾之。由于他得有仲景、天士选药的特长,能如天孙织锦,无缝可寻,驱使诸药,似水乳之融。故能表里、上下、虚实、寒热、标本并施,取得较快的疗效。并使病员饮食不衰,从而体力得以较早恢复。详见《程门雪医案》中,此不赘。这“复方多法”,可称为程氏晚年用药的第三变。医者治病用药,由粗浅而至慓悍,又由绚烂而归平淡,这是应有的过程。再进而小大咸宜,进退随意,有的放矢,无不入彀,则变而入于化境,恐非人人所能到达的了。
程门雪医德高尚,品性廉洁,好学不倦,谦虚谨慎,深得同道赞许。早年成名后,他仍孜孜以求学问,对同道学有特长者虚心请教。如有一久泻病人经他多次治疗,用调理脾肾方,依然无效,后来这个病人携带程门雪方笺,就诊于王仲奇,王仲奇诊察甫毕,旋索程之处方,批上“此方可服,再加蛇含石四钱”,随即把处方交给病人,这张久服不效的方子,仅加上一味药,只服数剂,多年宿疾居然痊愈了。后来病人将此事告诉程门雪,从此,程深慕王仲奇医术,要拜他为师,曾多次托人求情,竟遭婉言谢绝,对此,程门雪引以为憾,终觉得未能得王仲奇心传,是一大损失。
程门雪博览群书,学识精深。他拟联“徐灵胎目尽五千卷,叶天士学经十七师”自勉,概括了名医成器的两大因素:饱学与多师。一次,医友裘沛然闲聊中问程:“公为寒士,家中并无多少书籍,何以有此广博学识?”程笑告:“上海有某公性爱藏书,倾其家资购置了大量医籍,其中珍本、孤本甚多。”程所读许多秘籍都是从他处借阅。由于是借人的书,必须如期归还,故一书到手总是穷日继夜地阅读,在限期内认真读完,然后“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如此十年之久,某公所藏医书,程一一披读,下了许多研究摩挲、提要钩玄的功夫,成为一代名医。
程门雪常说:“人非十全,岂能无过。”他每遇未能治好的病,或自觉找出某一处用药的失误,承认是见识不到,胆力不够;或则曾见某书,自己没有经验,未敢遵用,以致延误;甚至还说读书太少;有些病经过苦心思索,已得头绪,却未能及时施用,终致不治,对此,程门雪均自认是“失手”。如此者,每遇一失,总是悒悒不快,咨嗟累日。晚年尝谓:“回忆生平失手之症约近百数,从今日水平看来,尚多可治之处。或者可以找出其不治的原因,以为他处之借鉴;或者可找出当时失手之处,以资今日之警惕。当陆续写成一书,名之曰《失手录》以示后人。”此书或未成稿,或遭浩劫而尚未发现,但像程门雪这样的一位名医能够不文过饰非,而自承“失手”,且以告人,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
程门雪一生清廉高洁,恪守礼仪,专注医道。即便在物欲横流的旧社会,他也从不攀附富贵,贪图荣华,同流合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多次上山下乡,深入血防第一线,亲自为血吸虫病患者诊病。他身为无党派民主人士,热情工作,参政议政,对中医教学事业多有擘画。晚年竟逢“文化大革命”,遭受长期迫害,罹染多种疾患,即使如此心力交瘁,仍坚持给农民诊病,因而深受广大劳动人民的爱戴。程门雪曾多次受到中央领导和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晚年语及,仍激动不已,可见他对党和社会主义的热爱。
程门雪多才多艺,曾谓:“名医必然饱学,断无俭腹名医。”诊务之余,喜吟诗作画,精于书法,善于篆刻,功夫不让专家,时人评之为诗、书、画“三绝”。程氏尝自评曰:“我诗为上,书次之,医又次之。”名画家王个簃赞曰:“门雪老兄不以书名,亦不以诗名,而境界高雅,时手罕有其匹。”足见其人文修养工夫之深。程门雪一生嗜好诗文、丹青、书法、金石,且有很高的造诣,他的说法是“借以开拓胸襟,陶冶性情,增广学殖”。医生于业余从事文艺,正可调剂其精神,疏弛其紧张,提高其素养,宽扩其眼界,在对外的文化交往中,无疑是表现中华文化的多棱面,亦建设精神文明之一端,是必要的,也是很急需的。尝著有《书种庐论书随笔》《晚学轩吟稿》,由其高足何时希辑《程门雪诗书画集》两集等。
与丁甘仁一起创建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谢利恒平时最厌烦交际,但酒后喜欢长谈,寂寞无聊时会召集张赞臣、陈存仁等弟子小酌一杯。于是民国年间,陈存仁和秦伯未邀集若干中医同仁成立了一个中医沙龙,共作茗酒谈笑之会。一个月聚会一次,名为“经社”。经者常也,意谓经常办下去。全体社友皆为谢利恒之弟子,且在医界颇负盛名者。每次聚会,茶酒交欢,畅谈学术,尤以吟诗作画活动最多。其中有八人医文俱佳,多才多艺,诗文书画均有相当功夫,称为“经社八才子”,他们是秦伯未、程门雪、严苍山、盛心如、章次公、张赞臣、余鸿孙、陈存仁。经社持续了十几年,至1948年才终止。“经社”集会时畅谈学术和诗画,一派传统文化气息,会友聚餐完毕即挥毫作诗作画,程门雪的梅花、严苍山的鱼虾图,都不亚于专业画师 (孟庆云.谢利恒与经社八才子.家庭中医药,2005,10:349)。这是一种融学术交流、诗酒娱乐、维持友谊、意念同门于一体的好方式。其间,程门雪与秦伯未联句,挥洒所作药名诗,颇具代表性。其中吟句“蜕化存龙骨”,因“龙骨”而随即旁注曰“忆半龙”。可见他心中存念许半龙 (1889—1939,又名观增,字畲孚,程门雪同窗好友,一代儒医,上海中国医学院发起人之一),因而触机生发,正是有感而作,随感而发。此联句为程门雪所手书,诗如下:
琥珀泛香浓,酡颜月月红。
款冬邀旧雨,垂幔为防风。
远志开精舍,忘忧老酒盅。
琳琅书百部,辛苦粟千钟。
蜕化存龙骨亿半龙,丝抽惜茧虫。
砚敲冰片片,梅酿雪溶浓。
薏苡车能载,葳蕤草自茸。
雌黄原淡寞,青白看从容。
醉饱胡麻饭,当归意未慵。
抗日战争时期,程门雪也常与秦伯未、黄文东、张伯臾及秦的弟子唐思义等在夜阑人静时,饮酒作诗,谈论医事,切搓研讨临诊得失,补益彼此医技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67辑 (海上医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80]。
程门雪生前有勤读勤批的习惯,日间医事繁忙,夜间必读书至深宵,甚至天明。读书或有所得,或有异义,必笔于原书空白处。程注书姿势很特别:仰卧床上,左手持书,右手持笔书写,书在上,笔在下,属于反“悬腕”法,却字如蝇头,力透纸背。其所批注医籍,眉上栏下,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如群蚁之攒聚,然字字清晰,功力非一般可及。
对程门雪为人为医的全面评价,裘沛然先生 (裘沛然.裘沛然选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237)也曾作过精辟概括:“晚近医家以道德文章见重于世者,大江以南,争推程门雪。先生对中医学理论造诣的深厚,临床经验的丰富,处方用药的精湛,俯瞰医林,雄视当世。”对于程门雪的诗词书画的功力,《兼于阁诗话》评价其“为海上名医,工书善画,书学钟繇,甚古拙,画兰竹梅菊之属,亦雅健有风致。诗有《晚学轩吟稿》……”有关程门雪的书艺,何时希先生 (何时希.近代医林轶事.上海: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1997:250-251)有过详细论述:“师少时力学北碑之深,可于两事证之:其右手食、拇两指凹瘪压缩,至老不复,见其握管用力,有‘指实’之功;其所批医籍,眉上栏下、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如群蚁之攒集,但字字清晰、无不深入如漆,能掩出于木刻墨色之上,此所谓力透纸背。”此后程门雪又学过赵之谦、刘石庵,转学多家,自成一体,或左疏而右密,或上紧而下松,奇偶相生,欹正相成,取法于篆,以圆济方,有变化之妙,无堆垛之嫌,以臻乎自然之境,赏之意味不能尽也!
程门雪尚有一很少人知道的才能,以鬼怪小说讥讽当局,针砭时弊。1927年12月—1928年11月,程门雪任《卫生报》编辑期间,其在“余兴”专栏上发表了署名小说——《医林外史》,虽然只有楔子部分,分6次刊登完后即因诊务和教务繁忙戛然而止 (时任旧上海中医学院教务主任),但也在高谈阔论和嬉笑怒骂中,对俞曲园的废医论进行痛快淋漓的批判,足见程门雪的多才多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