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白首不相离

2000年,JX省JDZ,一栋徽式门楼的正厅电话响起。

“喂。”

“喂,新月,你让我恢复的老照片弄好了,告诉你一声。”

“谢了,就知道你肯定能修复。”

“少拍我的马屁了,不过那张照片的时间太久了,要想还原到最初的状态是不可能的,多少会有些失真。不过说真的,你上次和我说你太爷爷总是念叨着他老伴儿当年有多漂亮,我还不相信,看了照片才觉得,你没能遗传下来这么好的基因,还真是浪费。”

“你就不能嘴上积点儿德,唉……我本来还打算为了感谢我最好的姐妹这么辛苦帮我的份儿上,请你吃顿好的,没想到你这么不留情面,还是算了。”新月端起手上的咖啡,倚着沙发。

“别别别……我是开玩笑的,我跟你说,我可是为了这张照片,夜以继日、加班加点的。我都把照相馆里其他的客人的业务排在后面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你不说我都忘了,后天,我还要买票。”

“瞧瞧你这脑子吧,对了,你写的小说我看完了,只是没想到,会是你太爷爷那个时候的,是他老人家讲给你的吗?”

“太爷爷只和我说了一部分,剩下的都是我续写的……”

“妈妈……”新月身后传来软糯的叫声,站在原地的小女孩儿看起来大抵五六岁。

“先不和你说了,楠楠在叫我呢,等我到的时候联系你。”新月挂了电话,半蹲在地上,抱起孩子坐上沙发,“怎么了?是不是被妈妈打电话吵醒了?”

楠楠搂着她的脖子,睡眼惺忪的打着哈切,拨浪鼓似的直摇头,

“妈妈,你在给谁打电话呢?”

“你白阿姨,上次你过生日,还给你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都挂在房间里,还记得吗?”

“记得。”楠楠揉着眼睛四处环视,像是在找什么,“爸爸呢?”

“嗯……爸爸出门的时候,说要暂时保密,不过楠楠这么乖,妈妈就偷偷告诉你。”

新月故作神秘的模样,楠楠附耳过去,她小声的说着,

“爸爸出去给你买礼物了。”

“真的吗?”

小孩子一听见有礼物,自然欢呼雀跃,声音拖得细尖。

“当然了,不过等会儿你要假装不知道,不然你爸又该和我唠叨了。”

“嗯。那我先去看书了,妈妈我们晚上吃什么?”

“……胖鱼头怎么样?”

“好~”楠楠跳下沙发,直奔书房的方向,新月看着她幼小的身影,不甚满足。

她起身回到平日的工作台,摆着书写的笔迹和稿件,还有她写的书。

新月拿起那本刚才白冰说的书,因为总是听起太爷爷说着那时的事情,她觉得是个不错的故事,应该留个纪念。写着写着,也就没停下。

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偏过头。

“新月。”

“你回来了。”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到厨房倒了杯水,走到桌子旁,

“是你写的新书。”

“嗯。对了,我们后天不是要去太爷爷那儿吗,我还没买票呢。”

“放心吧,我早就买好了。楠楠在午睡吗?”

“睡醒了,刚才还问你去哪儿了。”

“正好,给她的礼物,你没告诉她吧。”

新月心虚的转了转眼,扶着眼镜框,

“没有。”

“那就好……”他好像恍然间发现什么,在买回来的东西里面翻来翻去。

“你找什么呢?”

“我给女儿买的礼物,我刚才还拿在手上的,怎么不见了?”

“你该不会又在找钱的时候,落在收银台了吧。”

他听新月一说,如梦初醒似的,夺门而出,脚上的拖鞋都没来及换。

“哎……顾骁!”

顾骁听见喊声紧忙回头,

“怎么了?”

新月哭笑不得,工作的时候心细如发,怎么一到了过日子的节骨眼儿上,总是要多些提醒。

“鞋,鞋没换。”

顾骁低头一看,在旁讪笑,长舒气,放缓了脚步,又往回走。

过了两天,三口人坐着火车踏上到德化的旅途,新月想拿着出版商给她第一本的成书送给太爷爷。

她想起太爷爷最初提及当年旧事的神情,眼睛里都和着宽慰的满足。

……

1937年,连穆清五年忌辰的时候,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德化。

当年在上海诀别,穆清手指搭在扳机上的瞬间,日本人的炮火袭击了秦翰所在的学校。

等到炮火息宁,被轰炸的地方哪还能找得到尸身,瑾瑜也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东霖护住他,生生将他拽走,无奈只得在德化的山上,为她立了衣冠冢。

每年如此,若不是有这两个孩子,瑾瑜往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捱,甚至想过为何自己幸存下来。

那时他一个人照顾儿女,难免分身乏术,欣溶便时常照看他们。

她不在的初年,他经常在夜深人静,两个孩子又睡下,想起两人在栾秀阁那次的相遇。

其实当时,瑾瑜见到她第一眼时,心绪如同倏然激荡的涌潮,又从她本应愉悦的眉目中,看到了难以言表的忧伤。

那之后,就在姚家看到她,瑾瑜先前也觉得,不是巧合。与连穆清每次的言谈,都是心口不一,在以为她只是连家的眼线之前,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就在这样被种种“巧合”的安排下,成了夫妻。其实当时的他,当真因为这门亲事而喜悦。

只是为了对付各种丝丝绕绕又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不得已有所隐瞒,直到两人终于因为当年竹林一见得以敞开心扉。

穆清在失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在他当时看来无所谓的态度,和言语的铺垫,让他冲昏了头脑。但尽管是这样,他也只能独坐在酒坊中伤神,心里却始终恨不起来。纵有再大的恨意,只要一到她面前,只要她开口挽留,尽数烟消云散。

府上被围困,瑾瑜得知家中境遇,本想单枪匹马的迎击,是薛飞留下的字条。说穆清之前察觉有线人,所以和他说过希望能在危机时出一臂之力。

也正是如此,他冷静下来,放下身段去求魏显荣,这才有机会救出东霖和整个姚家。

紧接着就是每日都难得平静,穆清回德化时,他坐立难安,本是想要吩咐他人暗中保护。

最后还是找了由头,暗中到德化,好在他来得及时,也得知了穆清言不由衷的真相。

瑾瑜更是内疚,决定再也不会将所有都抛诸脑后,义无反顾的相信她,陪穆清走完所有的艰难与开朗。

可是姚家的危机接踵而至,容不得人半分喘息,他又为了这些要做出取舍,甚至背负骂名。

亲人离世,权谋相杀,终于能放下往日种种,和连穆清安然度日。

对瑾瑜来说,那近一年的时间,当真是他有生以来,最自得意满的时光。对他来说,平淡无奇又刻骨铭心,只可惜他未能看到孩子第一眼,这也成了他有生以来的遗憾。

更重要的是,他没能守在穆清身边,没能及时相护,没能以命相搏。

一念之差反倒成了天人永隔,第二年,第三年……日复一日,似乎连回忆都变得模糊淡然,但他心口的疼痛,却是愈发深刻。

已经五年了,瑾瑜也时常幻想着,她会不会还没有死,会不会还在等他……可是想归想,每次都是被自己残忍的自嘲打断这些荒谬的念头。

他带着两个孩子,一如往常,踏上归途。坐在火车的窗边,欣溶不停逗着两个孩子,瑾瑜甚至开始动摇,是不是自己真的应该放弃,是不是真的要接受欣溶的好意。

火车即将发动,瑾瑜堪堪转头,瞥见对面即行的火车,人来人往,也瞧不出什么花样。

他索性转过来,倏然间,瑾瑜似乎感觉到方才的余光,传来熟悉的身影。他忙转过头,那辆车上正拿着车票寻坐的女子,偶然间侧过脸,他近乎要泯灭的希冀恍然冲上心头。

瑾瑜轻唤着她的名字,直奔车门,可是两边的列车已经发动,他站在车厢连接处朝着对面的火车喊穆清。

鲤城火车站里声音嘈杂,两边的距离又远,很快就将他的声音淹没。

瑾瑜虽说不能全然确定那就是连穆清,可是就算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也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希望。列车员拦住他,两列火车的走向相反,瑾瑜无奈只得看着那车远去。

云宥和云曦悄然跟上来,欣溶方才站在一旁,听见他不断喊着穆清,就知道发生什么。

瑾瑜抱着残念,打听到那列火车的路线,打算寻找她的踪迹。紧接着日本人彻底打进来,他和东霖将家里的妇孺孩子都送出国,带上承德加入了新四军。阿夏和承德结了婚,成了随行的军医。

1945年,总算是将日本人击败,得以解放劳苦大众。他仍然没有放弃,直到在新中国成立时,1949年,普天同庆,共襄盛举。他本想登长城舒意,颠沛了十七年,年近半百,还是没有寻到他想见的人。

就是这样没有想见,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蓦然回首,连穆清带着陌生又亲近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

十七年的等候,值得吗?答案当然是……

……

总算到了德化,新月和顾骁带着孩子打算买些东西带给老人。新月接到白冰的电话,说是会路过她太爷爷家附近,但是担心两个老人会不记得自己,问她能不能先过去。

新月告诉顾骁,便带了些东西,先到太爷爷的宅院去。

正巧在巷口碰见白冰的车,她将包好的照片放在了里面,两人寒暄了两句,白冰就离开了。

她看着手上的纸袋,慢悠悠的走在经过时光侵噬的街,又换上了全新的外衣。

不知为何,新月像是拆高考的成绩单一样的紧张,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照片,正好走到红砖厝门口。

大门敞着,能看到里面陈旧的匾额,上书“清河堂”,源于海晏河清。

院里的摇椅上躺着鬓发花白的老人,悠然自在,院里的鸢尾开的正好,枝头的喜鹊也在欢呼雀跃。

新月看着手上那张几十年前的结婚照,还有他们最近拍的婚纱照,会心一笑,想着:“太奶奶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

瑾瑜在找回连穆清的以后,才发现她并不记得自己,又重新追回她。

后来才知道,当年她在浦东遭受炮火以后,在地下的防空洞醒来,因为受到炮声影响,右耳失聪。之后风雨飘摇,混乱的时候去了XZ,在那里生活了许久。

新月走到太奶奶左面,俯身轻唤,

“太奶奶……”

那老人眯着眼抬头,和蔼的笑容展开,新月捏着那张相片,瑾瑜拿着当年的八音盒,抬着拄杖挪动。

新月急忙走过去,扶着他坐在太奶奶身边。

从不惑到耄耋,终究白首不相离,所有的希冀和失落,等待和仿徨,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