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一起事故

窗外纷纷扬扬飘着大片的雪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门诊部显得十分静谧。我收拾完毕诊室，正准备走，忽然棉门帘被掀开，进来了浑身雪白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我认得，这是水工连的王副连长和他的傻儿子。老王是我的铁杆病人，他的肩周炎和他老婆的老胃病都是我给针灸好的。现在，他又希望在他的儿子身上出现奇迹。

傻儿子叫狗蛋，是1958年“大跃进”那年生的，才几个月时突然发起高烧，当时，老王带着一班人在下野地大渠挑灯夜战，团卫生队条件又差，等第三天才把孩子送到师医院。孩子被诊断为流行性脑炎，虽经抢救命是捡回来了，但从此又聋又哑成了傻瓜一个。这一年他12岁，但长得还没8岁的老二高。老王两口为给他治病没少花钱花心思，回河南老家探亲时，还专门带他上了郑州的大医院，但全部白搭了。

自从报道了东北一位部队卫生员深刺哑门禁区使得“聋哑人高唱东方红”之后，报纸上便不断出现“一根针、一把草”带来的奇迹，诸如“盲人喜见红太阳”之类。我尽管接触针灸时间不长，基本上又是自学的，但经不得广播报纸天天耳濡目染，不由也心浮气躁起来，又因为治好几个病人，我们新针疗法室上了自治区电台广播，就更忘乎所以，很想“放个把卫星”之类。于是我主动提出给狗蛋治疗，老王夫妇自然满口答应。为了做到有备无患，我将回沪探亲时购买的《新针疗法》《赤脚医生手册》之类翻了个遍，决定采用由翳明、风池、天柱等组成的脑横线和风府、哑门、大椎等组成的脑纵线为主穴，配合足三里、三阴交、神门等组方治疗。然而事与愿违，10余次过去了，未见任何改善的迹象，颇有黔驴技穷之感。

看着父子俩冒雪来求治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内疚。我忽然联想到，报纸上刊登的针灸奇迹几乎都是深刺激、强刺激的结果，于是突发奇想，是否可用水针即穴位注射法强刺激一试，或许会产生奇效。于是我用一支10ml注射器分别吸入2ml卤碱注射液（又称681注射液，一种当时被称为可治百病的、从卤碱中提取的注射液）、2ml维生素B1注射液和1ml维生素B12注射液，混合后用5号齿科用的长针头在患儿的大椎穴深刺后，将5ml药液一股脑儿地快速注入穴内。就在我拔出针头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见狗蛋面无表情地摇摇晃晃几下，歪着身子倒了下去，整个身体软得就像摊在地上的一堆衣服。老王赶紧把他扶起来，但狗蛋手脚却跟面条一般，根本站不住。我的脑袋嗡地一下，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四肢瘫痪！”冷汗直往外冒。

我手足无措地说：“是不是赶紧上住院部？”老王倒比我镇静，反过来安慰我说：“不碍，这孩子命硬。”他找来一个背篓，把孩子抱起来塞了进去，又脱下棉衣盖得严严实实的，我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背上背篓，骑着车子，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回到宿舍，从食堂打来的馒头我一口也吃不下。我又翻遍了身边可怜的几本医书，什么答案也没找到。我越想越担心，于是带上手电，到药房要了点硫酸镁，骑车摸黑来到五公里外的老王家。狗蛋依然目无表情平躺在柳条把床上，一家子都围坐在旁边。老王有点发愁地说：“孩子连喝水也有点呛。”我心中更是一惊，根据我的一点医学知识，显然脊椎损伤平面上升了。我立即吩咐把头垫高一些，并在大椎处用硫酸镁热敷，以促进药液吸收。一个小时后狗蛋睡着了。我还想再观察一会，老王坚决不同意，而且坚持冒着变小的雪送我回团部。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窗户刚一发白，我又推着车出了门，实在放心不下。雪已经停了，但公路上的积雪冻得又硬又滑，我一连摔了好几跤。到水工连时我已浑身裹着一层白霜，老王开门忙将我拉进屋子，说孩子好多了。我看到狗蛋已经能靠坐在床上，正狼吞虎咽地喝着玉米糊。只是腿还不能动。我那颗像被拳头紧攥了一夜的心，猛的松了下来。我嘱咐继续热敷大椎穴区，帮助他多活动四肢。这天午后，老王专程来告诉我，狗蛋可以下地挪步了，让我尽管放宽心。三天后，他又用自行车带着狗蛋来我这里治病了。

这件事一直令我刻骨铭心。几年后，等我读了研究生，我才搞清楚这是一种轻微的脊髓损伤，叫做脊髓震荡。是由于穴位注射刺之过深，注药过快、过猛，药物剂量过大或刺激性较强所致。它的主要病理、生理变化为脊髓功能暂时的或一过性的传导障碍，而病理组织上无器质性变化。表现为部分或极少出现全部脊髓的暂时性的传导障碍，包括节段性感觉障碍，运动障碍（肢体弛缓性瘫痪、四肢瘫或下肢截瘫）。严重的尚伴有直肠和膀胱括约肌障碍（大小便失禁、尿潴留等），各种反射消失。幸亏狗蛋的损伤较轻，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我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也是这件事，促使我在20世纪80年代完成并出版了《针灸意外——预防与处理》一书。并把它写进2004年新版的《针灸意外事故防治》的导言中。

链接

针刺所致脊髓损伤

概述

针刺损伤脊髓，在我国古代已有这方面的教训，《素问·刺禁论》：“刺脊间，中髓，为伛。”现代报道首见于1957年。尽管这类意外事故临床上并不少见，但公开发表的资料不多。特别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国针灸界曾一度片面提倡深刺、重刺颈背部的督脉穴位，针刺不当所致脊髓损伤事故出现颇多。作者临床所遇和所见的针刺伤及脊髓的患者亦有多例，虽均未造成严重后果，但也给患者带来不同程度的痛苦。特别是有人报道电针大椎，损伤脊椎致死的事故，更应引以为戒。

损伤原因

脊髓受到椎骨、韧带等组织保护，之所以造成针刺损伤，与下列原因有关。

一、穴位原因

多因取用督脉上的穴位引起。其中，以大椎、陶道等穴最为常见，损伤后症状亦较严重。

大椎深部相当胸Ⅰ、Ⅱ节段水平。针刺过深易致损伤。如某一患者，女性，30岁。患精神分裂症（妄想型），入院后擅自外出，追回后由一非正式针灸执业医师以粗针灸针深刺大椎穴，针入不久，患者突然昏倒，神志不清，四肢瘫痪，经3小时后逐渐清醒。50天后左上肢逐渐恢复活动，可握物；100天后始能起床活动，但走路蹒跚，坐立困难，并伴大小便失禁。精神症状未见改善。陶道深部为胸Ⅱ、Ⅲ节段水平，正处于颈膨大部。针刺过深亦易伤及。

二、操作原因

（一）毫针刺之过深，伤及脊髓实质，大幅度的提插捻转可加重此种损伤。

（二）穴位注射，注射针头深入椎管，刺伤脊髓，或推药速度过快过猛，剂量过大或药物浓度过浓，刺激性太强，亦可使脊髓损伤。

（三）电针刺激，电流强度过大，频率过快，通电时间过长，都有可能损伤脊髓。

临床表现

针刺损伤脊髓，因程度不一而症情有别，常见的类型为：脊髓震荡和脊髓刺伤。

一、脊髓震荡

脊髓震荡是一种轻微的脊髓损伤，其主要病理、生理变化为脊髓功能暂时的或一过性的传导障碍。病理组织上无器质性变化。表现为部分或极少出现全部脊髓的暂时性的传导障碍，包括节段性感觉障碍，运动障碍（肢体弛缓性瘫痪、四肢瘫或下肢截瘫），有的尚伴有直肠和膀胱括约肌障碍（大小便失禁、尿潴留等），各种反射消失。腰椎穿刺脑脊液检查无变化。

脊髓震荡，多数由于穴位注射刺之过深，注药过快、过猛，药物剂量过大或刺激性较大所致。电针刺激，在针刺过深，电流过强、频率过快的情况下也容易造成此类损伤。

二、脊髓刺伤

脊髓刺伤在针刺损伤脊髓中，也属常见的一种。多因针具刺入过深，伤及脊髓灰质所致。其主要病理生理变化是脊髓组织因刺伤后发生不同程度的出血、水肿，重者可进而软化、坏死。症状为脊髓功能障碍，包括损伤节段以下的肌张力降低，明显的运动和感觉障碍，直肠和膀胱括约肌障碍，腱反射和病理反射消失，并可引起某些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内脏功紊乱等）。轻者表现为呈一侧或双侧不完全瘫痪，患者跛行或不能行走。脊髓损伤严重者可出现完全性瘫痪（四肢瘫或截瘫），大小便失禁，各种反射消失等。如上例患者。

另外，针刺损伤可引起椎管内出血，可为脊髓蛛网膜下出血，血液的积聚会引起脊髓的压迫。其症状多有轻度颈项强直，轻微头痛，及上述症状；体征则以脑脊液的变化最具特殊性，颅内压常偏高（可超过200mmH2O），外观呈血性，镜检可见大量红细胞存在。如某一17岁男性患者，因自觉颈项酸痛，在校医室经某医生用毫针深刺后背上部第1脊柱间隙约1.5寸，出针后又在穴上拔罐5分钟，当时仅觉后背不适，但一直不见好转，当晚感觉双下肢麻木，活动受限，后背及后颈部疼痛，轻微头痛，5～6小时二便未行。体格检查：神志清楚，问话回答准确，瞳孔等大正圆，眼球运动良好，光反射正常，伸舌正中，无面瘫。双上肢活动正常，双下肢不完全瘫，肌力Ⅲ级，双下肢痛觉正常，深感觉减退，腱反射正常，巴氏征（+），霍夫曼征（-），颈强（+）。当即行腰穿，见有血性脑脊液，压力2.7kPa（275mmH2O）。诊断：脊髓蛛网膜下腔出血。后经3日治疗，患者基本恢复正常，只有颈强，屈颈略疼痛。1个月后，诸症尽愈，无后遗症。

预防方法

一、掌握针刺深度与方向

大椎等穴针刺时，应严格注意针法。大椎穴取穴，患者宜正坐，头向前略倾，先直刺0.5寸，然后略向上刺1～2寸。进针层次为：刺入皮肤→皮下组织→项部诸肌肉→棘间韧带→黄韧带→硬膜外腔（内有丰富的静脉丛及淋巴管）→坚韧的硬脊膜。一般不能穿透硬脊膜。如穿过硬脊膜，即进入蛛网膜下腔，常有空落感，应迅速将针外提，以免损伤软脊膜和脊髓。

二、注意操作手法

毫针刺，不要为了盲目寻求“触电感”而深刺、猛刺。这可能与某些针灸书刊不适当的强调有关。穴位注射的药量不宜太大，药液刺激性要弱，必要时加以稀释，推药速度应缓慢。督脉针刺时，尽量避免通电，如确因治疗需要，电流量要适中，不可突然变化，并宜控制通电时间。对不合作的患者，操作时要特别谨慎，留针过程应密切注意（一般不留针），以防不测。

处理方法

在脊髓休克期，应尽早准确判断是脊髓震荡还是脊髓损伤，以便妥善处理。

一、脊髓震荡

无须特殊治疗方法。令患者静卧平板床，严禁任意翻动。在此期间，注意护理，细心观察临床症状和血压、脉搏、呼吸及体温等的变化，以便能早期发现并发症，及时采取措施。如为穴位注射所致，可在局部湿热敷，以促进药物消散吸收。

单纯脊髓震荡，只要处理妥当，经过数分钟、数小时至数日，其功能障碍可完全恢复。

二、脊髓刺伤

其一般处理和上述脊髓震荡处理相似。治疗上采用脱水疗法（尿素、甘露醇）以消除脊髓水肿、激素治疗（糖皮质激素为主）以及采用高压氧和低温疗法等。如出现尿潴留，可留置导尿管。患者瘫痪时间较长，应注意预防肺及泌尿系统感染，给予必要的抗感染治疗；精心护理，按时替患者翻身擦背等，防止褥疮，并要加强营养。

脊髓刺伤，一般在伤后3～6周，脊髓的水肿等逐渐消失，功能多可恢复。对于伤后脊髓症状逐渐加重，感觉及运动等障碍的水平不断上升者，必要时转外科手术治疗。对针后即刻症状严重者，则应迅速转科进行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