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24年夏

1924年春天将至,费米为母亲的身体担心起来。她得过好几种肺部疾病,最近还在疗养院待过一段时间。然而到了四月,挽救她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费米的父母本来期待着,退休后找个宁静的地方颐养天年,因此在罗马东北几千米的地方买了一块地,那里正在为政府雇员开发房产。他们也已经开始在那儿盖小房子,但预计要到1924年秋天才能完工。看来,费米的母亲是没法活着看到房子落成了。她于5月8日过世,刚满53岁。此后费米很少说到母亲,就算偶尔提及,也主要是赞扬她组织方面的才干。她对早夭的朱利奥心存偏爱,也一直没有走出丧子之痛,这让她难以将感情倾注到恩里科身上。因此对费米来说,她管理和技术上的才干倒比母爱的光辉还要耀眼。

然而费米还是感到空落落的。那年夏天,他到山岭的秀色中寻求安慰,尤其是位于威尼斯以北、奥地利边境以南的多洛米蒂山脉的险峰峻谷中。壮丽的风光吸引他来到这里,也让他找到了意气相投的陪伴,这是因为罗马大学很多著名数学家都会与家人一起来这里度假。他们热切盼望能继续将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物理学家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因此欣然欢迎他的加入。费米可以和他们一起讨论代数几何问题,也和他们那些二十来岁、跟他年龄相仿的子女一起远足。

跟费米母亲的死差不多同时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的死成了整个国家的关注焦点。这个人就是贾科莫·马泰奥蒂(Giacomo Matteotti),一位公开反对法西斯主义的社会主义议员。他的遇害对很多人来说,是意大利迈向极权主义的分水岭。1924年5月30日,马泰奥蒂在国会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讲演,痛斥最近选举中的舞弊行为以及法西斯党徒对反对者的恐吓。在结束时他说:“我的讲演到此结束,现在该准备我自己葬礼上的悼词了。”人们都担心,他会一语成谶。

6月16日原文为6月16日,但根据维基百科,马泰奥蒂被绑架是在6月10日,尸体被找到是在8月16日。——译者注,在离罗马三十多千米的一个浅浅的墓穴中,发现了马泰奥蒂的尸体。他在被绑架后试图逃跑时,很可能被刺了几刀。到底是不是墨索里尼直接下令杀害了他还不得而知,但这是墨索里尼及其法西斯党徒在统治这个国家的两年中所营造气氛的结果之一。

尽管马泰奥蒂的遇害激起了动乱,墨索里尼的反对阵营还是瓦解了。国王软弱无能,也并不打算指责他任命为首相的这个人。墨索里尼越发胆大妄为,于1925年1月3日采取了行动。这一天他出现在议会,挑衅议员来弹劾他,并补充道:“意大利需要‘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社会环境。如果有可能,我们会带着爱意实现它;如果有必要,我们会通过暴力得到它。我明白地告诉你们,整个局面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就会变得一清二楚了。”掌声雷动,召唤着这个国家变成极权主义政权。墨索里尼从此开始自称“领袖”,预示着北方另一个后来成为“元首”而广为人知的人将采取类似行动。

不同政见不再得到容忍。1926年11月,党务特别法庭成立了,还组建了一支特别警察部队。这支部队叫作“监视和镇压反法西斯组织”,简称“奥夫拉”(OVRA),有几千名成员,开始渗透到所有社会阶层中。“奥夫拉”后来成为德国“盖世太保”的样板,尽管对意大利人来说不幸之中有万幸,它从未达到跟后面那个同等水平的残忍和高效。

费米似乎对政治漠不关心。他的看法跟拉塞蒂的十分接近,后来在1982年的一次采访中,拉塞蒂说:“最早那几年,1922年的时候,法西斯主义好像也没那么糟。实际上相当多的意大利人都很欢迎法西斯主义,因为共产主义太强大了,工业生产、铁路交通都被他们搞得乱糟糟的。所以那个时候墨索里尼看起来是相当有理有据的独裁者。真正让更有理有据的人都感到恶心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杀马泰奥蒂,那是在1924年。”费米就属于“更有理有据的人”。

意大利有运转良好的民主传统,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这个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受了重创,所损失的不仅仅是生命。战争中大发横财的人激怒了大量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他们找工作时遇到的困难使局势更加恶化。一场全国性的灾难迫在眉睫。通货膨胀加剧,工厂罢工频发,地主担心改革会威胁到他们手中的土地,军队暗含怒气,国王优柔寡断。老奸巨猾、残酷无情的墨索里尼利用了政府的软弱无能,横插一脚来搅这趟浑水。这位机会主义者有着夸夸其谈、蛊惑人心的天赋,一心采取任何适合他野心的方式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法西斯党成立于1919年,一开始并没有得到多少认同。但随着社会不满的加剧,与之相伴的对左翼统治的恐惧也加深了。墨索里尼利用了人们对后来他所谓的“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渴盼,组织了大批舞枪弄棒的暴徒,他们的目标据说是要保持和平。由于资助他的是右翼,他的掌控力与日俱增。

墨索里尼小人得志的时机成熟了。1922年10月28日,他发动了著名的“进军罗马”,指挥身穿黑衫的法西斯党徒向首都进发。军队动员起来,他们可以阻止示威人群,但这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人人都想知道,国王会不会签署命令,让军队采取行动。

进军那天早上,费米刚好在科尔比诺的办公室。21岁的费米从没好好思考过政治问题,于是向自己的导师寻求指引。那天晚上他跟家里人讲,科尔比诺说如果国王签署了行动命令,会发生什么:“那么多年轻人都会死掉,他们只不过是在寻找一种理想来敬奉,又找不到比法西斯主义更好的东西。”费米问道,如果国王避免了冲突,那是不是就可以有所期待。科尔比诺回答说:“期待?期待什么?要是国王不签字,墨索里尼的法西斯独裁统治肯定就会落到我们头上。”两种前景都黯淡无光。

国王决定不签署命令。与此相反,国王在10月30日请墨索里尼组织新的内阁。三年过去,接管已经完成,法西斯主义也树大根深了。反对政权的人不是进监狱,就是被流放。公元纪年被废弃了,取而代之的是罗马数字纪年,元年恰好就是进军罗马的年份。墨索里尼宣告了新罗马帝国的开端。

墨索里尼已经证明了自己是运用宣传机器的行家里手。他亲自操刀,在出版物中,在新闻短片这一变得越来越受欢迎的传播手段中,无所不用其极。他信口开河的口号不断重复。1923年末,在墨索里尼表示“当一天狮子胜过当一百年绵羊”之后,一个马戏团主人送了他一头幼狮。墨索里尼把它当居家宠物养着,给它取名“意大利”,并确保在拍他驾着阿尔法·罗密欧敞篷车在附近的贝佳斯别墅公园兜风的新闻短片中,能拍到“意大利”在他的臂弯里。野性难驯的兽类被无所畏惧的主人驯服,其中的象征意义让平民大众甘之如饴。

费米逐渐对政治局面有了一些认识,但在1924年,他对此还是无动于衷。他考虑的不是政治而是职业,计划着在一个新的研究基金资助下到国外待三个月。1923年1月,小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Jr.)成立了国际教育委员会,旨在“促进和提高全球教育”。委员会的任务之一是为有前途的年轻科学家提供奖金,让他们能到活跃的研究中心访问,为期几个月到一年。费米是拿到奖金的第一个意大利人。

他选择在荷兰莱顿用掉奖学金,原因是保罗·埃伦费斯特(Paul Ehrenfest)在莱顿,这是一位终生都对统计力学和量子理论有浓厚兴趣的物理学教授。维也纳出生的埃伦费斯特这时四十出头,是一名出色的讲师和敏锐的评论家,也是玻尔和爱因斯坦的挚友。他也以待人热情、对学生的关怀无微不至,以及无拘无束、直来直去的研究风格著称。相比之下,很多别的资深理论物理学家,尤其是格丁根的那些,风格就要内敛得多。

在读过1923年德国《物理学杂志》上费米的一篇文章后,埃伦费斯特给费米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深感钦佩。埃伦费斯特还告诉他一个现在住在罗马的青年学生,要他跟费米取得联系。这个学生名叫乔治·乌伦贝克(George Uhlenbeck),后来也成了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那时在派驻罗马的荷兰大使府上做西席。他和费米岁数几乎一样,但在外貌上大相径庭,乌伦贝克比费米高了30厘米。然而在物理学上,两人正是棋逢对手。在他们意义深远的交流过程中,荷兰青年对埃伦费斯特及莱顿的大学生活都赞不绝口。

在荷兰的逗留对费米有很大价值。费米从未吐露他在莱顿的生活为何比在格丁根要愉快得多,但常常深情地讲到荷兰的同事,他们对来自不同传统的人有多么开放和包容。诚然,刚开始埃伦费斯特放浪形骸的态度和邋里邋遢的穿着,让他有点算得上是大吃一惊。在给佩尔西科写信时,他跟罗马那些总是一本正经的犹太数学家做了个比较,说埃伦费斯特“真的很亲切,就是出现在贫民窟的估衣店里,也绝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埃伦费斯特让费米知道,就算跟当代最杰出的青年理论物理学家相比,他也认为费米是出类拔萃的。而他也确实认识许多青年才俊。

费米最大的意外收获是见到了爱因斯坦,那时他到莱顿拜访埃伦费斯特,逗留了20天。45岁的爱因斯坦很喜欢费米,他自己也算是一匹黑马,因此立即吸引了费米。这是一场思想的盛会,大家对量子物理和统计力学有着共同的兴趣。明显感到兴高采烈的费米,试图轻描淡写他跟爱因斯坦的会面,以及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对他表示的兴趣。在写给佩尔西科的信里,他说爱因斯坦“挺友好的,虽说戴着一顶宽檐帽,搞得自己像是个被误解的天才。他说他深深地爱上了我,每次见到我都忍不住要告诉我(好可惜啊,他不是个漂亮姑娘)”。这样一来,费米才克服了他被关注时通常会有的难堪境地。他括号里的话大概也在暗指自己找女朋友时的屡战屡败,那些女孩子对他往往有着相似的倾慕之情。

受到热情接纳不是费米觉得在莱顿比在格丁根更开心的唯一原因。在这两年中,费米情感上和理智上都更为成熟了。1962年出版的《费米全集》中有很多文章都有费米的同辈物理学家写的介绍,他们在他写那些文章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佩尔西科在60岁时回顾费米1924年写的一篇论文,说它具备“费米更为成熟的风格特征:一个基本的概念,借助足够近似的数学方法,应用于几个物理上很重要的具体问题,虽说既简洁又巧妙,但并不比由隐含的物理假说所证明的更好”。对费米理论物理学风格的描述,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在1924年的这篇《原子和带电粒子之间碰撞的理论》中,费米证明,如果知道电磁辐射对原子的影响,就可以推算出原子与带电粒子发生碰撞的结果。由带电粒子产生的变化的电场,可以用对辐射的处理方式来类比描述。这篇文章凸显了费米对物理学所有方面的兴趣,他股掌之间令人高山仰止的工具宝库,以及他从注重实效到注重形式之间的来去自如。

然而,尽管费米的渊博、深奥和创造力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赞誉,但他在意大利仍然找不到一个学术职位。他确实得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