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快乐年代(1)

第五部分 快乐年代

有一天,就在满38岁后大约一个月,威廉忽然发现自己成名了。一开始,他没有原先想象中的那么慌乱,一部分原因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名人了(他和杰比都算是)。有时他跟谁一起出门,裘德或其他人,在曼哈顿下城热闹的市中心,有人走过来跟裘德打招呼,然后裘德介绍他:“艾伦,你认识威廉吗?”艾伦说:“当然了。威廉·拉格纳松。大家都认识威廉。”但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而是因为艾伦以前室友的妹妹在耶鲁时跟他交往过,或者他两年前帮艾伦朋友哥哥的剧作家朋友演出过剧本朗读会,或者因为艾伦是艺术家,曾跟杰比和亚裔亨利·杨一起办过联展,在开幕会后的派对上认识了威廉。在他成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纽约市只不过是大学时代的延伸,每个人都认识他和杰比,而且有时候,好像他们大学的整个基础设施都被从波士顿搬起来,“砰”的一声放在曼哈顿下城和布鲁克林周边的那几个街区内似的。他们四个人平常来往的,还是跟大学时代同样的人(好吧,如果不是同样的人,至少是同类型的人),而在那个艺术家、演员和音乐家的圈子里,大家当然都认识他,因为本来就是这样。那个世界并不大;大家都认识彼此。

在他们四个里头,只有裘德,还有马尔科姆(在某种程度上),体验过在另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生活,里头的人从事生活必需的各种工作:制定法律、教书、治病、解决问题,还有管理金钱跟买卖东西(他总觉得,他认识艾伦并不让人惊讶,裘德认识艾伦才比较让人惊讶)。就在他满37岁前夕,他接了一部内敛的电影《梧桐法院》,饰演一名最后出柜的南方小城律师。演他父亲的那位演员他很欣赏,片中的父亲不苟言笑,常会出言斥责,他对自己的儿子不满,且因为自己的挫折而变得刻薄。为了准备自己的演出,他请裘德解释自己每天到底在做什么,他听的时候,不自觉地有点为裘德难过起来,因为他觉得裘德很聪明,而且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那种聪明,但裘德把人生花在这些听起来乏味至极、简直像智慧版女佣的工作上:打扫、分类、洗涤、收纳,做完了再到下一家重新开始。他当然没把这想法说出来。有个星期六,他去罗森·普理查德找裘德,浏览他的档案夹和文件,然后趁着裘德在写东西时,在他的办公室闲逛。

“好吧,你觉得怎么样?”裘德问,在椅子上往后靠,朝他咧嘴笑。他也露出微笑说:“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在某个方面的确是,裘德大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威廉,”他说,“没关系,哈罗德也是这样想的。‘太浪费了,’”他模仿哈罗德的口气,“‘太浪费了,裘德。’”

“我不是那样想的。”他抗议,但其实他就是这样想的。裘德总是为自己缺乏想象力惋惜,为自己改不掉的务实惋惜,但威廉从来没这么看他。而且的确是很浪费:不是他待在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而是他居然会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其实,他心想,像裘德这么聪明的人,实在应该做点别的工作。他不知道做什么,但不会是这个。他知道这样想很荒谬,但他原先一直不太相信裘德读了法学院之后,到头来会变成律师。他一直想象裘德读到某个时候就会放弃、改做别的,比如当数学教授,或是歌唱老师,或是精神科医生(虽然他当时就觉得很讽刺),因为他很善于倾听,而且总是很会安慰朋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有这个想法,即使显然后来裘德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也做得很出色。

结果《梧桐法院》意外地大受欢迎,为威廉赢得史无前例的好评和奖项提名。再加上电影上映时,他两年前拍摄的另一部较大、较炫的电影,因为后期制作拖延,竟碰巧同时上映,让他颇出风头,连他自己都看得出来这会改变他的演员生涯。他接戏向来很谨慎——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过人的才华,他觉得就是他对角色的品位——但在那一年之前,他从来不曾拥有真正的安全感,不觉得自己到五六十岁还有机会演戏。裘德总跟他说他对自己的事业有种过分的谨慎,其实他比他自以为的要好太多了,但他从来不这么觉得;他知道自己很受同行和评论家尊重,但他心中有一部分始终担心自己的演员生涯会毫无预警地突然告终。他是个实际的人,却身在一个最不实际的行业,每次接到一个角色后,他就会告诉朋友他永远接不到下一个,说他很确定这是最后一次了,一部分是为了暂时推迟他的恐惧(如果他说出这个可能性,那事情就比较不会发生),一部分则是表达自己的恐惧,因为那种感觉是真的。

不过后来,他只有在和裘德独处时,才敢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如果我再也接不到工作了呢?”他会问裘德。

“不会的。”裘德会说。

“如果会呢?”

“这个嘛,”裘德认真地说,“这个情况极度不可能,但如果你再也不能演戏,那你可以去做别的。而且在你摸索的时候,你就搬来跟我住。”

当然,他知道自己还是接得到工作,他一定得相信这点。每个演员都相信。表演是一种诈骗的形式,一旦你无法相信自己做得到,其他人也不会相信了。但他还是希望裘德向他保证,他希望万一真的没办法演戏时,还有个地方可以去。每隔一阵子,当他觉得异常且变得格外自怜自艾时,就会想着以后如果演不了戏,那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教残障儿童。他会做得很好,而且乐在其中。他可以预见自己从一所小学走路回家,从他想象中位于下东区的学校,往西走回苏荷区的格林街。当然,到时候他会卖掉自己的公寓,去读教育硕士(在这个梦里,他以前赚来的几百万,从来不敢花掉的那几百万,全都神奇地消失了),而他会住在裘德的公寓里,仿佛过去二十年都被彻底抹去。

但是《梧桐法院》之后,这些丧气的幻想出现得比较少了。在37岁这一年的下半年,他比以往更有自信了。有些情况起了根本的改变,变得更巩固了,他的名字仿佛被刻在石头上。他永远都会有工作;如果他想要的话,可以休息一下了。

那是九月,他刚结束一部片子的拍摄工作,立刻又要出发去欧洲宣传新片;他只能回纽约待一天,裘德跟他说他想去哪里他都配合,他们会见面,吃个午餐,然后他就要上车直接到机场赶飞机到伦敦。他好久没回纽约了,真的很想在下城找家有家庭气氛的便宜小馆子,就像他们二十几岁那几年常去的越乡餐馆,但他最后挑了中城一家以海鲜闻名的法国餐厅,这样裘德就不必跑太远了。

那家餐厅里坐满了企业家,就是会以西装剪裁和手表的精巧无声地传达富有和权力的那种人,你必须很有钱、很有权力,才能了解他们传达的内容。对其他人来说,他们只是一些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看起来都一样。带位的女侍带着他就座,裘德已经先到了,正在等他。看到裘德站起来,他上前紧紧拥住他,虽然知道裘德不喜欢这样,但他最近决定反正迟早要这样做。他们站在那里,彼此相拥,左右环绕着灰西装男子,然后他放开裘德,两人坐下。

“我让你够尴尬了吗?”他问裘德,裘德笑着摇摇头。

他们要谈的事情很多,时间又那么短,裘德还在一张收据背面写了一份讨论顺序列表,他看了大笑,不过他们大致上就照着谈。就在讨论完第五项(马尔科姆的婚礼:他们祝酒时要说什么?)、正要讨论第六项(格林街公寓的整修进度,当时里头正在拆)时,他起身去洗手间,走回来时,有种被人注视的不安。他当然很习惯被人盯着看,但这回感觉有点不太一样,那种打量眼光的强度和沉默,让他好久以来头一次难为情,他意识到自己穿着牛仔裤而非西装,显然跟这里格格不入。事实上,他忽然发现每个人都穿着西装,他是唯一没穿的人。

“我想我穿错衣服了。”他回座后低声跟裘德说,“大家都瞪着我看。”

“他们瞪着你看,不是因为你穿的衣服,”裘德说,“而是你很有名。”

他摇头:“对你和几十个人来说,或许吧。”

“不,威廉,”裘德说,“你真的很有名。”他对他微笑,“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没拿西装外套借你穿?他们可不会随便让没穿正装的人走进来的。而且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一直送这些开胃小菜上来?我跟你保证,可不是因为我。”说到这里,裘德大笑起来,“不过你干吗挑这里呢?我以为你会挑个下城的小店。”

他咕哝着抱怨:“我听说这里的腌渍生鱼不错。还有你刚刚说那个是什么意思,这里有服装规定吗?”

裘德再度微笑,正要回答,那些举止合宜的灰西装男子之一走向他们,显然很抱歉打断他们。“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喜欢《梧桐法院》,”他说,“我是大粉丝。”威廉谢谢他。那位五十来岁的男子正要再说些什么,此时看到了裘德,眨眨眼,明显认出他是谁,又瞪着他一会儿,显然在脑袋里将裘德重新归类,把对他的认识重新归档。那男子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离开前再度道歉,从头到尾,裘德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微笑。

“哎呀呀,”裘德说,看到那男人匆匆离开,“那是全纽约最大事务所之一的诉讼部门主管,而且显然是你的仰慕者。”他对威廉咧嘴笑了,“现在你相信你很有名了吧?”

“如果名气的基准是被二十几岁的罗得岛艺术学院女研究生或没出柜的老先生认出来,那么没错。”他说。两个人开始偷笑,像小孩子似的,笑了半天才有办法平静下来。

裘德看着他,“只有你才会上了杂志封面,还不认为自己有名。”他充满关爱地说。但那些杂志封面上架时,威廉并不在真实世界,而是在拍片现场。在拍片现场,每个人的举止都一副自己很有名的样子。

“不一样的,”他告诉裘德,“我没办法解释。”但稍后,在前往机场的车上,他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没错,他习惯被注视。但他真正习惯的,是被某种类型的人在某种特定的地方注视,比方想跟他上床的人,或者想跟他谈话、因其有助于自己事业的人,或是对某些人来说,光是认得出他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足以触发他们心中某种饥渴和狂乱,让他们渴望来跟他打招呼。然而,他不习惯被其他有事可做、有比和一个纽约演员打招呼更重大的事要操心的人盯着看。纽约到处都是演员。有权力的人会盯着他看的唯一时刻,就是他在电影首映会上被介绍给片厂主管时,他们会握手寒暄,而他看得出那些片厂主管在打量他,计算他的得分、他们付了多少钱给他,还有这部电影因为请他来演必须赚多少钱。

很违反常理的是,当这种情况越来越常发生(他走进一个房间、一家餐厅、一栋建筑物时,就会感觉到大家同时暂停,虽然只有一秒钟),他也开始明白,他可以把自己的能见度打开或关上。如果他走进餐厅时期待被认出来,通常就会。如果他走路时不想有人打扰,的确很少被认出来。他始终无法判定,除了自己的意愿之外,到底是什么让这种能见度改变。但反正有用,这就是为什么,在那顿午餐过后六年,他搬去跟裘德住,多多少少可以在苏荷区大部分地方走来走去。

自从裘德自杀未遂回家后,他一直住在格林街。几个月过去,他发现他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搬到他以前的卧室——一开始是他的衣服,然后是笔记本电脑,然后是几箱书和他最喜欢的羊毛毯,早上起床去冲咖啡时,他喜欢把那毯子裹在身上晃来晃去。他总是东奔西跑,所以他其实不需要或拥有太多东西。一年后,他还住在那里。某天早上他很晚才醒来,给自己冲了咖啡(他也得把咖啡机带过来,因为裘德没有咖啡机),犹有睡意地在公寓里面闲逛,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书不知怎地出现在裘德的书架上,他以前买下的艺术品现在挂在裘德家的墙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不太记得了,但感觉很对劲,他觉得自己就该搬回这里。

就连马尔科姆的父亲欧文先生都赞成。今年春天马尔科姆生日时,他在马尔科姆家遇到欧文先生,当时欧文先生说:“我听说你搬去跟裘德住了。”他说没错,准备好听一番说教,说他们总是长不大,毕竟他就要满44岁了,而裘德也快42了。但“你是个很好的朋友,”欧文先生说,“我很高兴你们彼此照顾。”当初裘德企图自杀让欧文先生很惊慌;当然了,他们全都很惊慌,但他们知道,在这些朋友里头,欧文先生一直最喜欢裘德。

“唔,谢谢你,欧文先生,”他说,很惊讶,“我也很高兴。”

裘德刚出院的那几个星期,威廉总是不定时地走进他的房间,好确定裘德在里头,还活着。当时裘德一直在睡觉,他有时会坐在床沿凝视着他,因为他还活着而感到一种恐怖的惊奇。他会想:要是理查德晚二十分钟发现他,裘德就死了。裘德出院后大约一个月,威廉去药妆店买东西,看到架子上挂着一把美工刀,感觉那似乎是非常老式、残忍的工具,他差点当场飙泪。安迪告诉过他,当初急诊室的外科医生说,他这辈子没见过有人像裘德这样在自己身上割出这么深、这么坚决的伤口。他一直知道裘德很烦恼,但此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裘德了解这么少,原来裘德伤害自己的决心这么深。

他觉得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过去这一年对裘德的了解,超过以往二十六年的总和,而且他发现的每一件新事物都很可怕:裘德的故事是他没有能力回应的,因为其中有太多根本没法解答。他手背上那个疤的故事(最开始的故事)恐怖得让威廉整夜睡不着,还认真考虑要打电话给哈罗德,只为了讲给某个人听,让某个人陪着他一起哑口无言。

次日,他忍不住总瞪着裘德的那只手看。裘德最后拉下袖子遮住手背。“你让我很尴尬。”他说。

“对不起。”他说。

裘德叹气。“威廉,如果你的反应是这样,我就不打算把那些故事告诉你了,”裘德终于说,“没关系,真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后来都没再想了。”裘德又暂停一下,“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我不希望你看我的眼光有什么不一样。”

他当时深吸一口气。“不会,”他说,“你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所以现在他听裘德说那些故事时,就很小心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发出任何细小的、非批判性的声响,好像他所有的朋友都曾被浸过醋的皮带抽打到晕死过去,或曾经被迫吃掉地板上自己的呕吐物,好像那些都是正常的童年仪式。但除了这些故事,他还是一无所知,他还是不知道卢克修士是谁。除了修道院或少年之家几个独立的故事之外,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明白裘德是怎么去到费城,他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不知道他车祸受伤的故事。如果裘德是从比较不难受的故事开始讲,那么现在他听了那么多,知道他没说出来的故事必定更骇人。他几乎不想知道了。

这些故事也算是某种妥协,因为裘德表明他不会去娄曼医生那做心理咨询了。安迪大都是周五晚上过来,而裘德刚回罗森·普理查德上班后不久,安迪有天傍晚上门,在裘德的卧室帮他检查,威廉去调酒,然后大家坐在沙发上喝。当时灯光被调暗了,外头的天空飘着雪。

“山姆·娄曼说你还没打电话给他,”安迪说,“裘德,这样太扯了。你得打电话给他。这是原先讲好的。”

“安迪,我跟你说过了,”裘德说,“我不会去的。”威廉虽然不赞同,但很高兴听到裘德恢复了昔日的顽固。两个月前他们在摩洛哥,他晚餐吃到一半时抬头,看到裘德瞪着眼前一碟碟当地的传统小菜,没办法夹菜吃。“裘德?”他问,而裘德看着他,一脸害怕。“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他小声说,于是威廉伸手用汤匙在每一碟菜里都舀了一匙,放在裘德的盘子上,然后告诉他从最顶端的那勺炖茄子吃起,接着顺时针吃其他的菜。

“你一定得做点什么。”安迪说。他看得出安迪设法保持冷静,但是失败了,这也让他觉得被鼓舞了,因为这是某种恢复正常的表示。“威廉也这样想的,对吧,威廉?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你的人生有个大创伤!你得开始找个人讨论才行!”

“好啦,”裘德说,一脸疲倦,“我会告诉威廉。”

“威廉不是专业医疗人员!”安迪说,“他是演员!”听到这里,裘德看着他,两个人开始大笑,笑得他们得放下饮料。安迪最后站起来说他们两个都太幼稚了,他不懂自己干吗要操这个心,然后就离开了。裘德还在后头喊他:“安迪!对不起!不要走!”但他笑得太厉害,根本讲不清楚话。这是他几个月来头一次(甚至从裘德企图自杀之前算起)听到裘德的笑声。

稍后,等他们恢复过来,裘德说:“威廉,我想我可能,呃,偶尔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是你介意吗?这样会是负担吗?”他说当然不介意,说他想知道。其实他一直想知道,只是没说出来。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

他可以说服自己裘德已经恢复了原状,但他也看得出来他改变了。他觉得其中一些改变是好的:比如他愿意谈自己的过去了。有些改变则不太好:虽然裘德的手强壮多了,颤抖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但偶尔还是会颤抖,而且他知道裘德因此而感到难为情。另外,裘德比以前更怕被人碰触,威廉注意到,尤其是哈罗德;一个月前,哈罗德来访时,裘德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躲开哈罗德的拥抱。他看到哈罗德脸上的表情,很替他难过,于是走过去拥抱他:“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低声对哈罗德说。哈罗德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威廉,你真是体贴。”他说。

现在是十月,离裘德企图自杀已经过了十三个月。晚上他在戏院演舞台剧,要演到十二月,然后他会拍从斯里兰卡回来后的第一部电影,改编自契诃夫的剧作《凡尼亚舅舅》。他很兴奋,而且这部电影将在哈德逊河谷拍摄,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家。

这个拍摄地点不是巧合。“我要留在纽约工作。”自从他前一年秋天退出那部要在俄罗斯拍摄的电影后,他就这样交代私人经理和经纪人。

“要多久?”他的经纪人基特问。

“不知道,”他说,“至少到明年吧。”

“威廉,”基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和裘德有多亲,但你不觉得你应该好好利用眼前的声势吗?你现在可以演任何你想演的角色了。”他指的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都非常成功;就像基特指出的,他现在可以演任何他想演的戏了。“以我对裘德的了解,他也会说同样的话。”基特看他没吭声,便又说道,“这又不是你的老婆、小孩或什么。这是你的朋友啊。”

“你的意思是‘只是你的朋友’。”他不耐烦地说。基特就是这样,向来用经纪人的立场思考,他也信任基特的想法——他在演员生涯一开始就跟他合作;他尽量不跟他争执。而基特一直很会指引他。“从不注水,从不马虎。”他喜欢这样炫耀威廉的演员生涯,评论他演过的角色。他们都知道基特远比他自己更有野心,向来如此。然而,当初理查德打电话给他时,也是基特让他搭上第一班离开斯里兰卡的飞机,还让制作人停工七天,好让他飞回纽约再飞回去。

“威廉,我不想惹你生气,”基特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爱他。但是拜托,如果他是你毕生的至爱,那我还能理解。但是你这样为自己的事业设限,我觉得好像太极端了。”

他有时也很好奇,不知道自己爱其他人时能否像爱裘德那么深。当然,这是因为裘德这个人,也是因为跟裘德在一起那种全然的自在感,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他相信裘德永远可以看清当下的他。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全是伪装和演戏。有关他的一切、他所处的的环境时常在改变,包括他的头发、他的身体、他当天晚上要睡的地方。他常常觉得自己是液体做成的,不断被从一个色彩鲜艳的瓶子倒进另一个色彩鲜艳的瓶子,每换一次瓶就会流失一点色彩。但他和裘德的友谊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份中有种永远不变的、真实的东西。尽管他的生活有种种伪装,但裘德可以看清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的本质,仿佛裘德的见证才让他这个人真实存在。

读研究生时,有个老师曾告诉他,最好的演员也最无趣。太强烈的自我意识是有害的,因为一个演员必须让自我消失,以便融入角色。“如果你想当个名人,那就去当歌星吧。”他的老师这么说。

他明白其中的道理,至今依然,但其实,他们人人都渴望有自我,因为你演得越多,就越远离你以为的那个自己,也更难找到回头的路。难怪他有这么多同行都损伤严重。他们借着模仿他人赚钱、建立生活、找到定位——那么还用得着惊讶他们需要不停地寻找一个拍片现场、一个舞台,好让生活有个重心吗?没了这些拍片现场或舞台,他们的定位和身份何在?所以他们会信教,交女朋友,投入公益活动,好从中得到一些自己的东西。他们从不睡觉,从不停下来,也害怕独处,害怕要问自己我是谁(“当一个演员讲话但没人听到时,他还算是演员吗?”他的朋友罗曼有一回这么提问。他自己有时也会纳闷)。

但是对裘德来说,他不是演员,他是他的朋友,而这个身份取代了其他一切。他担任朋友这个角色太久了,已经成为他这个人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对裘德而言,他的首要身份不是演员,就像裘德的首要身份不是律师一样,他们要描述彼此的第一个或第二个或第三个特点,都绝对不是演员或律师。裘德记得他以假扮他人为生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个哥哥,有父母,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什么都觉得很厉害,看到什么人都觉得很迷人。他知道有些演员不希望任何人记得他们过去是什么样的,但他不是那种人。他希望被提醒自己过去是什么样;他希望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对这个人来说,他的演员事业永远不是他最值得一提的事情。

而且老实说,他也很喜欢裘德身边的人:哈罗德和朱丽娅。裘德被收养使他头一次羡慕裘德所拥有的东西。他在很多方面上佩服裘德(他的聪慧、思虑缜密和机智),但从来没嫉妒过。看着哈罗德、朱丽娅跟裘德在一起,看着他们观察裘德的样子,他感到一种空虚:他的父母过世了,尽管大部分时间他很少想到这一点,却不禁想到父母在世时,即使那么疏远,他们至少是他生活中一股稳定的力量。现在没了家人,他就像一张飘在空中的纸,随着每阵风飘向不同的方向。他和裘德本来就有这个共通点。

当然,他知道这种羡慕很荒谬,而且太不厚道了。他从小有父母,裘德却没有。而且他知道哈罗德和朱丽娅很喜欢他,就像他也喜欢他们那样。他们夫妻看过他的每一部电影,而且两个人都会写长信仔细评论,总是对他的表现赞美有加,而且会针对合演的明星和整部电影发表睿智的评语(他们唯一没看过的,或至少没提过的是《肉桂王子》,就是裘德企图自杀时他正在拍摄的那部电影。他自己也始终没看过)。他们阅读每一篇关于他的报道,比如他向来避开的评论,而且每本有他特写报道的杂志他们都会买来看。每年他的生日前,他们会打电话问他打算怎么过,哈罗德还会提醒他要满几岁了。到了圣诞节他们总会送他礼物,比如一本书,加上一个幽默的小礼物,或是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巧妙小玩具,让他讲电话或坐在片厂化妆时可以把玩。感恩节时,他和哈罗德会坐在客厅里看球赛,朱丽娅则在厨房忙碌。

“薯片快吃完了。”哈罗德会说。

“我知道。”他会说。

“你再去拿一点吧?”哈罗德会说。

“你是主人哦。”他会提醒哈罗德。“你是客人哦。”

“是啊,一点也没错。”

“叫裘德帮我们拿一点过来。”

“你去叫!”

“不,你去叫。”

“好。”他会说,“裘德!哈罗德还要薯片!”

“威廉,你真会胡说八道。”等到裘德拿薯片进来时,哈罗德会说,“裘德,这完全是威廉的主意。”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哈罗德和朱丽娅爱他是因为他爱裘德;他知道他们相信他会照顾裘德——他对他们的意义就是如此。他不介意,甚至引以为荣。

但总之,最近他对裘德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他不确定该怎么办。有个星期五晚上,很晚了,他刚从剧院回来,裘德也刚下班。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没有什么特定的主题,他差点靠过去吻裘德。但他忍住了,捱过那一刻。但从此以后,他就一再冒出那样的冲动:两次、三次、四次。

这让他开始担心了。不是因为裘德是男人,他跟男人也有过接触,每个他认识的人都有过类似经验。上大学时,他和杰比有天晚上喝醉,就出于无聊和好奇亲热过(结果两个人都松了口气,觉得完全没劲。“真的很有趣,没想到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这么让人倒胃口。”当时杰比这么跟他说);也不是因为他以前从没察觉到裘德对自己有吸引力——其实所有的好友多少都对他有种淡淡的吸引力——而是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想尝试什么,就得非常确定,因为他强烈感觉到,像裘德这样凡事认真的人,对感情也不可能随便。

裘德的性生活和性倾向对认识他的每个人来说,一直是引人好奇的话题,对威廉的女友来说更是如此。偶尔,裘德不在场时,他们三个(他、马尔科姆、杰比)也会聊起来:他有性生活吗?他有过性经验吗?跟谁?他们都看过派对上有人留意裘德或跟他调情,而每一回裘德都没注意。

“那个女孩一直在跟你放电。”派对后走路回家时,他会跟裘德说。

“哪个女孩?”裘德会说。

他们三个谈过,因为裘德早就表明不肯跟任何一个人谈。每次一谈起,他就会狠狠瞪他们一眼,然后刻意改变话题,让你绝对不可能误解他的意思。

“他曾经晚上没回家过吗?”杰比问(他和裘德还住在利斯本纳街的时候)。

“两位,”他会说(这番谈话让他很不自在),“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讨论这个。”

“威廉!”杰比会说,“别那么胆小了!你没有泄漏什么机密。只要告诉我们:有或没有。有过吗?”

他叹了口气。“没有。”他说。

然后三个人会沉默一会儿。“或许他没有性欲。”过一会儿马尔科姆会说。

“不,没性欲的是你,马尔[1]。”

“去你的,杰比。”

“你觉得他是处男吗?”杰比会问。

“不是。”他会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很确定裘德不是处男。

“太浪费了。”杰比会说,他和马尔科姆会互看对方,知道接下来杰比会说什么。“那个长相在他身上太浪费了。他的长相应该给我,至少我会好好享受。”

过了一阵子,他们就逐渐接受这是裘德的一部分,把这个话题加入不能讨论的清单里。一年又一年过去,裘德从没跟谁约会过,也从没看到他跟谁交往。“或许他瞒着我们,过着另一种火辣的生活。”理查德有回说,而威廉只是耸耸肩。“或许吧。”他说。但其实,即使没有任何证据,他也知道裘德没有。以同样缺乏证据的方式,他认为裘德大概是同性恋者(或许不是),而且大概没有谈过恋爱(他真的希望这点自己猜错了)。尽管裘德一再宣称不是那样,威廉却从不相信他不孤单、从不相信他心底某个小小的黑暗角落里不想有个伴。他还记得在莱昂内尔和辛克莱的婚礼上,马尔科姆带着苏菲,他带着罗宾,杰比(虽然当时他们断交了)带着奥利弗,而裘德还是独自出席。裘德似乎不受困扰,但威廉看着桌子对面的他,还是很替他难过。他不希望裘德孤独终老,他希望裘德有个照顾他、被他吸引的伴。杰比说得没错,这样真的太浪费了。

所以他被裘德吸引,就是伴侣之间的吸引吗?或是担心与同情转化为另一种比较可以接受的形式?是他说服自己他被裘德吸引,只是因为他受不了看着裘德孤单一个人吗?他不认为是这样。但他也不知道。

换作从前,他唯一会一起讨论这件事的人是杰比,但现在他没办法跟杰比谈了,即使他们又成为朋友,或至少努力在恢复友谊。他们从摩洛哥旅行回来后,裘德曾打电话给杰比,两人一起出去吃晚餐,一个月后,威廉和杰比也一对一吃了晚餐。不过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比裘德更难原谅杰比,于是他们的会面变成一场灾难:杰比一直炫耀、夸张地摆出欢乐的姿态,而他一直在生闷气,直到两个人离开餐厅,就开始骂对方。他们站在空荡的培尔街上(当时下着小雪,没有其他人出门),指控彼此高傲又残忍,不理性又只顾自己,自以为是又自恋,假圣人又搞不清楚状况。

“你认为有谁会像我这么恨自己吗?”杰比吼道(他的第四次个展,记录他嗑药以及跟杰克森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标题就是“自恋者的自我憎恨指南”,而杰比在他们的晚餐中好几次提到,证明他已经狠狠地公然惩罚过自己,改过自新了)。

“没错,杰比,我认为有,”他也吼,“我认为裘德恨自己远远超过你可能恨你自己的程度,而且我认为你明知道,还害他更恨自己。”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杰比大喊,“你以为我他妈的不因此恨自己吗?”

“不,我觉得你恨自己还恨得不够,”他喊,“为什么你要那样做,杰比?你为什么要对他那样?偏偏是他?”

然后,他很惊讶,杰比竟然整个人垮了下去,坐在人行道边缘。“威廉,为什么你从来不像爱他那样爱我?”他问。

他叹了口气。“啊,杰比,”他说,然后坐在杰比旁边寒冷的人行道上,“你从来不像他那么需要我啊。”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他知道,但的确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的生活里没有其他人需要他。人们都想要他——为了性爱,为了自己的新片,甚至为了他的友谊——但只有裘德需要他。只有对裘德而言,他才是不可或缺的。

“你知道,威廉,”杰比安静了一会儿说,“或许他不像你以为的那么需要你。”

他想了一会儿。“不,”他最后说,“我想他就是那么需要我。”

接下来,换杰比叹气了。“其实呢,”他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很奇怪,之后状况就改善了。尽管他(小心翼翼地)努力学着再度享受与杰比相处,但他不确定自己准备好要跟他谈这个特定的话题。他不确定自己想听到杰比打趣说,他已经上过一切有两条X染色体的,所以现在要换到有Y染色体的,或者开玩笑说他放弃了异性恋霸权的标准,或是最糟糕的,说他感觉自己被裘德吸引,其实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因为裘德自杀未遂而产生的错误内疚,或是某种施恩的心态,或者不过是无聊而已。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几个月过去了,他草率地跟其他女人约会,每次都会检视自己的感觉。这太疯狂了,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个好主意。这两句话都没错。如果他没有这些感觉,那就简单得多了。但是有这些感觉又怎样?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否则人生会变得复杂不已。他不断跟自己长篇对话,想象出一句又一句的台词——他的跟杰比的,但两者都是他自己的话。

然而,那些感觉依然持续着。他们到剑桥市过感恩节,这是两年来的头一回。晚上他和裘德同房,因为朱丽娅的哥哥从英国牛津来访,住在楼上的卧室。当天夜里,他躺在卧室沙发上还没睡着,看着裘德睡觉。他心想,如果能爬到那张床上,躺在他旁边睡着,那该有多简单?他觉得整件事似乎有种命中注定的意味,而荒谬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他的抗拒。

他们是开车到剑桥的,回程由裘德开车,好让他在车上补眠。“威廉,”即将进入纽约市区时,裘德说,“我有件事要问你。”他看着他,“你还好吗?有什么心事吗?”

“没问题啊,”他说,“我很好。”

“你最近好像蛮……忧心忡忡吧,我想。”裘德说。他没吭声。“你知道,你跟我住真的是很大的恩情。而且不光是跟我住,而是……一切。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你一定累坏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如果你想搬回家,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裘德说的时候一直看着前面的路,但现在转向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幸运。”裘德说。

有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希望我搬回家吗?”他问。

裘德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不希望,”他很小声地说,“但是我希望你快乐,而你最近好像不是很快乐。”

他叹气。“对不起,”他说,“你猜得没错,我最近是有别的心事。但绝对不是因为我跟你一起住。我喜欢跟你一起住。我很爱跟你一起住。”他设法想着接下来该讲什么正确、完美的话,但是想不出来。“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

“不必道歉,”裘德说,“但是如果你想谈谈你的心事,随时都可以的。”

“我知道,”他说,“谢了。”之后两个人一路沉默到家。

接下来是十二月,他的舞台剧演完了。他们四个人一起去印度度假,这是多年来的头一回。二月时,他开始拍《凡尼亚舅舅》。拍片现场是他很珍惜也一直在寻找、但很少碰到的组合——他跟每个人都合作过,每个人都喜欢并尊敬彼此,导演满头乱发,个性和善而温柔,编剧是一位裘德很欣赏的作家,把剧本改编得完美而简单,能有机会讲出那些对白让他觉得愉快极了。

威廉年轻时曾演过一出舞台剧《蓟草巷大宅》,剧情描述一个正在打包,要搬离圣路易斯一栋大宅的家庭,这栋房子在父亲家已经传了好几代,但现在他们没办法继续负担庞大的维修费用。这出戏不是单一布景,而是在哈林区找来的一栋荒废的褐石公寓里上演,舞台就设在一楼,观众可以在各个房间来去,只要别进入绳子围起的区域就行;你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赏,看到不同的演员和空间。他当时饰演心理损伤最严重的长子,第一幕的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待在餐厅里,用报纸把盘子包起来。他为这个儿子想出一种紧张的抽搐动作,因为这个角色无法想象离开自己童年的房子,当父母在客厅吵架时,他就放下盘子,整个人贴在餐厅的另一头、靠近厨房的那面墙上,开始抠壁纸。虽然大部分表演都发生在客厅,但总是有少数几个观众会留在他的餐厅,看着他抠下壁纸(是深蓝色的壁纸,近乎全黑,上头印着淡蓝色的百叶蔷薇)在手里捻揉着,扔到地上。所以每天晚上,餐厅一角就会散落着小小的壁纸卷,好像他是只笨拙的老鼠,正在盖自己的小巢穴。那出戏演起来很累,但是他非常喜欢:那种跟观众的亲密,和不可思议的舞台设定,还有他为那个角色创造出来的小小的、细微的肢体动作。

这回的《凡尼亚舅舅》在感觉上就很接近那出舞台剧。那栋房子是哈德逊河畔镀金年代[2]的豪宅,当年富丽堂皇,但如今已经朽烂而破败(就是他的前女友菲丽帕一度想象他们年老时会住的那种房子),导演只用到三个房间:餐厅、客厅,还有阳光房。这回没有观众,取而代之的是剧组,跟着他们在那些空间内移动。他很喜欢这部作品,但一部分的他也知道《凡尼亚舅舅》不是现阶段对他最有帮助的作品。在拍片现场,他是阿斯特洛夫医生,但回到格林街,他就成了桑妮娅,而桑妮娅(他以前就很喜欢这出戏,也很喜欢、很同情桑妮娅)在任何情况下,都从来不是他想过自己会饰演的角色。他跟其他人谈起这部电影时,杰比说:“所以这是一部性别盲(gender-blind)电影了。”然后他问:“什么意思?”杰比说:“唔,你显然是伊莲娜嘛,对吧?”大家笑了起来,尤其是他。他当时心想,这就是他最喜欢杰比的一点,杰比总是比他所知道的更聪明。“他演伊莲娜太老了啦。”裘德充满感情地补充,他们又笑了起来。

《凡尼亚舅舅》的拍摄过程很有效率,只花了三十六天,在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杀青。刚拍完没多久,有一天他跟一个老朋友(也是前女友)克雷西在翠贝卡区碰面吃午餐,吃完后正要走回格林街,外头下着干燥的小雪,让他想起自己有多喜欢深冬的纽约。此时的天气在两个季节间悬而未决,裘德每个周末都会做菜,他可以在冷清的街上走好几个小时,只看到零星几个出来遛狗的人。

他沿着教堂街往北,刚过瑞德街时,无意间看到右边一家小餐馆里头,安迪坐在角落一张桌子前阅读,于是他走进去。“威廉!”安迪看到他走过来很惊讶,“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刚刚跟一个朋友吃午餐,正要走路回家,”他说,“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家离这很远呢。”

“你们两个就是很喜欢走路,”安迪说着摇摇头,“乔治来附近参加一个生日派对,我刚刚送他过去,晚一点再去接他回家。”

“乔治现在几岁了?”

“9岁。”

“老天,都这么大了?”

“我知道。”

“你想要有人做伴吗?”他问,“或者你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下?”

“不了。”安迪说,把一张纸巾塞到书里当书签,“留下来吧,拜托。”于是他坐下了。

他们当然聊了裘德(当时他刚好去印度孟买出差),聊了《凡尼亚舅舅》(“我只记得阿斯特洛夫医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安迪说),聊了他四月底即将在布鲁克林开拍的新电影,还有安迪的太太简执业的诊所扩大规模,也聊到他们的子女:乔治刚被诊断出有气喘,比阿特丽斯明年想去上寄宿学校。

然后,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其实他也不觉得有必要阻止),就告诉了安迪他对裘德的种种感觉,还有他不确定这些感觉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了又说,安迪默默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小餐馆里面只有他们两个顾客,窗外的雪下得更大更急。他觉得自己虽然焦虑,内心深处却很平静,很高兴自己可以找个人说出来,而且这个人跟他和裘德都认识很多年了。“我知道这件事好像很奇怪,”他说,“我也想过这可能会是什么。安迪,我真的想过。但有一部分的我也在想,是不是一直以来就该这样发展;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跟不同的人交往,到现在也超过二十年了,总是定不下来的原因,是不是我本来就不会定下来,因为我注定要跟他在一起。或许这是我对自己的说法,或许只是出于好奇。但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我了解的自己不是那样,”他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安迪沉默了一会儿。“首先,”他说,“我不认为这很奇怪,威廉。我觉得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样都很合理。你们两个之间一直有一种很不一样、很独特的感情。所以……我以前总是很好奇,尽管你有那些女朋友。

“自私一点讲,我觉得这样很棒:对你是如此,对他尤其是。我想如果你想跟他成为伴侣,对他而言,是最有助于让他恢复健康的礼物了。

“但是威廉,如果你要投入,你就得准备好对他、对这段关系有某种承诺,因为你说得没错:你不能只是跟他玩一玩,哪天又说不玩了。而且我想你应该要知道,经营这段伴侣关系会非常、非常辛苦。你得从头开始让他信任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接下来我要说的,我不认为违反了医生与病人之间的保密协议,我认为跟你有亲密关系对他来说会非常困难,所以你必须对他非常有耐心才行。”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如果我要做这件事,就应该想清楚这会是一辈子的事。”他告诉安迪,安迪看着他几秒钟,然后露出微笑。

“这个嘛,”安迪说,“有的无期徒刑还更惨呢。”

“没错。”他说。

他回到格林街。四月到来,裘德结束出差回家。他们庆祝裘德的生日——“43岁,”哈罗德叹口气说,“我都不太记得43岁的事情了。”——之后他开始拍下一部电影。主演的女星是个老友,他研究生时期就认识了。他饰演一个腐败的警探,而她饰演他太太。他们两个上了几次床。日子一如往常地过下去,他工作,收工后回到格林街,想着安迪说的那些话。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天才刚亮,他就醒了。那是五月底,天气变幻莫测:有时感觉像三月,有时又像七月。裘德就躺在离他九十英尺处。忽然间,他的胆怯、他的困惑、他的犹豫不决似乎都显得很愚蠢。他在家里,而家就是裘德。他爱他;他注定要跟他在一起;他永远不会伤害他——这一点他有把握。所以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还记得自己以前跟罗宾的一段谈话。当时他在为《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拍摄做准备,正在重读这两部史诗,他大一时读过,但之后就没再碰了。此时他和罗宾才刚开始交往,还试着要给对方好印象,而且因为想顺从对方的专长,把彼此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这部史诗里,最被过誉的是哪几句?”他问。罗宾翻着白眼背出来:“‘我们的考验还没结束。前面还有一个辛苦任务在等着——广阔无边,充满危险,重大又漫长,而我必须从一开始就勇敢面对,奋战到结束。’”她发出干呕的声音,“太夸张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全国每一个输多胜少的美式橄榄球队,赛前都要念出这几句为自己打气。”她补充道,他听了大笑。她狡黠地看着他。“你打过美式橄榄球,”她说,“我敢说这几句也是你最喜欢的。”

“绝对不是。”他说,假装不高兴。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游戏,但有时未必是游戏:他是笨演员,还是更笨的体育选手,而她是跟他交往的聪明女生,会教他一些他不懂的事情。

“那告诉我,你认为最被过誉的句子是什么。”她向他挑战。他背出来之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嗯,”她说,“很有趣。”

这会儿他下了床,身上裹着毯子,打着呵欠。今天晚上,他会跟裘德谈谈。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他知道自己会很安全;他会让彼此都很安全。他到厨房去冲咖啡,一边低声背出那些句子,每回他离开很久回到家、回到格林街时,总会想到这些句子——“那么告诉我:我必须完全确定。我来到的这个地方,真的是伊萨卡吗?”——同时在他周围,整户公寓充满了光。

每天早晨他会起床去游个两英里,然后上楼坐下来,边吃早餐边看报纸。他的朋友因此取笑他(因为他自己做早餐,不是上班途中买的;而且他还订报纸,是纸质的),但其中的仪式感总是令他平静:即使是在少年之家的时候,早餐时间辅导员总是很温和,而其他男孩也太困了,所以都不会来烦他。他可以坐在食堂的角落阅读、吃他的早餐,在那短短的时刻里,他可以独自清静一下。

他阅读很有效率,首先浏览《华尔街日报》,然后是《金融时报》,这才开始从头到尾阅读《纽约时报》。就是在此时,他看到讣闻版的标题:“凯莱布·波特,52岁,时装界高级经理人”。突然间,满嘴的炒蛋和菠菜变成了硬纸板和胶水,他艰难地咽下,觉得很想吐,觉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在抖动着苏醒过来。他还得连看那则讣闻三遍,才有办法搞懂一切:胰腺癌。“非常快。”他的同事兼长年老友说。在他的管理之下,新崛起的时装品牌罗斯科积极拓展亚洲与中东市场,同时也开设了第一家纽约市精品店。他病逝于曼哈顿家中。遗属包括他住在蒙地卡罗的妹妹米凯拉·波特·德索托、六名外甥子女,以及伴侣尼古拉斯·兰恩,也是时装界高级经理人。

他呆坐了一会儿,看着报纸,直到那些字在眼前成了一片抽象的灰色,然后他尽快跛行冲到靠近厨房的浴室,抱着马桶,把刚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吐得最后只剩口水。他放下马桶盖坐上去,脸埋进双手里,直到自己好过些。他极度渴望他的刮胡刀片,但他向来很小心不在白天割自己,一部分原因是感觉不对,另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必须给自己设下限制,无论是多么虚假的限制,否则他就会成天都在割自己了。最近他还非常努力试着完全不要割自己。但今晚,他心想,他会允许自己破例。现在是早上7点,再过十五小时左右,他就会再回到家里。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熬过这个白天。

他把脏盘子放进洗碗机,悄悄走过卧室,进入浴室,冲了澡、刮过胡子后,到衣帽间穿好衣服,还先确定衣帽间通往卧室的门完全关好。此时,他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多加了一个步骤:现在,如果按照过去一个月的惯例,他会打开门,走到床边,坐在左边床沿,把一只手放在威廉的手臂上,然后威廉会睁开眼睛朝他微笑。

“我要出门了。”他会说,也露出微笑。威廉会摇摇头说:“不要走。”而他会说:“我非走不可。”威廉又说:“五分钟。”他说:“就五分钟。”接下来,威廉会拉起毯子的一角让他钻进去,威廉会贴着他的背,他则闭上眼睛等威廉的双手抱住他,希望自己永远留下来。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他会很不情愿地起来,在威廉身上最近的地方吻一下,但是不吻嘴(即使到现在四个月了,要他吻嘴还是有困难),然后出门去上班。

但今天早上,他跳过了这个步骤。只是在餐桌前暂停一下,写张便条给威廉,解释自己得早点去上班,不想吵醒他,走向门时,又回头抓起桌上的《纽约时报》带走。他知道这个举动有多么不理性,但他不想让威廉看到凯莱布的名字、照片,或任何有关他的痕迹。威廉还不知道凯莱布对他做过的事,他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甚至不希望他意识到凯莱布的存在——或者应该说曾经存在,因为凯莱布现在不存在了。在他的手臂底下,那份报纸简直像活生生、有热度的一样,凯莱布的名字是一团深色的毒药,就藏在那些纸页间。

他决定开车去上班,以便独处一会儿,但车子离开车库前,他把报纸拿出来,又读了一遍那篇讣闻,才折起来塞进公文包。突然间他哭了起来,猛烈、带着呼吸声的啜泣,是那种源自横膈膜的哭法。当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试图恢复控制时,他终于有办法跟自己承认他是多么明确、深刻地感到如释重负,也承认过去三年来他有多么害怕,至今依然觉得羞辱和惭愧。他拿出报纸,好恨自己又读了一遍那篇讣闻,停在“以及伴侣尼古拉斯·兰恩,也是时装界高级经理人”这句。他很好奇:凯莱布对他做过的事情,也会对尼古拉斯·兰恩做吗?或者尼古拉斯一定不是活该要遭受这样对待的人?他希望尼古拉斯从没经历过自己的遭遇,但他也确信他没有,这一点让他哭得更厉害。当初哈罗德劝他报案时,提出的理由之一就是这个,说凯莱布很危险,如果报案了,让警方逮捕他,他就保护了其他人不会再受到凯莱布的伤害。但他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凯莱布不会对其他人做那类事。凯莱布打他、恨他,不是因为他会殴打、痛恨其他人,凯莱布殴打又痛恨他,只因为是他,不是凯莱布的关系。

最后,他终于恢复镇定,擦干眼泪,擤了鼻涕。爱哭是他跟凯莱布交往时期残留的习惯之一。多年来,他一直有办法控制,而现在——自从那一夜后——他好像总是在哭,濒临哭的边缘,或者很努力地阻止自己哭出来。那就像是把他过去二三十年来的进展全部一笔勾销,他再度成为卢克修士照顾的那个小男孩,爱哭,无助,又脆弱。

他正要发动车子时,双手颤抖了起来。现在他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用,只能等待,于是把双手压在大腿下,设法逼自己以平稳的节奏深呼吸,有时这样会有帮助。几分钟后手机响起时,颤抖稍微减轻了,他希望自己接电话时声音正常。“嗨,哈罗德。”他说。

“裘德,”哈罗德说,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看了今天的《纽约时报》了吗?”

他的颤抖立刻加剧。“看了。”他说。

“胰腺癌的死法很痛苦。”哈罗德说,声音听起来冷酷而满足,“很好,我很高兴。”他暂停了一下,“你还好吧?”

“很好,”他说,“很好,我很好。”

“电话信号不太稳,”哈罗德说。但他知道不是,而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没法拿稳手机。

“对不起,”他说,“我在车库里。听我说,哈罗德,我最好赶紧去上班了,谢谢你打来。”

“好吧,”哈罗德叹口气,“你想谈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好的,”他说,“谢谢你。”

这是忙碌的一天,他很庆幸,也设法专心工作,不让自己有时间想别的。上午过了一半,他接到安迪传来的短信——猜想你已经看到那个混蛋死了。胰腺癌=非常痛苦。你还好吧?他回信息跟安迪保证他还好,午餐时他又最后一次看了那篇讣闻,然后把整份报纸塞进碎纸机,回头忙电脑上的工作。

到了下午,他接到威廉的短信,说要跟他碰面谈下一部新片的导演把约定的晚餐时间延后了,他觉得晚上11点之前回不了家。他看了短信后松了口气。到了9点,他跟同事说他今天要提早走,然后开车回家,直接走向浴室,一路把西装外套脱掉、卷起袖子、解开手表;等到他割下第一刀时,几乎因为渴望而换气过度。过去两个月来,他从来没有一次割超过两刀,但现在他丢开之前的自律,割了一刀又一刀,直到最后呼吸减缓,感觉到昔日那种舒适的空荡逐渐在心中安顿下来。他割完之后,清理好又洗了脸,然后去厨房,把周末做的浓汤加热,这才吃了一整天的第一餐,刷完牙后就倒在床上。他因为割伤变得虚弱,但他知道只要休息个几分钟就没事了。他的目标是在威廉回家前恢复正常,不要让他有任何理由担心,不要做任何蠢事,搞砸过去十八个星期这场不可能又极度愉快的美梦。

当初威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时,他实在太困惑、太不敢相信了,只因为是威廉说的,他才相信这不是个可怕的玩笑:他对威廉的信任太强烈了,胜过威廉那些话的荒谬性。

但只是勉强胜过一点。“你在说什么?”他问了威廉第十次。

“我说,我被你吸引。”威廉耐心地说,看他没吭声,便继续说:“小裘……我不认为有那么奇怪,真的。这么多年来,你难道都没对我有那种感觉吗?”

“没有。”他立刻说,威廉大笑。但他没开玩笑。他绝对、绝对不会过度自信到妄想能跟威廉在一起。此外,他也不是威廉的理想对象。他想象威廉的对象是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子,某个懂得自己有多幸运、也让威廉觉得幸运的人。他知道这样想(就像他有关成人伴侣之间的许多想象),有点模糊又天真,但他不认为不可能。他当然不是应该跟威廉在一起的那种人;要威廉跟他在一起,而不是跟他替威廉空想的那个女子,实在是难以置信的大暴跌。

次日,他把一份清单交给威廉,列出威廉不该跟他在一起的二十个理由。他递过去时,看得出威廉觉得有点好笑,但威廉一开始阅读,表情就变了。他则退回自己的书房,这样就不必看着威廉。

过了一会儿,威廉来敲门。“我可以进来吗?”威廉问。他说可以。

“我正在看第二点。”威廉严肃地说,“裘德,我很不想告诉你这个,但我们有同样的身材,”他看着他,“你比我高一英寸,但是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吗?我们可以穿彼此的衣服啊。”

他叹气。“威廉,”他说,“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裘德,”威廉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奇怪,而且意想不到。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我就放弃,不打扰你,而且保证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他停下。“不过如果你想说服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害怕或难为情——唔,这个我理解。但是我不认为这个理由够好,让你连试都不肯试。我们可以慢慢来,按照你想要的速度,我保证。”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考虑一下吗?”他问。威廉点点头。“当然可以。”他说,然后走出房间,把拉门关上。

他静静地在书房里坐了许久,思索着。在凯莱布之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要对自己这样了。他知道威廉绝对不会对他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但他的想象力受到了限制。他现在无法设想一段伴侣关系的收场不是挨打、被踢下楼梯、被迫去做他告诉过自己永远不必再做的事情。他自问,他真的不会把威廉这么善良的人逼到那无可避免的结局吗?就连威廉都会被他激起恨意,这不是事先可以预料到的吗?他果真这么想要有个伴,而忽略了历史(他个人的历史)给他的教训吗?

但接着,他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回嘴争辩。你疯了才会拒绝这个机会。那个声音说,这是你始终信任的那个人。威廉不是凯莱布;他永远不会那样做的,永远不会。

于是终于,他走到厨房,威廉正在弄晚餐。“好吧,”他说,“我们来试试看吧。”

威廉看着他微笑。“过来。”威廉说,于是他过去了,威廉吻了他。他一直很害怕、很惊恐,而且再度想到卢克修士。于是他张开眼睛,提醒自己这是威廉,不是他害怕的人。正当他逐渐放松,却又看到凯莱布的脸如脉搏般在他心里一闪一闪,他往后挣脱威廉,咳嗽着,一手抹着嘴巴。“对不起,”他说,转身背对威廉,“对不起。我对这个不太行,威廉。”

“什么意思?”威廉问,又把他转过来,“你很棒啊。”他感觉自己整个人放松地瘫软下来,庆幸威廉没生他的气。

从此,他时常把他对威廉所知的一切,拿来跟某个——任何一个——对他有丝毫肉体欲望的人相比较,尤其是他对那些人的期待。仿佛他期望自己知道的威廉会被另一个人取代;仿佛他们的友谊关系转为伴侣关系,威廉就会换了一个人。在头两三个星期,他很怕自己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害威廉心烦或失望,很担心自己可能会逼他生气。他等了好几天才鼓起勇气,告诉威廉他受不了他嘴里的咖啡味(他没解释原因:其实是因为卢克修士那可怕、健壮有力的舌头,还有他永远黏着咖啡碎渣的牙龈边缘。这是他欣赏凯莱布的一点:他不喝咖啡)。他再三道歉,直到威廉叫他别再道歉了。“裘德,没关系的,”他说,“我早该明白的,真的。我不喝就是了。”

“可是你爱咖啡啊。”他说。

威廉微笑。“我是很喜欢咖啡,没错,”他说,“但是我并不需要它。”他再度微笑,“我的牙医肯定高兴死了。”

同样在第一个月,他告诉威廉关于性爱的事。他们的交谈都是在夜里、躺在床上时,这样要讲事情比较容易。他总是把夜晚和割自己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夜晚变成别的——在黑暗的房间里跟威廉谈话,此时碰触他比较不会让他难为情,而且可以看清威廉的五官,同时又可以假装威廉看不到他。

“你希望有一天有性生活吗?”他有天晚上问。即使问出口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听起来有多愚蠢。

但威廉没笑他。“是的,”他说,“我很希望。”

他点点头。威廉等着。“我需要一点时间。”他终于说出口。

“没关系,”威廉回道,“我可以等。”

“但如果得等我好几个月呢?”

“那就等几个月。”威廉说。

他又想了想。“那如果要等更久呢?”他小声问。

威廉伸手过来,摸着他的侧脸。“那就等更久。”他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那这期间你要怎么办?”他问。威廉笑了。“我还是有点自制力的,裘德,”他说,朝他微笑,“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震撼,但我也可以很久没有性生活。”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再度开口,后悔极了,但威廉抓住他,响亮地吻了他的脸颊。“我是开玩笑的啦,”他说,“没关系,裘德。你要花多少时间都没问题。”

于是他们一直没有性生活,有时他甚至说服自己,或许他们永远不会有。但同时他也越来越享受,甚至渴望威廉的身体接触,以及他的关爱,那么轻松自然又随性,让他也跟着感到更轻松更随性了。威廉睡在床的左侧,他睡在右侧。他们睡在同一张床的那一夜,他转向右边那一侧,威廉靠过来贴着他,把右手塞到他的脖子底下,横过他的肩膀,然后左手抱着他的肚子,双腿塞进他的腿间。他对这个举动很惊讶,但一旦克服了一开始的不安,他就发现自己喜欢这样,就像被抱在襁褓中。

然而,六月的一个夜晚,威廉没这样抱着他,他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次日早上(清晨是另一个谈话时段,让他们谈一些似乎太微妙、太艰难,无法在大白天谈的事情),他问威廉自己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威廉一脸惊讶地说没有,当然没有。

“我只是很好奇,”他说,结结巴巴的,“因为你昨天晚上没有……”但是他讲不下去,太难为情了。

这时他看到威廉一脸恍然大悟,靠过来用双手抱住他。“这个?”威廉问,他点点头。“那是因为昨天夜里太热了。”威廉说。他等着威廉笑他,但结果没有。“那是唯一的原因,小裘。”从此以后,威廉每天晚上都会用同样的姿势抱他,即使到了七月,连冷气都没法消除空气中的闷热,两个人浑身大汗地热醒。这个,他明白,就是他一直想从伴侣关系中得到的。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被碰触的意思就是这个。以前凯莱布有时会拥抱他,很短暂,而他总得压抑想要他再抱一次、抱更久的冲动。但现在,所有他知道存在于彼此相爱且有性生活的健康成人之间的身体接触他全都有了,而且还不必恐惧性交本身。

他无法主动碰触威廉,也没办法开口要求威廉碰他,但他期待每回在起居室经过威廉身边时,威廉会抓住他一只手臂,把他拉近了吻他,或是他站在厨房炉子前,威廉从后头走近,双臂圈住他的胸部或腹部,就跟在床上拥抱时位置相同。他以前向来欣赏杰比和威廉善于利用身体传达情感,对彼此、对身边所有人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清楚不能对他这样,尽管他很感激他们对自己很谨慎,但有时这也会让他伤感。他真希望他们偶尔违抗他,用对待其他人时友善的信心拥抱他或碰触他。但他们从来不会。

他花了三个月,直到八月底,他才终于有办法在威廉面前脱衣服。每天晚上他都穿着长袖T恤和运动裤上床睡觉,威廉则只穿着内裤睡觉。“你这样不会不舒服吗?”威廉问。他摇摇头,其实不舒服,但他也不完全讨厌。头一个月,他每天都对自己承诺:他会脱掉衣服,从此就不穿着上床了。他这天晚上就打算这样,因为他早晚得这么做。但他的想象力只能到此为止。他无法想象威廉的反应会是如何,也不知道次日他会怎么做。到了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时,他的决心又崩解了。

某天晚上,威廉把手伸到他的T恤底下,两手放在他的背部。他赶紧躲开,用力到整个人都掉下床去。“对不起,”他告诉威廉,“对不起。”然后爬回床上,始终紧靠着床垫边缘。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仰天躺着,瞪着吊灯。“你知道吗,裘德,”威廉终于说了,“我看过你没穿衬衫的样子。”

他看着威廉,威廉吸了口气。“在医院里,”他说,“他们在帮你换药,还有帮你洗澡。”

他双眼发热,又转回去瞪着天花板。“你看到多少?”他问。

“没有全看到,”威廉安慰他,“但我知道你背部有疤。我以前也看过你的手臂。”威廉等着,看他什么都没说,就叹了口气,“裘德,我保证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怕你会对我反感。”他最后终于有办法开口。凯莱布的话又浮现在他脑海:你真的很畸形;你真的是。“我想我也不可能永远不脱掉衣服,对吧?”他问,试着笑出声,把这件事转成一个玩笑。

“唔,是啊,”威廉说,“虽然一开始感觉不会太好,但小裘,我觉得这对你是好事。”

于是次日晚上,他脱了。威廉一上床,他就赶紧在被子底下脱掉衣服,然后转身面对自己那一头,背对着威廉。从头到尾眼睛都闭着,但是当他感觉威廉的手掌放在他背部,就在两块肩胛骨之间,他哭了出来,哭得很凶,是几年来不曾有过的伤心、忿恨的痛哭,整个人被羞愧淹没。他一直想起和凯莱布的那一夜,那是他最后一次这么没有保护、最后一次哭得这么惨,而他知道威廉只了解部分他这么难受的原因,知道他不会明白他这一刻的羞愧——裸着身子,承受另一个人的怜悯——几乎和他露出那些疤痕带来的羞愧同样重大。他听到威廉(主要是从口气,而不是从他所讲的话)一直好言安慰,而且很惊慌,试着让他好过一点,但他痛苦得根本听不出威廉在讲什么。他试着下床,好去浴室割自己,但威廉抱住他,抱得很紧,让他没法动弹,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

次日早晨醒来时——很晚,这天是星期天——威廉凝视着他,一脸疲倦。“你还好吗?”威廉问。

他想起前一夜。“威廉,”他说,“我真的、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还是没穿衣服,于是双手伸进被单里,把毯子拉高到下巴。

“不,裘德,”威廉说,“我才应该抱歉。我不知道这对你会这么痛苦。”威廉伸手抚着他的头发。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哭,你知道。”

“唔,”他说,吞咽着,“出于某些原因,这诱惑的招数没有我希望的那么成功。”他对威廉露出一丝微笑,威廉也笑了。

他们那天早上就躺在床上谈话。威廉问他某些疤的来由,他告诉了他。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背部的那些疤:那天他想逃出少年之家,结果被逮到;接下来被毒打;因为扫帚柄上的碎木片嵌进肉里,造成感染,形成一个个脓包,他背部流脓流了好几天;伤口痊愈之后,就留下了那些疤。威廉问他最后一次在任何人面前裸身是什么时候,他撒谎说除了安迪之外,是他15岁的时候。然后威廉针对他的身体说了各式各样难以相信的好话,他选择忽略,因为他知道那些不是实话。

“威廉,如果你想退出,我能了解。”他说。原先他建议不要跟任何人说他们的友谊可能转变成别的关系。尽管他告诉威廉这样可以给他们空间和隐私,好慢慢相处,但他也觉得这样可以多给威廉一些重新考虑的时间,有机会改变心意,而不必担心其他人的想法。当然,这个决定让他不禁想起,自己跟凯莱布的交往同样是秘密进行,但他还是得提醒自己这回不一样,除非他自己偏要弄得一样。

“裘德,我当然不想,”威廉说,“当然不要。”

威廉用一根指尖抚过他的眉毛。出于某些原因,他觉得这个手势很能安慰自己:深情却又毫无性爱意味。“我只是觉得,对你来说,我会带给你一连串不愉快的惊讶。”最后他终于说。威廉摇摇头。“惊讶,或许,”他说,“但不会是不愉快。”

于是每一夜,他都试着脱掉衣服。有时做得到,有时做不到。有时他可以让威廉碰触他的背部和手臂,有时就不行。但是他没办法大白天在威廉面前光着身子,有时连夜晚也没办法。他从电影和偷听别人的谈话中得知伴侣会对彼此做的事情,他也没办法。他无法在威廉面前换衣服,也无法跟他一起冲澡;他以前曾被卢克修士逼着一起冲澡,他很不喜欢。

但总之,结果证明他的害羞并没有传染效果,而且威廉那么频繁且不当回事地光着身子,简直让他着迷。早上,他偷偷拉开威廉那一侧的毯子,用一种临床检验的精确程度,仔细打量威廉睡觉的模样,注意到他的身体有多么完美。然后带着奇怪的反胃和晕眩,想起他是能看到的那个人,而眼前这一幕是天上掉下来的。

有时,他领悟到这一切有多么不可靠,于是整个人平静下来。他的第一次恋爱(那能称为恋爱吗?):卢克修士。他的第二次:凯莱布·波特。第三次:威廉·拉格纳松,他最亲爱的朋友,他所认识最棒的人,他几乎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人,无论男女,然而出于某些奇怪的理由(扭曲的好奇心?疯狂?同情?愚昧?)却挑上了他。他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威廉和哈罗德一起坐在桌前,两人低头看着一张纸,哈罗德用计算器加总一个数字,他知道(虽然没人告诉他)哈罗德在付钱给威廉,好让威廉跟他在一起。在那个梦里,他觉得被羞辱的同时,又有种感激。因为哈罗德竟然这么慷慨,而威廉居然愿意配合。他醒来时,正要跟威廉讲话,然后脑子一转,想到这实在太不合逻辑了。他还得提醒自己威廉当然不需要那些钱,他已经很有钱了,而且无论威廉跟他在一起、选择他的理由有多令人不解且不可知,总之没有人强迫他,他是出于自由意志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那天晚上他在床上阅读,等着威廉回家,但最后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威廉的手摸着他的侧脸。

“你回来了。”他说,露出微笑,威廉也朝他微笑。

他们躺在黑暗中,谈着威廉跟那个导演的晚餐,还有这部电影预定一月下旬在德州开拍。《二重唱》这部片子是他很喜欢的一本小说改编的,描述同在小城一所高中任教的两个音乐教师,一个是没出柜的同性恋女子,一个是没出柜的同性恋男子,两人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的二十五年婚姻。“我需要你帮忙,”威廉告诉他,“我真的、真的得温习一下弹钢琴的技巧。而且我还得在电影里唱歌。他们会帮我请一个指导老师,不过你可以陪我练习吗?”

“当然可以,”他说,“你不必担心,你的嗓子很棒,威廉。”

“我的声音很单薄。”

“很甜美。”

威廉大笑,捏紧他的手。“你去跟基特说,”他说,“他已经抓狂了。”他叹气,“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他问。

“还好。”他说。

他们开始接吻。他还是得睁着眼睛,提醒自己吻的是威廉,不是卢克修士。他本来表现得很好,直到他想起跟凯莱布回到公寓的第一夜,凯莱布把他压在墙上,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他忽然推开威廉,别过头去。“对不起,”他说,“对不起。”他今天晚上没脱衣服,现在他还把袖子拉下来盖住手。威廉在他旁边默默等着,然后他听到自己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昨天死了。”

“啊,裘德,”威廉说,“真是遗憾。是谁呢?”

他沉默了好久,试着说出话来。“我交往过的一个人。”最后他终于说,觉得舌头变得很笨拙。他可以感觉到威廉专心起来,感觉到他凑近了一两英寸。

“我都不知道你有跟谁交往过,”威廉低声说,然后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

“你在拍《奥德赛》的时候。”他说,同样小声,又一度,他感觉气氛变了。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一些事,他还记得威廉这么说过,是很糟糕的事。他知道威廉也记得这段对话。

“好吧,”威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告诉我吧。是谁这么幸运?”

这会儿他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说下去。“是一个男人。”他开口。尽管没看威廉,专心盯着枝状吊灯,他仍可以感觉到威廉鼓励地点点头,希望他继续说。但他没办法;威廉必须催促他,也真的催了。

“告诉我他的事吧,”威廉说,“你们交往了多久?”

“四个月。”他说。

“那为什么结束?”

他想着该如何回答。“他不是很喜欢我。”他终于说。

威廉还没开口,他就感觉到他的怒气。“那他就是笨蛋。”威廉说,声音紧绷。

“不,”他说,“他非常聪明。”他张开嘴巴还想说别的(要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但就是说不下去。于是他闭上嘴巴,两个人沉默地躺在那里。

最后,威廉又催促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等着,威廉也陪他等。他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此起彼落,就好像他们把这个房间、这户公寓、这个世界的所有空气都吸进肺里又吐出来,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他数着两人的呼吸:五次,十次,十五次。到了二十次,他说:“威廉,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生气吗?”他感觉威廉又挪动了一下。

“我保证。”威廉说,声音很低。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那次出车祸?”

“记得,”威廉说,声音听起来不太确定,好像被勒住脖子,变得急促,“我记得。”

“那其实不是车祸。”他说。就在这时,他的双手开始发抖,他赶紧把手藏在被子底下。

“什么意思?”威廉问,但他一直没说话,最后他感觉威廉明白了。然后威廉忽然扑到他旁边,面对他,伸手到被子底下找他的手。“裘德,”威廉说,“有人对你这样吗?有人……”他说不出那些字眼,“有人打你吗?”

他点头,轻轻地,很庆幸自己没哭,虽然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想象自己的肉像炸弹碎片似的爆开来,脱离骨骼,砸到墙上,从吊灯垂下,染得床单血肉模糊。

“啊老天。”威廉说,手垂了下来。他看到威廉匆匆下床。

“威廉。”他在后头喊着,然后起身跟到浴室。威廉弯身对着水槽,呼吸沉重,当他想碰他肩膀时,威廉甩开他的手。

他回到卧室,坐在床沿等待。等到威廉进来时,他看得出他刚刚哭了。

那漫长的几分钟,他们并肩坐着,双臂靠在一起,什么都没说。“有讣闻吗?”威廉最后终于问了,他点点头。“给我看。”威廉说。于是他们到他书房里开了电脑查找,他后退让威廉看。他看着威廉读了两次、三次。之后威廉站直身子拥住他,抱得好紧,他也伸手回抱。

“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威廉凑在他耳边问。

“讲不讲都没区别。”他说。威廉退后看着他,两手握住他的肩膀。

他知道威廉正试图控制自己,他看着他长长的嘴巴紧闭着,下巴的肌肉微微抽动。“我希望你告诉我一切。”威廉说,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向书房的沙发,让他坐下来。“我去厨房调杯酒就回来,”威廉说,他看着他,“我也会帮你调一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点点头。

他等待时,想到了凯莱布。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凯莱布的消息,但每隔两三个月,他就会查一下。一查就有了,每个人都看得到:凯莱布在派对上、在开幕仪式上、在展览上微笑的照片。一篇有关罗斯科第一家独立精品店的报道,里头凯莱布谈到现在时装市场竞争激烈,指出一个年轻品牌要脱颖而出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一篇杂志文章提到花卉区再度兴起,引用了凯莱布一段话,谈到住在这样的地带,尽管有很多饭店和精品店,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粗犷的吸引力。而这会儿他心想:凯莱布也查过他的近况吗?他会把他的照片给尼古拉斯看吗?他会说“我跟他交往过,他很怪诞”吗?他会向尼古拉斯(他想象他是个整洁的金发男子,充满自信)示范他走路的样子,两人一起大笑他在床上有多可怕、多死气沉沉吗?凯莱布会忘了他吗?至少选择永远不要想到他吗?因为他是个错误、一个短暂的污秽时刻、一个反常现象,应该被包在塑料袋里,塞在凯莱布心中远远的角落,跟童年坏掉的玩具和许久以前令人难堪的事物放在一起。他一直搞不懂,他为什么、又怎么会让那逐渐远去的四个月,影响自己这么大,改变自己的人生这么多。但接着,他可能也该自问(他的确常常问),为什么他要让自己人生的头十五年支配接下来的二十八年。他已经极其幸运了;他拥有人们梦寐以求的成年时光。那么,为什么他要坚持一再回顾、一再重温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呢?为什么他就不能单纯地享受当下呢?为什么他要这么执着于自己的过往呢?为什么离童年越远,当年的一切就越鲜明,而不是越模糊呢?

威廉拿着两杯加了冰的威士忌回来,身上加了一件衬衫。他们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各自啜着酒,他觉得血管里充满暖意。“我要告诉你了。”他对威廉说,威廉点点头,但开始说之前,他先靠过去吻了威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吻别人,他希望借着这个吻,将他说不出来的一切传达给威廉,就连在黑暗中、在清晨的灰光中都说不出来的一切:他羞愧的一切,他感激的一切。这回,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很快地,他也可以去到一般人接吻时、做爱时去的那个地方:他从来没有造访过的那片土地,他很想看看那个地方,他期盼、并且没有永远禁止他进入的那个世界。

每回基特来纽约,他们都会碰面吃午餐或晚餐,或者在经纪公司的纽约办公室碰面,但十二月初基特来纽约时,威廉请他来格林街的公寓。“我做午餐请你吃。”他告诉基特。

“为什么?”基特问,立刻警觉起来。尽管两人合作密切,但并不是好友,威廉也从没请他来格林街。

“我有件事要跟你谈。”他说,听得出基特的呼吸刻意放得缓慢而悠长。

“好吧。”基特说。他知道最好不要问是什么事,或是不是出了什么错;只需假设不是好事。在基特的世界里,“我有件事要跟你谈”不会是好消息的前奏。

这点他当然知道。即使他可以跟基特保证,他心中那个有点残忍的部分却决定不要。“好吧,”他开心地说,“下星期见了!”另一方面,挂了电话后,他却想着自己不肯跟基特保证,不光是幼稚而已。他认为自己必须告诉基特的事情(现在他和裘德在一起了)并不是坏消息,但他不确定基特也这么想。

他们之前已经决定把两人的关系告诉少数几个朋友。首先,他们告诉哈罗德和朱丽娅,这是最能得到正面响应、最令人愉快的告白,虽然裘德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很紧张。那不过是两周前感恩节假期的事,哈罗德和朱丽娅很高兴、很兴奋,两个人都抱了他,哈罗德还哭了。裘德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三个,一抹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然后他们告诉理查德。他不像他们预期中那么惊讶。“我觉得这样太棒了。”他坚定地说,仿佛他们刚刚宣布两人要一起投资一件房地产。他拥抱了他们两个。“太好了,”他说,“做得太好了,威廉。”他懂得理查德试图跟他传达的讯息。就像他几年前告诉理查德,裘德需要一个安全的住处,但其实他试图传达的是:请理查德在他没办法时帮忙照看裘德。

然后他们分别告诉马尔科姆和杰比。先是马尔科姆,他们认为他要不是很震惊,就是很乐观,结果是后者。“我真替你们两个高兴,”他说,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们,“这真是太棒了,我很高兴你们两个在一起。”他问他们是怎么发生的,多久以前发生的,还取笑地问他们是否发现了彼此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他们两个互看一眼——还好马尔科姆不知道!——但什么都没说。马尔科姆一笑置之,好似知道他们有一堆肮脏的小秘密,总有一天他会挖出来)。接着马尔科姆叹了口气。“只是有一件事我很难过。”他说。他们问他什么事。“你的公寓啊,威廉,”马尔科姆说,“我装潢得那么漂亮。现在没人住,一定很孤单。”他们两个设法忍着没笑出来。接着他跟马尔科姆保证,他其实已经把那里租给一个朋友了,是来自西班牙的一个男星,之前在曼哈顿拍电影,拍完后决定留下来待一年。

至于杰比就比较棘手了,两个人都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觉得被背叛、被忽视。他占有欲特别强,加上他跟交往四年多的男友奥利弗刚分手,这些感觉又会更恶化。他们找他出来吃晚餐,这样他比较不会当众大发脾气(不过一如裘德指出的,也不能完全保证),并且由裘德说出这个消息——有他在场,杰比还是比较小心,比较不会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他们看着杰比放下叉子,脸埋进双手里。“我好想吐。”他说。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抬起头,说:“但是我真的很替你们高兴。”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杰比回去叉着他的布拉塔奶酪:“我的意思是,我很不爽你们没有更早告诉我,但是我很高兴。”主菜上来了,杰比叉着他的海鲈鱼:“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火大。不过。我,很,高,兴。”等到甜点上来,杰比显然非常激动(乱挖着他的巧克力熔岩舒芙蕾)。他们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一半是濒临歇斯底里,一半是真的担心杰比可能在餐厅里当场爆发。

晚餐后,他们站在餐厅外头,威廉和杰比抽着烟,三个人讨论杰比即将举行的第五次个展,还有他在耶鲁大学的学生(杰比最近几年在那里教书)。结果这个短暂的休战状态被走向他的一个年轻女郎打断(“可以跟你拍张照吗?”),杰比发出介于冷哼和抱怨之间的声音。后来在走回格林街的路上,他和裘德都大笑了:笑杰比很慌乱,还试图表现大方,显然很吃力;还笑他始终如一的专心致志。“可怜的杰比,”裘德说,“我还以为他的脑袋就要炸掉了。”他叹口气,“但是我能理解。他一直爱着你,威廉。”

“才不呢。”他说。

裘德看着他。“现在是谁看不清楚自己了?”他问,因为威廉总是这么告诉他,说裘德对自己的看法,根本是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

他也叹气。“我该打电话给他。”他说。

“今天晚上先别打扰他吧,”裘德说,“等他准备好了,自然会打给你的。”

于是他等着。那个星期天,杰比来格林街公寓拜访,裘德开了门就告退,说他还有工作要忙,然后把自已关在书房里面,让威廉和杰比单独谈谈。接下来两小时,威廉坐在那里听杰比讲一堆乱七八糟、兜来转去的话,许多控诉和问题中间都穿插着“但是我真的很替你们高兴”。杰比很生气:气威廉没有更早告诉他,气威廉甚至没找他商量,气他们竟然先告诉马尔科姆和理查德(理查德!)。杰比很心烦:威廉可以跟他说实话的啊;他一直比较偏爱裘德,不是吗?他干吗不承认就好了呢?另外,他是不是一直对裘德有这种感觉?他这么多年跟女人上床,是不是只是用来扰乱他人想法的漫天大谎?杰比很嫉妒:他明白裘德的吸引力,他真的明白,而且他知道这样讲不合逻辑,或许还有点自我中心,但如果要他诚实一点,那么他得告诉威廉,一部分的他对于威廉选了裘德而非他,的确有点不高兴。

“杰比,”他说,一次又一次,“那个感觉是逐渐发展出来的。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需要时间先搞清楚。至于被你吸引,我能说什么?我就是没有。你也没被我吸引啊!我们还亲热过一次,记得吗?你说害你很倒胃口,记得吗?”

然而杰比根本不管。“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先告诉马尔科姆和理查德。”他闷闷不乐地说。威廉没回答。“总之,”杰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很替你们两个高兴。真的。”

他叹气。“谢谢你,杰比,”他说,“这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他们再度沉默下来。

“杰比,”裘德从书房走出来,一副很惊讶杰比还在的表情,“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你们要吃什么?”

“鳕鱼。另外我会烤一些马铃薯,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做法。”

“那好吧。”杰比说,还是板着脸。威廉隔着杰比的头,在上方对裘德咧嘴笑。

他到厨房帮裘德做沙拉,杰比则跨坐在餐桌前,翻着一本裘德留在那的小说。“这本我看过。”他对着他们喊,“你想知道结局是什么吗?”

“不要,杰比,”裘德说,“我才看了一半。”

“那个部长最后还是死了。”

“杰比!”

之后,杰比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就连他最后的开炮都有点无精打采,好像他只是出于义务,而不是真有这种感觉。“十年内,我敢说你们两个就会完全转到女同性恋的领域去了。走着瞧好了。”这是一个。还有,“看你们两个在厨房,就像看着约翰·柯林[3]的画作,只是人种稍微暧昧一点的版本。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自己去查。”这是另一个。

“你打算出柜,还是要保密?”晚餐时杰比问。

“我不会发新闻稿,如果你的意思是这个,”威廉说,“可是我也不打算隐瞒。”

“我想这是个错误。”裘德立刻补充。威廉懒得回答;这件事他们已经争执了一个月。

晚餐后,他和杰比坐在沙发上喝茶,裘德则在厨房整理脏碗盘,放进洗碗机。此时,杰比看起来几乎已经被成功地安抚了,而他想起杰比大部分晚餐前后的心情变化就是这样,即使早在利斯本纳街时期:傍晚一开始,他锐利又尖酸,结束时则是平静又温和。

“你们的性生活如何?”杰比问。

“很棒。”他立刻说。

杰比看起来很不高兴。“该死。”他说。

但是这自然是谎话。他不知道他们的性生活是否很棒,因为他们还没有过。上个星期五,安迪过来,他们告诉了他,安迪站起来郑重地拥抱两人,好像他是裘德的父亲,而他们刚跟他说他们订婚了。离开时,威廉送他到门口。两人等电梯时,安迪低声跟他说:“进行得还顺利吗?”

他顿了一下。“还好。”他终于说。安迪好像察觉出他没说的一切,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知道不容易,威廉,”他说,“但你一定做对了什么事,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轻松、这么愉快,真的从来没有。”他的表情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还能说什么?他不能说,“如果你想谈谈他,就打电话给我”,或“需要任何帮助就跟我说一声”,然后他离开了,电梯下降时他朝威廉敬了个礼。

那天夜里,杰比离开后,他想着当初和安迪在小餐馆里的对话,连安迪都警告过他这会有多困难,当时他没完全相信。回顾起来,他很高兴自己当时没相信。要是相信了安迪,他可能会畏缩,可能就害怕得不敢试了。

他翻身看着睡着的裘德。今天晚上他脱了衣服,此刻正仰天躺着,一边手臂弯曲放在头旁边,而威廉一如他常做的那样,手指沿着他的手臂内侧往下拂过,上头的疤痕形成一片悲惨的地形,像是一片被大火烧过的高山和谷地。有时,确定裘德熟睡后,他会打开自己那一侧的床头灯,更仔细地审视他的身体,因为裘德拒绝在大白天让人看到。他会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手掌抚过他的手臂、双腿、背部,感觉那皮肤的质地在他手掌下从粗糙变为光滑,惊叹着皮肉能形成的各种排列组合,惊叹着身体即使碰到刻意摧毁它的企图,也有种种自愈的方式。他曾去夏威夷大岛拍过一部电影。某个休息日,他和其他演员就到熔岩区徒步旅行,看着地表从多孔且干燥如石化骨头的岩石,转为一片微微发亮的黑色地景,那些熔岩凝结为一道道结霜的奔流漩涡。裘德的皮肤也同样变化多端、同样不可思议,有些地方看起来或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像皮肤,简直是超越尘世的未来幻想,好像是一万年后皮肉的样貌。

“你很反感吧。”裘德第二次脱掉衣服时曾低声说,他听了摇摇头。是真的:裘德总是隐藏、保护他的身体,因而亲眼看到时,不知怎的还有点扫兴;比起他曾想象的,实在太普通、太缺乏戏剧性了。但看到那些疤让他很难受,不是因为审美上的不舒服,而是每道疤都是承受痛苦或遭受凌虐的证据。因为这个原因,裘德的手臂是最令他难过的部分。好几个夜里,当裘德睡着时,他会抬起他的手臂,数着那些割痕,设法想象自己处在一种故意让自己疼痛、主动想伤害自己的情境里。有时那手臂上有新的割痕(他总是知道裘德什么时候割自己,因为那些夜晚裘德会穿着衬衫睡觉,他得趁他熟睡时推高他的袖子,摸着那些绷带),他想不通裘德是什么时候割的,为什么自己都没注意到。裘德自杀未遂后他搬进来住时,哈罗德曾告诉他裘德把装有刮胡刀片的袋子藏在哪里,于是他就像哈罗德那样,开始把那些袋子丢掉。但后来那些袋子就完全消失了,他猜不到裘德藏在哪里。

但有时候,他完全没有好奇之感,只有敬畏:裘德身上的损伤比威廉原先理解的要更严重。我怎么可能都不晓得?他会问自己。我怎么可能都没看到?

然后是性爱的事情。安迪警告过他,但裘德对性爱的恐惧及反感还是让他很烦恼,偶尔还会被吓坏。接近十一月底,他们在一起六个月后,某天晚上他把双手探入裘德的内裤里,裘德发出一个奇怪、哽住的声音,就像一只动物被另一只动物咬住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同时猛地往后挣开,力道之大使他的脑袋撞到了床头柜。“对不起,”他们同时向对方道歉,“对不起。”头一回,威廉也感觉到某种恐惧。一直以来,他都假设裘德是极度害羞,但总有一天,他会把难为情抛开,自在得足以有性爱生活。但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原先以为是不好意思的部分,其实是一种恐惧,他明白裘德或许永远不会自在,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们终于有性行为,那是因为裘德决定自己非做不可,或威廉决定自己非逼他不可。这两种选项都不是他喜欢的。其他人对他总是主动投怀送抱;他从来不必等,从来不必试着说服某个人他不危险、不会伤害他们。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他没聪明到可以自己想出办法,但又没有人可以问。随着每个星期过去,他的欲望越加强烈、越加无法忽视,他的决心也更强大。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想跟一个人做爱,而这又是他所深爱的人,让整个等待过程更难以忍受也更荒谬。

那天晚上裘德睡着后,他看着他。或许我犯了错,他心想。

他说出声来:“我不知道事情会这么复杂。”在他旁边,裘德呼吸着,对威廉的背叛浑然不觉。

到了早晨醒来,他想起当初除了自己的天真和傲慢之外,他为什么想追求这段感情。当时还很早,但他已经醒了,他隔着衣帽间半开的门,观察裘德穿衣服。这是最近的新发展,他知道这对裘德来说有多不容易。他看到裘德多么努力尝试,看到他和他认识的人都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面前穿衣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都是裘德必须一再练习的。他看到他有多么坚决,有多么勇敢。这提醒了他,他也得继续尝试下去。他们两个人都不确定;两个人都在尽力尝试;两个人都会怀疑自己,都会前进与倒退。但他们都会持续尝试,因为他们信赖对方,也因为只有对方才值得这样的辛苦、这样的困难、这样的不安和暴露。

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裘德坐在床沿对他微笑。他心中充满对他的深情:因为他这么美,这么宝贵,这么容易就让人爱上他。“不要走。”他说。

“我非走不可。”裘德说。

“五分钟。”他说。

“就五分钟。”裘德说,然后滑进被单底下,接着威廉用双臂圈住他,小心不要弄皱他的西装,还闭上眼睛。这也是他很喜欢的:他很喜欢知道自己在那些时刻里让裘德快乐,很喜欢知道裘德想要关爱,而自己是被允许提供关爱的人。这是自大吗?这是傲慢吗?这是自鸣得意吗?他不认为如此,但他也不在乎。那一夜,他告诉裘德,他觉得他们那星期去哈罗德和朱丽娅家过感恩节时,应该要告诉他们夫妇,说他们两个在一起了。“威廉,你确定吗?”裘德当时问他,一脸忧虑。他知道裘德真正问的是,他对这段感情确定吗?裘德一直帮他开着门,让他知道他可以随时离开。“我要你认真想想,尤其在告诉他们之前。”这些话裘德不必说出来,但威廉明白,如果他们告诉了哈罗德和朱丽娅,而他稍后又改变心意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会原谅他,但一切再也不会一样了。他们永远、永远会优先选择裘德而不是他。这点他知道,本来就该这样。

“我确定。”他说。于是他们说了。

这会儿,他倒了一杯水,拿着一碟三明治到餐桌给基特,想到了这段对话。“这什么?”基特问,一脸怀疑地看着那些三明治。

“烤乡村面包,夹佛蒙特车达奶酪和无花果,”他说,“还有茅菜沙拉拌生梨和西班牙火腿沙拉。”

基特叹气。“威廉,你明知道我现在尽量不吃面包的。”他说,但其实他不知道。基特咬了一口三明治。“好吃。”他不情愿地说,“好吧,”他继续说,放下三明治,“告诉我吧。”

于是他说了,还说他不打算公布这段恋情,但也不打算隐瞒。于是基特哀叹起来。“他妈的,”他说,“他妈的。我就想到可能是这个。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他妈的,威廉。”他前额靠在桌上,“给我一分钟想一下。”基特对着桌子说,“你跟埃米尔说了吗?”

“说了。”他说。埃米尔是威廉的私人经理。基特和埃米尔合作得最好的时候,就是联手起来反对威廉。他们意见一致时就喜欢对方;意见不同时就不喜欢对方。

“他怎么说?”

“他说:‘老天,威廉,我真高兴你终于找到一个你真正深爱又相处得好的伴侣,身为你的朋友和长年的支持者,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埃米尔真正说的是:“天啊,威廉。你确定吗?你跟基特谈过没?他怎么说?”)

基特抬起头瞪着他(他没什么幽默感)。“威廉,我很替你高兴,”他说,“我关心你。但你想过这对你的事业会有什么影响吗?你想过你会因此被定型吗?你不知道在这一行,同性恋演员会受到什么待遇。”

“其实,我真的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他开口,只见基特翻了个白眼。“别这么天真了,威廉,”他说,“只要你碰过一根,你就是同性恋了。”

“你讲话真是一如往常,微妙又优雅。”

“随便啦,威廉;这件事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啊,基特,”他说,“但我又不是一线男演员。”

“你总是这么说!但你就是,无论你喜不喜欢。你只是装得好像你的事业会继续在同一个轨道运行——你忘了卡尔的遭遇吗?”卡尔是基特一个同事的客户,也是十年前最红的影星之一。他被迫出柜,事业也逐渐走下坡。讽刺的是,正因为卡尔被淘汰、突然不再受欢迎,才促成了威廉的崛起——威廉接到的角色中,至少有两个原先一定会去找卡尔。“不过听我说,你远比卡尔有才华,戏路也比较广。现在的气氛跟卡尔当年出柜时也不同了——至少国内是这样。但如果我不告诉你要准备好会有某种冷淡的待遇,那我就是没有尽到分内的职责。你向来注重隐私,这件事难道就不能保密吗?”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又拿了一个三明治。基特审视着他:“裘德觉得呢?”

“他觉得我最后会沦落到在阿拉斯加邮轮上演歌舞剧。”他承认。

基特冷哼一声:“威廉,你必须想的,是把你和裘德的想法加起来除以二,”他说,“我们好不容易才一起建立起这一切啊。”他悲观地说。

他也叹气。裘德第一次见到基特是将近十五年前,事后他转向威廉,微笑着说:“他是你的安迪。”这些年来,他逐渐明白这句话再准确不过了。很诡异的是,实际上,基特和安迪不光彼此认识(他们同届,大一时还住在同一栋宿舍),而且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喜欢以威廉和裘德的创造者自居。他们是他们的捍卫者和守护者,但他们同时也利用每个机会,决定并塑造他们的生活。

“这件事,我还以为你会更支持一点呢,基特。”他难过地说。

“为什么?因为我是同性恋者?威廉,当个同性恋者经纪人,跟当个你这种水平的同性恋演员,可是大不相同。”基特说,然后咕哝道,“好吧,至少有个人会很高兴。诺尔(《二重唱》的导演)一定他妈的乐歪了。这对他那部小制作可是很大的宣传。威廉,我希望你喜欢演同性恋电影,因为你的下半辈子可能只会演这类电影了。”

“我其实不认为《二重唱》是同性恋电影。”他说,然后抢在基特翻白眼、再度教训他之前说,“如果最后是这样的下场,也没关系。”他把自己告诉过裘德的话告诉基特,“我永远都会有工作的,别担心。”

(“但如果你接不到电影了呢?”裘德曾问。

“那我就去演舞台剧。或者去欧洲工作,我一直想多接瑞典那边的工作。裘德,我跟你保证,我会永远、永远演下去的。”

裘德沉默了。当时他们躺在床上,时间很晚了。“威廉,如果你想保密的话,我真的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裘德说。

“可是我不想。”他说。他的确不想。他没有那个力气,没有那个谋划的本领,也没有那个忍耐力。他知道有几个演员——比较年长,比他更具商业性——其实是同性恋,却跟女人结婚。他看到他们的生活有多空洞、多虚伪。他不想过那种生活,他不想在离开拍摄现场后,还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角色。当他回家时,他希望自己真正觉得是在家里。

“我只是怕你以后会怨恨我。”裘德承认,声音很小。

“我永远不会怨恨你的。”他向裘德保证。)

这会儿,他听着基特又悲观地预测了一个小时,然后,终于,当威廉摆明了不会再改变心意时,基特似乎也改变了心意。“威廉,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坚定地说,仿佛之前一直担心的人是威廉,“要是有任何人办得到,那就是你了。我们会让你不受影响的。一定会没事的。”基特歪头看着他,“你们两个打算结婚吗?”

“天啊,基特,”他说,“你刚刚还想拆散我们呢。”

“不,我没有,威廉。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瞒着别说,如此而已。”他又叹了口气,但这回是认命的叹气,“我希望裘德感激你为他所做的牺牲。”

“这不是牺牲。”他抗议,但是基特狠狠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是,”他说,“但以后可能会是。”

裘德那天晚上提早回家。“进行得怎么样了?”他问威廉,仔细看着他。

“很好,”他坚定地说,“进行得很好。”

“威廉……”裘德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

“裘德,”他说,“已经决定了。一切都会很好的,我跟你发誓。”

基特的办公室设法把消息压了两个星期,第一篇报道发出来时,他和裘德已经搭上前往香港的飞机,去找裘德在贺瑞佛街的老室友查理·马,接下来再去越南、柬埔寨、老挝。他度假时都尽量不去看短信之类的讯息,不过基特接到《纽约》杂志一个作者打来的电话,于是他知道会有一篇报道。那篇文章刊登时,他们已经到了河内。基特把文章转给他们,没有附上任何评论,他很快浏览了一下,当时裘德在浴室里。“拉格纳松目前正在度假,无法取得他的回应,但是他的经纪人证实了拉格纳松与裘德·圣弗朗西斯的恋情。圣弗朗西斯是一位评价很高的知名诉讼律师,服务于著名的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两人从大学一年级成为室友以来,就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他读着,然后是“拉格纳松是目前为止愿意公开同性恋情的最知名的演员”。接着像是讣闻似的,列出他拍过的电影,引用各路经纪人与公关人员对他的祝贺,赞美他的勇气,但同时也预测他演员生涯几乎肯定会走下坡,报道还引用了他认识的导演和演员所说的话,保证他的坦白绝对不会影响他的事业。最后引用了一位不具名的片厂高层主管的话,他说威廉的强项从来不是爱情文艺片,因此大概不会有影响。报道最后有个网址,链接了一张他和裘德九月去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参加理查德的个展开幕的照片。

裘德从浴室出来后,他把手机递给他,看着他阅读那篇文章。“啊,威廉。”裘德说,过了一会儿,裘德一脸懊丧的表情,“我的名字发出来了。”他才第一次想到,裘德希望他保密,可能不光是为了威廉的隐私,也是为了他自己的。

“你不认为你应该先问裘德,看我可不可以证实你交往的对象是他?”基特之前曾经问他,当时他们在商量基特要代威廉跟记者说些什么。

“不,没问题,”他说,“他不会介意的。”

基特沉默了一会儿。“威廉,他可能会介意。”

他原先真的不认为裘德会介意。但现在,他很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傲慢了。他自问,怎么回事,只因为你无所谓,你就以为他也无所谓?

“威廉,对不起。”裘德说。他知道自己应该好言安抚,裘德大概觉得很内疚,而且自己也该道歉,但当时他实在没有心情。

“我要出去跑步。”他宣布。就算没看裘德,他也感觉到裘德点了头。

现在还很早,外头的城市依然安静而凉爽,空气是一种脏白色,街道上只有少数几辆汽车掠过。他们住的饭店位于法国区的歌剧院附近,他跑过歌剧院,然后回头朝向饭店所在的殖民时代区域跑去,经过一堆蹲着的小贩,面前摆着许多扁平的大竹篮,上头放着鲜绿色的小青柠,还有一堆堆刚割下来的香草植物,闻起来有柠檬、玫瑰、胡椒的气味。街道变窄时,他放慢脚步,弯进一条巷子,里头挤满了一个个小吃摊,只有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大锅后头搅拌着浓汤或油,顾客们坐在四五张塑料凳子上赶紧吃完早餐,就走出巷子,骑上自行车离开。他停在巷子的另一端,等着一名男子骑自行车经过,自行车后座绑着的篮子上装着一根根法棍,热腾腾如同蒸牛奶般的香气充满了他的鼻腔。之后,他走进另一条巷子,里面蹲满了小贩,面前摆着香草植物和一堆堆山竹,还有一盘盘装在金属盘子里银粉色的鱼,新鲜得他都能听到鱼的吸气声,看得到鱼的眼珠绝望地游移。在他上方挂着一串串灯笼般的鸟笼,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鸟生气勃勃地鸣叫着。他身上有一点现金,便买了一把香草植物打算给裘德;那把香草看起来像迷迭香,但闻起来有种宜人的肥皂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他觉得裘德可能知道。

他太天真了,当他缓步走回饭店时心想:有关他的演员生涯,有关裘德。为什么他总是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一切都能如他想象的那样发展?这次失败是因为创造力、傲慢,或者(一如他的假设)纯粹是因为愚蠢?很多他信赖且尊敬的人一直警告他(基特的警告关乎他的事业;安迪的警告关乎裘德;裘德的警告则是关乎他自己),然而他总是不理会。生平头一次,他纳闷基特是不是说对了,裘德是不是说对了,是不是自己永远都接不到工作了,或至少不会是他喜欢的那类工作。他会怨恨裘德吗?他不认为;他希望不会。但他从没想到,竟然真有这个可能。

但比这种恐惧更大的问题,是他很少有勇气问自己:如果他逼裘德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对裘德没有好处呢?前一天,他们头一次一起冲澡,事后裘德很安静,深深陷入了神游状态里,双眼无神而空荡,让威廉一时间害怕起来。裘德根本不想一起洗澡的,但威廉逼他。在淋浴间里,裘德僵硬而严肃,威廉从裘德紧绷不动的嘴巴看出他在忍受,在等着赶紧结束。但他没让他离开淋浴间,一直逼他留下。他的表现(不是故意的,但是谁管你)就像凯莱布——他逼裘德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而裘德去做是因为他要他做。“这样对你有好处的。”他说,想到这里(虽然他当时如此相信)他简直要反胃了。从来没有人像裘德这样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威廉不是专业医疗人员,”他还记得安迪曾这么说,“他是个演员。”尽管当时他和裘德都大笑起来,但他不确定安迪是错的。他凭什么试图指导裘德的心理健康呢?“别这么信赖我。”他想对裘德说。但他怎么能?他不是一直希望裘德信赖他、希望这段恋情由他负责?他不是一直希望自己对另一个人不可或缺,以至于没了他,那个人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现在他得到了,但这个位置的种种要求吓坏他了。他之前要求负责,却没完全了解自己可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真的有能力担负这个责任吗?他想到裘德对性爱的恐惧,知道在那恐惧背后还有另一个问题,那是他一直在推测、但从来没有问起的。所以他该怎么做?他真希望有个人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做得好或不好;他真希望有个人能在这段恋情中指引他,就像基特指引他的事业那般,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冒险,什么时候该撤退;什么时候该扮演英雄威廉,什么时候又该扮演恐怖的拉格纳松。

啊,我在做什么?他步伐沉重地跑过街道,对自己喃喃念叨着,沿途经过了男人、女人和儿童,正准备开始这一天,也走过窄如橱柜的建筑物,以及一些贩卖形如砖头的硬挺草编枕的小店,还有胸前抱着一只模样傲慢的蜥蜴的小男孩,我在做什么?啊,我在做什么?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饭店,天空已经从白色转为一种可口的、带着薄荷绿的蓝。旅行社如往常一样帮他们订了一间双床套房(他忘了请助理去更改),裘德正躺在前一夜他们睡的那张床上阅读,已经换好了外出服。他进门时,裘德站起身,走过来拥抱他。

“我全身是汗。”他咕哝着,但裘德不肯放手。

“不会有事的。”裘德说。他后退看着他,抓住他的双臂。“一切都会好好的,威廉。”他说,用威廉偶尔听到他跟客户讲电话时那种坚定、宣告的语气,“真的。我永远会照顾你,你知道的,对吧?”

他微笑。“我知道。”他说,但让他安心的其实不是保证本身,而是裘德看起来这么自信、这么有能力、这么确定他也有办法付出。这让威廉想到他们的关系毕竟不是一场救援任务,而是他们友谊的延伸;在他们过去的友谊中,他救过裘德很多次,裘德也常常救他。每回他都会帮助疼痛中的裘德,或者帮裘德挡掉问太多问题的人,同样地,裘德也总是耐心地倾听他担心自己的工作,在他没接到角色时,劝慰他走出愁惨的心情,或者在他丢掉一份工作、没有足够的钱养活自己时,出钱帮他支付大学的学生贷款(而且连续三个月,让他觉得好丢脸)。然而在过去七个月,他不知怎地决定要修补裘德,要把他修理好,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修理。裘德一直相信他说的话;他也得试着对裘德做同样的事。

“我点了早餐送到房间来,”裘德说,“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隐私。要去冲个澡吗?”

“谢谢你,”他说,“但我想等吃过饭再去洗。”他吸了口气,可以感觉到焦虑退去,自己又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不过你可以陪我唱歌吗?”过去两个月,为了准备《二重唱》,他们每天早上都一起练唱。在电影里,他的角色和饰演他太太的角色要参加一场年度的圣诞表演,他和那位女演员都必须唱歌。导演给了他一份练习歌单,裘德会陪他一起练:裘德唱主旋律,他唱和声。

“当然可以,”裘德说,“老样子?”过去一星期,他们都在练习他在电影中必须清唱的《齐来崇拜歌》,而且一整个星期,他都在同一个地方走音、唱得太高,就是第一段的“齐来虔诚同崇拜”。他每回走音,听到自己唱坏了,就皱起脸,而裘德会朝他摇摇头,继续唱下去,他就跟着唱完。“你想太多了,”裘德会说,“你唱得太高,是因为你太专注要把音唱准;不要想就是了,威廉。这样你就能掌握了。”

但是那天早上,他很有把握自己会唱对。他把还拿在手上的那束香草植物递给裘德。裘德谢谢他,摘下几朵紫色小花在指尖揉捻出香气。“我想这是一种紫苏。”他说,伸出手指让威廉闻。

“好香。”他说,他们相视而笑。

于是裘德开始唱,他跟着,一路唱完都没有走音。才唱完最后一个音符,裘德立刻又开始唱歌单上的下一首《圣婴为我们降生》,之后是《好国王文萨雷斯》,威廉一次又一次跟着唱。他的嗓音不像裘德那么圆润,但在那些时刻他听起来也算及格,说不定还超过了及格:他听得出自己的嗓音伴随着裘德的,听起来更好了,于是他闭上眼睛专心享受。

送早餐来的门铃响时,他们还在唱,但他站在那里,裘德一手按着他的手腕,于是他们留在原处,裘德坐着,他站着,继续唱完那首歌的最后几个字,直到唱完了,他才去开门。在他周围,房间里充满了那不知名香草的芳香,翠绿而新鲜,但很熟悉,就像某种他原先没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