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恩里科和劳拉

费米在1926年11月7日被任命为罗马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之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城市,住进市郊他母亲去世时正在建造的房子,他的父亲和姐姐现在住在那里。玛丽亚最近当上了教意大利文学的老师,就在他们姐弟几个都上过学的那所罗马高中。令人伤心的是,阿尔贝托·费米这时重病缠身,将不久于人世。玛丽亚和恩里科夜里轮流陪床,但也于事无补,阿尔贝托还是于1927年5月7日撒手人寰,跟三年前妻子的离世几乎在同一天。

那年夏天,就跟母亲去世后一样,恩里科退居多洛米蒂山中。他也再次发现,在山中长途跋涉有助于平复哀伤。而这一次,因为有欢乐相伴,他的悲伤大为减轻。虽说以前也有过浪漫遐想,这却是他第一次真正坠入爱河。他倾心爱慕的人芳名劳拉·卡蓬( Laura Capon),是位19岁的罗马姑娘,那年夏天之前他们就曾见过一面。

卡蓬一家是犹太人,但已经深深融入意大利社会,在意大利独立之后,已经上升到较为上流的社会阶层。意大利有很多这样的家庭,他们基本上不信守教规,也不怎么去犹太教堂,但通常通婚还是基于信仰。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往往也是犹太人。

劳拉的父亲奥古斯托·卡蓬(Augusto Capon)这年54岁,是名海军军官。意大利统一后,许多犹太人都被吸引到军队和学院这两大职业上来。卡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智慧和勇气脱颖而出,已经当上海军情报部门的头头,并将很快成为海军上将。跟很多军官一样,他也热诚支持君主制。他有四个孩子,劳拉是老二,他们家境富裕,生活幸福。

1926年夏天,劳拉打算和全家人一起在霞慕尼度过八月,那是勃朗峰靠法国一侧的一个度假村。但这个计划被意大利的经济动荡给打乱了。墨索里尼担心意大利会扛不住正在欧洲其他国家肆虐的通货膨胀,于是下令限制意大利货币外流。这就让卡蓬家不得不待在意大利了。

卡蓬家很快制订了替代方案,就是去多洛米蒂度假,那里挨着他们的朋友卡斯泰尔诺沃家。圭多·卡斯泰尔诺沃是罗马大学的数学教授,已经和费米成为忘年交,比卡蓬要大几岁。他也是犹太人,还跟卡蓬一样都在威尼斯出生。这两家人很亲近,特别是有这些相似之处,而孩子们也年龄相当。

七月底,卡蓬家来到圣克里斯蒂纳。这座小镇位于风光秀丽的东西向山谷瓦尔加尔德纳中,与通往布伦纳山口的大路距离三十多千米,已经是意大利最理想的夏季和冬季度假胜地之一,有大把地方可以徒步、登山和滑雪。这里风景壮美,牧场郁郁葱葱,高原上奇峰突起,小小村庄的教堂尖顶也与嶙峋山峰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劳拉一到镇上就去找她的好友吉娜(Gina),她是卡斯泰尔诺沃家跟劳拉年纪最近的女儿。劳拉后来讲到,吉娜跟她问好时说了这番话:“我们会有很多乐子的!连费米都给我妈妈写信,叫妈妈给他找个房间。”劳拉问谁是费米,吉娜说:“我相信你肯定知道他,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物理学家,按我爸爸的说法,他就是意大利物理学的希望。”就这样,劳拉和恩里科在那个夏天聚到了一起。

劳拉和恩里科两年前就匆匆见过一面,那次无论是作为年少激情还是值得纪念的邂逅,显然都没有载入史册。劳拉这样描述1924年的会面:

他跟我握了握手,并友好地咧嘴一笑。只能把这笑容叫作咧嘴一笑,因为他嘴唇非常薄,也没有什么肉。他的上排牙齿中还有一颗乳牙迟迟未脱,十分显眼也极不协调。但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也十分逗趣。

两年后再次见面,这双蓝灰色的眼睛就会认为她与众不同,而她棕色双眸流露出的温暖目光里,也会有深深的回响。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来度假的年轻人常常出去徒步,沿着这个地区无数诱人的小径当天往返,路上时不时停下来欣赏大好河山。队伍里经常既有亲朋好友,也有同胞手足。劳拉注意到,尽管这位青年物理学家知道自己声誉日隆,却并没有自命不凡。大家很喜欢开他玩笑,他的应对也总是很得体。劳拉没觉得恩里科有多帅气,但在他身上她感到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多半并非来自蒂罗尔式紧身羊毛夹克或是松松垮垮的灯笼裤,这是他爬山时惯常的穿着。

连同父母们在内,每一个人都很信任费米,相信他在远足方面做的决定总是最明智的。他会选出当天的路线,确认所有去徒步的人都带齐了路上所需,还确保年纪最小的人背包不会太沉。费米的背包总是比其他人的都要沉得多。他扮演了登山向导的角色,总是冲锋在前,并小心查看难走的路段。在多洛米蒂山的碎石斜坡上,这样的路段比比皆是。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每一个需要的人施以援手。

夏天过去了,劳拉得知费米已被任命为罗马大学教授,觉得很高兴。他俩可以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中继续碰面了。1927年,夏天再次到来,劳拉和家人一起回到了她和恩里科萌生情愫的多洛米蒂,恩里科也回来了。

费米与卡蓬一家人相处得很好。卡蓬一家属于上流社会,但他们的地位来自建功立业,而非承继祖荫。跟他们在一起,费米觉得很自在,而他们也并不怀疑劳拉的眼光,虽然费米并不是犹太人,也还没有上升到他们的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

虽然费米和劳拉都在罗马长大,他们的境况还是有很大差别。卡蓬家住在离费米家不远的地方,但卡蓬家住的是带花园的别墅,跟费米家住的公寓不可同日而语。卡蓬家有佣人打理家务,睡的床单都是熨烫过的,去度假可以一掷千金,并且秋天经常去劳拉在佛罗伦萨山上的伯父伯母家住上几个星期,他们家的乡间别墅可气派了。

夏日将尽,劳拉像往年一样又开始到佛罗伦萨的亲戚家小住。这样一来她有了静心学习的机会,好为秋天晚些时候的大学考试做准备,意大利很多大学都在这个时候进行考试。劳拉刚刚在罗马大学上完二年级,选了普通科学作为自己的专业。虽然这个专业不需要集中学习物理学,但得去听一门奥尔索·科尔比诺的入门课程,这至少让她能对费米的职业有点概念。

九月初,费米离开罗马去参加科莫会议,这个会议对他在国际上获得承认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他俩都觉得他们的分离不会持续多久。经过一年多的相识相知,他们的罗曼史瓜熟蒂落。劳拉记得在那个月晚些时候,她得知费米买了辆汽车,觉得很失落,因为他曾经大笑着和朋友说,他要去疯狂一把,不是结婚就是买车。但就像他到底要当理论家还是实验家的决定一样,他很快二者兼得。

这辆蛋黄色的轿车是双座敞篷的“标致宝贝”,走起来轰隆直响,给劳拉和恩里科的热恋增添了些许情趣,也带来了某些不确定性,因为这个“宝贝”有点靠不住。费米总是把手摇曲柄放在座位边上以便发动汽车,对于是否开它去长途旅行也犹疑不决。星期天去乡下远足的话,佛朗哥·拉塞蒂有一辆跟这挺像的车,可以在汽车出状况时提供后援,人人都觉得乐在其中。

劳拉很欣赏费米和拉塞蒂之间情同手足的亲密,但也不能不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差异。相较于费米很喜欢女性的陪伴,拉塞蒂似乎对女孩子漠不关心,就算女孩子们对他很有好感。劳拉评论说,他审视起女孩子来“冷静客观,不偏不倚。他会把脑袋偏到一边,在眼镜后面眯起眼睛,以便看得更真切些。他审视、剖析,目光简直要把人刺穿,就好像她们是珍稀的蝴蝶或是从没见过的植物一样”。费米对女性的思考要直接得多。他跟劳拉讲过,他想找的妻子要金发碧眼、高大强健,而且得来自“乡下人家”。劳拉哪一条都不符合。

费米和拉塞蒂尽管很亲密,也还是有诸多不同之处。费米正在快速向中产阶级迈进,而拉塞蒂仍然算是形单影只,跟母亲住在一起。对费米来说,在讲座时把猫抛到空中,或是放生一堆壁虎去吓唬厨娘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对恶搞的爱好已经变成了一种人畜无害的幽默感。

毋庸置疑,劳拉对费米的仪容举止有所影响,也对他的愉悦心情助力甚多。他很欣赏她的机智、聪慧以及漫不经心的优雅。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美貌就视而不见。利昂娜·马歇尔(Leona Marshall)15年后成了费米的同事,还记得她自己见到劳拉时的反应:“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1942年,那时候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士。”当马歇尔跟费米说起他妻子的美貌,她写道:“恩里科屏住呼吸,告诉我,我完全不可能知道劳拉正青春芳华时有多漂亮。”

劳拉和恩里科第一次短暂相遇时,她才17岁。他显然被迷住了。两年后的1926年夏天,这种感觉开始得到回应。诚然,费米并非家世显赫,但很明显他正大步迈向一个辉煌的未来,这弥补了他家世的不足。就像吉娜·卡斯泰尔诺沃第一回跟她说的那样,人人都知道他是“意大利物理学的希望”。恩里科求婚的时候,劳拉答应了。

尽管对费米很是迷恋,劳拉还是发现他有个特点让人很恼火。那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坚持自己动手修理他认为需要修理的任何东西,而且绝不找任何人帮忙。费米将这个脾性归因于母亲。他告诉劳拉,他妈妈如何设法修好一个压力锅,修着修着变成了自己的版本。他跟劳拉解释说:“她要是想要什么东西,就会自己捣鼓出来。”虎母无犬子,从小看到母亲这样言传身教,儿子也步入母亲后尘。

在恩里科和劳拉的婚礼那天,这个特点还造成了一点小尴尬。该去卡比托利欧台阶顶上的市政厅了,费米却迟到了。劳拉焦急万分,问他什么事耽误了,新郎答道,他找了件新衬衫准备穿,却发现袖子太长了。他没随便拿枚别针别起来了事,而是仔仔细细缝了一道褶边。

婚礼的照片上,亲友欢聚一堂,在25位着装优雅的婚礼见证人中,就有科尔比诺和拉塞蒂的身影。炎炎夏日,女宾都戴着时尚软帽,穿着飞来波裙原文为flapper-style dresses,指外围或下摆缀以布条的礼服裙,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风气之先,一改此前古板端庄的风格,以轻薄、鲜艳为特点,也适合当时兴起的爵士舞,是思想较为开放的新女性(flapper girls)的穿着。——译者注。劳拉则穿着荷叶裙,亭亭玉立在爱人身侧,俩人手挽着手。费米长长的白衬衫盖住了手腕,看来他没能成功把袖子缩到够短。但照片中的灵魂人物是劳拉的父亲,那位海军上将,出众的身高和潇洒的制服让他卓尔不群。他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白,大盖帽意气风发,鞋子一尘不染。

费米不禁想起不到一年前,他也曾站在这里,在卡比托利欧台阶顶上。那时刚开完科莫会议,他和其他科学家一起受到墨索里尼的欢迎。而正是科莫会议慧眼识金,将他视为物理天才。他和劳拉的结合是另一种慧眼识金。在1928年7月婚礼这天的天空中,唯一的阴翳和1927年9月时卡比托利欧台阶顶上的一样,是领袖带来的阴森。婚礼上的嘉宾没怎么意识到,法西斯独裁者很快就会改变他们的生活。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这只是一场世俗婚礼,因为卡蓬家是世俗犹太人家庭,而费米和他父母一样并不信教。费米的姐姐玛丽亚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只有她觉得还缺一个宗教仪式。劳拉和恩里科刚被宣布结为夫妻,费米的伴郎科尔比诺就来到劳拉面前吻了她的手,并说道:“恭喜呀,费米夫人!”

那天下午,新婚夫妇登上一架双引擎水上飞机,飞往热那亚。客运航空在意大利出现才不过两年,所以这也是一场冒险。在热那亚他们登上火车,前往阿尔卑斯,在马特峰和罗莎峰之间的山谷里度过蜜月。不到27岁的费米,现在有了可人的娇妻、罗马大学的教职,前程似锦,还有了一辆半不中用的汽车。想想不过是六年前,他还是比萨大学的穷书生一个,未来茫然无定;六年之间,曾经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