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所思

白泽走了三个月,秋离对着笛子发了三个月呆。

三个月后,天枢星君造访西山,说是神君给秋离姑娘送来了生辰贺礼,秋离欣喜地打开天枢手上的桃木盒,只见其间盛着一方薄薄的绢丝卷轴,其上描摹的,是他临别之际,她吹的那首曲子的乐谱。

她吃了一惊,没料到,她不过随手吹奏,他竟一音不错地记了下来,只不过宫商二调微调,显得比她那时吹得更雅致。曲子下面他工工整整地落了三个字“素娥畔”。目光扫到这三个字,秋离的脸霍地红了。

只听天枢星君不疾不徐地道:“师父说,那日月光皎皎,姑娘于月下吹笛,便将此曲命名为《素娥畔》,赠与姑娘,愿姑娘与月同辉,心想事成。”

她这才记起,当初学史时,是学过这么一段:“混沌初开,乾坤始奠。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号。”

她这厢以为他暗指自己为素衣美娇娥,没想到,白泽比她高雅得多,于是她为自己的思想境界,羞愧得脸更红了。

后来不知怎么这件事情在西山传开了。秋离生辰日,白泽亲自派手下的天枢星君送来贺礼,此事在学府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也是由此,她和执夙的暗斗变成了明争。不过,她始终记着白泽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是以若是执夙欺她,她不再一味地忍让,当机立断地还手,虽然依旧伤重,但不再觉得那样憋屈。

再后来,她认识了司卿。

那日在练武场上,她和执夙一伙人斗得两败俱伤,累得躺在擂台上不想动,却有一双藕荷色的绣花鞋映入眼底,她顺着鞋向上望去,便见着司卿。司卿伸手将她扶起,回头看了执夙一眼,冷冷道了句:“执姐姐,这里毕竟是西山,你莫要欺人太甚了。”

秋离很感动,这是她在学府的两百余年中,第一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司卿一面帮她擦伤口,一面道:“我早就看不惯执夙那个张牙舞爪的样子,恨不得跟她打一架才好。偏生她父亲位高权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要与她动手,要不,我一定替你出头。”

秋离笑笑,司卿不知,只是这样,便将她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从这日起,两人便成了好姐妹,形影不离了。

五更锣响,悠长的锣声在小巷中回荡,绵长的尾音传到秋离耳中,她才恍然回神。

不知不觉,她竟在院子中站了两个时辰。池塘中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整个院落有如仙境。

慢慢地,东方泛鱼肚白。

秋离打了个哈欠,终于是困意上头,有些睁不开眼了。她回屋对着铜镜照了照,发现眼底有两块抹不开的乌青,想着这样去见元辰,颇有些失礼,便写了张字条,让小二去安雅茶庄走一遭,说自己身子不适,隔日再上门拜访。

走回屋内,秋离拨了拨桌上的龙涎香,睡意更浓,躺到榻上,不久便熟睡了。

睡着时,秋离做了个长梦。梦中,是她从西山学府结业后的光景。

自打她从学府结业后的这近万年间,上西山来求娶她的人不计其数,这时她才明白,西山丹木是个多么响亮的名号;她的模样、她的才华,这世间有多少人会嫉妒红了眼睛。她也渐渐理解,为何那时执夙恨她恨得那样紧。

自打她满了五千岁,女帝便不厌其烦地替她说媒。可千年来,不论女帝为她说了多少亲事,都被她推拒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秋离第一个瞧上眼的男子,竟是西海二皇子。那时西海三皇子来上门提亲,她偏偏看上了陪三皇子造访西山的二皇子。那二皇子早已娶亲,她却不知着了什么魔紧追不舍,二皇子怕了她,只好提前告辞。谁知二皇子离开西山那日,她竟追着二皇子的背影,一路从三危山山头,追到了危栀山山头,其间掉进井里三回,撞到树上五回,可这都拦不住她一路追随他背影的决心,她像着了心魔一样,一路跟着他,直到司卿在西山的边界拦住她,骂了她一顿,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一千年中,她还做了三四桩。司卿总是笑她此生第一大命门便是男色,她也认了。

于情之一字,她干的最后一桩傻事,是八千岁上头,见着东荒智尚元君。

洪荒战时,嫘祖应劫羽化,她一身养蚕织布的本事,都留给了后人陵姬。六界中人织就的锦缎,若是陵姬排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因着西山山脉中的翠山中多桑树和箭竹,适宜养蚕,洪荒一战后,陵姬便隐居在翠山之中。那智尚元君便是特意来拜访陵姬的,求她织一匹大红的锦缎。不知怎的,智尚元君合了秋离的眼缘,生出一段孽缘。

陵姬亲手织的锦缎,造价极高,智尚元君拿不出那么多钱。为此,秋离花光了所有积蓄,千金散尽,供他买了一匹又一匹,一直到秋离穷得叮当响,再拿不出一分钱来,才晓得原来那智尚元君已有心上人,饶是秋离使出百种柔情相对,他也不会有丝毫心动。他买料子,是要拿去做一件大红的衣裳,好去向心上人表白。

秋离这才恍然明白自己做了多傻的一件事。

智尚元君要离开西山的前夜,特意给秋离下了张拜帖,说是临走前,有话与她讲。她去时,他正一袭蓝衣在院中桃花树下温酒,见她来,冲她浅浅一笑,斟了杯酒递与她。就着簌簌飘落的漫天桃花,智尚元君道:“傻阿离,我平白拿了你这些银两,这样挥挥袖子就走了,忒不地道。然而想来想去,我也没有什么好还你的,只不过,我这人于情之一道,看得还是颇通透的,因而想提点你一句。”他清了清嗓子,端出前辈的架子来,“我这几天瞧着,你能看上眼的男子,都有个共同点,就是爱穿蓝衣裳。你心底可是有个什么人,连自己都意识不到,于是错把这一腔热情,放到了不值得的人身上?”

智尚元君这番话,于她似是有醍醐灌顶之效,秋离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什么样的男子都喜欢,她只偏爱那些能将蓝色衣衫穿得很有仙气的男子,只偏爱那些笑起来,同那个人有些相似的男仙。

她抬头望着天上如水的夜色,忽而意识到,白泽离开西山后的千年中,她竟不曾再抬头赏月。不是月色不美,只是看月的人,已然不在。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蓦然回首,才了悟,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某个时刻,她的眼底心间,早有了那一袭蓝衣,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只可惜,她悟得晚了,这余下的几千年,白泽再没来过西山。而秋离虽然和司卿一起将西山搅得翻了天,但没有勇气上昆仑虚去叨扰白泽。于是年少时期不明所以的小相思,便这样断了线。

从此,她便未再犯这样的错误,也没再喜欢过哪个人,她不知今日为何会梦见这一段,忽而于梦中,回到了少年时与执夙打架的光阴。

她被一群人欺负得奄奄一息躺在练武场上,动一动,全身上下便撕裂一般疼。她正在想会不会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的时候,一袭蓝衣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吃力地抬头,蓝衣故人的模样,逆着光,显得分外亲切而高大。

故人弯下腰,将蜷缩在地上的她抱起,然后丢了一句话给执夙:“你们以后若是再欺负她,就自己承担惹我生气的后果。”

秋离感激地向他道谢,故人的模样却突然变了,变成了下午所见的蓝衣公子模样,那公子调笑着:“你若真的想谢我,也不用太麻烦,以身相许就好了。”

秋离吃了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坐在客栈的雕花床上,铜炉中的龙涎香已经烧尽,袅袅余香有一阵没一阵地从帘外袭来,秋离摸摸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梦,做得分外真实了。

她思忖怎么会突然梦到白泽,回想起来,自己竟梦见堂堂神君来西山救自己给自己撑腰,想必是这些年跟司卿厮混在一起,脸皮也变得忒厚了。又思忖,莫不是元辰也爱穿蓝衣,今天下午一个蓝衣身影在她眼前晃悠久了,便莫名勾起了少时的回忆。

秋离口渴,从纱帐中摸着坐起来,斟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只觉得困意消了大半。窗外阳光斜射进来,已过了晌午。她摸了摸饿扁的肚子,预备先去填填肚子再作打算。

她唤来小二:“附近可有吃辣的酒家?”

小二笑容可掬:“若说吃辣的酒家,从这里往西去有个楼中楼,环境幽雅,味道也不错;或出门向左,沿着清溪巷走个三炷香的工夫,有个王家竹楼,里面的铜锅涮肉,辣味一绝,凡是外地人来我羊城,没有不去吃的,吃了没有不被辣哭的。只不过这店面沿街,环境没那么讲究。”

秋离谢过小二,便打算往王家竹楼去。

司卿乃洪荒前司斋的青氏一族后人,做饭一绝,做辣更是个中好手。平常人若是感时伤怀,总要喝点小酒,对月作诗,邀花对饮,好不风流。然而,司卿那时哄秋离,方法便粗暴多了,不开心了,给秋离炒一锅花椒,惆怅了,也给秋离炒一锅花椒,两个人对月吃过花椒泡凤爪,冲着桃花啃过麻辣猪蹄,辣得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哗哗流泪说不出一个字,满院子找水喝。司卿说,我西山人,哭鼻子太丢人。可若是吃了辣,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软弱哭的,还是辣哭的,便没有那么丢人了。

秋离深深觉得,别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千八百年就能修成人形,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万年了还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一定是被司卿的花椒吓的。

秋离入座,方吃了两口,便觉得辣味纯正,一路从舌尖辣到胃里,火烧火燎的,瞬间眼圈见红,泪眼汪汪。正要吃第二口,忽而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顺着声音望去,元辰带着方泽从不远处的街上路过。

秋离心中“咯噔”一下,才给他下了帖子说身子不适,若是现在让他撞见自己在生龙活虎地吃涮肉,实在尴尬。她现在临街而坐,位置有些显眼,她寻思着,若是换到对面,那便是坐在阴影中,而且背向街市而坐,这样,即便元辰冲着这边望过来,也不容易看见她。

谋定而后动,秋离端起碗,一个箭步冲着对面的椅子挪过去,然而店家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赶忙喊了一声:“哎,姑娘,还没付钱呢。”

他大嗓门一喊,全街市上忽而静了,大家都在打量她这个吃霸王餐的姑娘。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元辰的方向,果不其然,那人目光含笑,正灼灼地望着她。

她尴尬地嘿嘿一笑:“这么巧。”

他面色平常,道:“早上收到帖子说姑娘身子不适,正要去探望。”

秋离笑得更尴尬,随口圆场道:“鼻子有些堵,来吃点辣的,通通气。”说罢还猛扒拉了一口涮肉,辣得流下了两行清泪,还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她心中泪奔,世间最尴尬的会面,不过如此了吧。

然而,她还是年轻了。

元辰依旧面色平常,拱拱手道:“寒舍就在不远处,若姑娘不嫌弃,不妨去歇歇脚,容我雇辆马车送姑娘回客栈,省得路上着凉。”

秋离摆摆手,继续干笑,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麻烦元公子,我和昨天的荣大夫约好,饭后去他那处再号号脉,抓两服药吃吃便好。”

说曹操,曹操到,秋离话音刚落,便见着荣大夫从街的另一边走来,冲元辰拱拱手:“公子真是体贴,一早就派人接老朽来给夫人请脉复查,不知夫人现下何处啊?”说罢,他顺着元辰的目光望见被辣得泪流满面的秋离,捋着胡须轻笑,“哈哈,看夫人吃辣的样子,倒是精神得紧。”

秋离尴尬,正巧有两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啊啊”叫了两声。真是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元辰颇有风度地没有拆穿她,只是客气地将她请到安雅茶庄,又十分认真地请荣大夫给她号了号脉,抓了两服药给她煎好。

荣大夫走后,房间中只剩她与元辰。她思索着要怎么解释一下才好,然而方才大街上的尴尬,元辰只字未提,只是将药斟了出来,让她喝下。与人相处的分寸元辰把握得极好,秋离不由得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她与元辰跪坐在红木矮几对侧,木兰花的窗纹在地上投射下斑驳的阳光,一呼一吸间,有淡淡的茶香,还有淡淡的药香。

她这才知道,安雅茶庄,正是元氏产业。今早元辰收到她的字条,说抱恙不能造访之后,便请方泽去叫了大夫,想去客栈寻她,怕她一人生病,没个放心的人照看。正好安雅茶庄位于清溪巷巷底,他才出门没几步,便碰上了吃辣吃得正欢的她。

元辰唤来小童将她的药碗端下去,又端来茶具,给她斟了一杯红茶暖胃,他本想询问她感觉如何,又觉得秋离看他的眼神带着防备,于是将问候咽了下去,徐徐道:“请姑娘来茶庄,是有位故人,想给姑娘引见一下。”

秋离愣了一下,只听门开,拐角走进一名红袍男子,风情万种地扇着折扇,一下子将她拥进怀里,喊了她一声:“阿离离—”

秋离再次愣住了。

她记得她如今顶着个倒霉公主的身份,这个倒霉公主,原名叫作萧婉离,能喊她旧名之人,果然是个故人。她被他抱在怀里勒得喘不过气,趁着推开他的工夫在那个公主的记忆里搜寻了一圈,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她父王大哥家中的小儿子萧谆。

秋离嘴角抽搐,她这个堂哥,从小被大皇伯捧在手心里,养了一身公子哥的坏毛病,这次萧国灭国,萧国皇室悉数灭族,不承想,他竟能幸免于难。

被秋离推开,萧谆有些诧异,秋离怕他再贴上来,便赶紧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道:“堂哥缘何在此?”

萧谆叹了一声:“萧国被大齐用火屠城,我本以为皇族之人皆遇难,唯我侥幸,起初寝食难安,不知应如何自处。有幸半路遇见元公子,经他提点方悟寻苍龙阙方是正途,便经他安排,一路行至此处。”

“苍龙阙?”秋离疑惑道,“只不过是两百年前的传说,堂哥确知此物存于世?”

萧谆点头,又叹气:“我不过是游手好闲的公子,自己做不了什么大事,只不过小时对这些神鬼的事情颇为好奇,缠着父王讲过不少。”言至此,他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皇爷爷当初想将皇位传于二叔,于是在仪式上摔碎苍龙阙的倒霉差事落在我父王头上。他当初是见过苍龙阙的,这东西,我确定有。”

秋离一愣:“就算得到苍龙阙,堂哥又能怎么样呢?”

萧谆捧着茶杯哼了一声,那口气叹得比三月的桃花被狂风吹落还要惹人怜惜:“唉,我不是治国之才,也不能怎么样。只盼能将苍龙阙交给有识之士,替我们报了灭国之仇,再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

元辰抬手为萧谆续了些茶,笑道:“萧公子倒是豁达,不知多少英雄为了江山折腰,萧公子倒是能如此轻易拱手让人。”

萧谆掩嘴笑笑:“腰嘛,由那些爱管闲事儿的人去折就好了,我有荣华富贵便够了。”

秋离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二人,没有插话。她想,萧国灭国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元辰与萧谆相识,也最多一个月工夫。元辰在自己面前不曾掩饰对苍龙阙的好奇与欲望,大概是个有野心的角色。而萧谆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元辰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供养萧谆,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有关于苍龙阙的别人没有的消息。上次在茶楼相见,元辰对苍龙阙的事情如数家珍,多半也与萧谆有关。

那自己呢?她想,元辰这样费尽心思地接近自己,又是认定了自己身上有什么呢?

既然他早知萧谆与她是故人,便也一早就知道她萧国公主的身份。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寻思片刻,突然了悟,摸了摸身上司卿给的那半块破铁牌,笑了笑:“元公子大概误会了我身上的什么东西。”

元辰也不明说,只是眉毛微微上挑:“哦,是吗?元某不这样认为。”

萧谆看着他俩这样打哑谜,忍不住插嘴:“你俩在说什么?阿离离你身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在秋离保有的萧国公主的回忆中,萧谆虽然有些娇气,公子脾气大些,但是不傻。在为人处世方面,萧谆绝对是一把好手。他能在短时间内便相信元辰,说明此人必有可信之处,况且从她和他几次接触来看,除了昨日黑衣人事件他欺骗了自己,其他方面都让她觉得他不是坏人。

就算他图谋不轨,她想,她可是会法术的人,他还斗得过她不成?

这样思忖着,秋离便将司卿给她的那半块破铁牌从怀里摸了出来,大方地放在红木桌上:“想必元公子说的,便是这个吧。这不过是故人送的礼物,与苍龙阙没有半点关系。”

元辰惊诧于秋离的爽快,他以为,苍龙阙这样重要的东西,她应该不会轻易示人,没想到她这样大方,毫不遮掩。

比元辰更吃惊的,是萧谆。

他“呀呀呀”地叹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愤愤道:“皇爷爷果然还是偏心的,当初让我父王摔碎的半块,原来只是一个角!我就说爹爹给我看过的苍龙阙的形状怎么那样古怪,花纹也不全!”

元辰诧异地看了萧谆一眼,秋离也愣住了:“你说什么?”

萧谆翻了个白眼:“这牌子你父王给你的吧?他难道不曾跟你说过,这不起眼的牌子,是苍龙阙?”

元辰本有些疑惑,但转念之间,便将事情想明白了。萧谆手中那份苍龙阙的图纸本就是不全的,和秋离手中的这份拼起来,才是一整块苍龙阙。那萧谆的爷爷留了一手,那个在祭坛上被一分为二的苍龙阙,本就不是全部,这样,即使碎掉的两半都被某个君主找到,那个国家也无法拥有召唤神龙吞并九州的力量。而萧婉离是萧国先帝最宠爱的公主,灭国之际,萧婉离出逃,身上带着不为人所知的苍龙阙碎块,也算合理。

然而,此刻秋离脑子中的想法只有“你不是在逗我吧”。这明明是司卿给我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你萧国的国宝?

他们三人,一个恍然大悟,一个震惊失语,一个愤愤不平,三人相对而坐,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半晌,还是元辰先开了口:“秋离姑娘如此坦荡,若是我不说实话,便显得我小人了。”说罢,他饮了口茶,道,“在下并非齐国人,这处安雅茶社,和这赶考公子的身份,都是假的。”

他看了看秋离的反应,这番话他虽并未对萧谆讲过,可萧谆精通人情世故,又在他这庄子上住了些许日子,能看出些端倪,他并不意外。只是他没想到,秋离面上也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猜到了。

他忽而有些愉悦,或许是因为意识到秋离是个比他想象中还聪明的女子,他说不清,总归是露出了笑容,却又很快收敛了,继续道:“九州动乱,有志之士应奉明主而救百姓于水火,元某不才,却也看出嬴国之强胜,大浪淘沙,或许百年之后,嬴国可取胜。只是百年之中,多少马革裹尸,多少妻离子散,又多少颠沛流离。齐吞萧国,不多久,又有国家吞齐,无辜的,不过都是平民罢了。辰愿得苍龙阙献之嬴,还天下一个太平。”语罢,他望向秋离,“不知姑娘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

秋离一愣,她还沉浸在他激昂的陈词中,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这么快就引到了她身上。助他一臂之力,她想,元辰指的,可是要借她这块生了锈的牌子一用?

她作为一个仙,自然不想看到凡界生灵涂炭。只是,六界轮回,各有其道,她若是拿着仙界的东西,坏了凡界运行的命数,恐怕会有更大的灾难在后面等着。

她狠了狠心,将牌子收回怀中:“抱歉,这个东西,我借不得。”

元辰并不意外,吃惊的是萧谆:“阿离离,你脑子没坏掉吧,找到苍龙阙,不仅可以报灭国之仇,享荣华富贵,还能顺带为天下苍生做一件好事,你为啥不答应?”

她低下头去,并不解释。

元辰并不勉强,只是道:“此物对姑娘重要,在下清楚,也不想勉强。只是姑娘既是萧国皇室中人,找苍龙阙这件事,做得比元某名正言顺。萧公子已经答应和元某一同寻找剩下的苍龙阙碎片,不知道姑娘是否有兴趣,与我们同行?”

半个月后,秋离与元辰一行四人,终于到达荆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蓝衣美少年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日,她没拒绝元辰的请求。

或许是想着找到苍龙阙能多些找到应龙的机会,又或许是因为单纯地想与元辰一路同行,她说不清,只是那日看着元辰的眼睛,她拒绝不了他的请求。

据萧谆说,几十年前,他父亲摔碎的苍龙阙,半块被和亲去荆国的公主当作嫁妆带走,还有半块被秋离的父皇赐给了领兵打仗的将军当作护身符。只不过那将军后来战败,下落不明,据说流落昭国。

于是,四人上了路,先去荆国,再去昭国。

秋离虽来凡界不久,但是在元辰的熏陶下,对当前国势有了大致了解。九州列国割据,昭、荆、嬴、晏、韩、萧、大齐七国盘踞各方久矣。其中,昭国、大齐算是老牌强国,历史悠久,只是盛极必衰,颓势初显;嬴国、荆国是后起之秀,因着接连两任国君知人善任,国立日渐强盛,渐渐有与齐、昭抗衡之势;晏、韩、萧因着地理位置不利,国土狭小,一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

现在萧国已灭,只剩六国争霸。

除却晏、韩两个小国之外,荆、昭、大齐国力皆不可小觑,秋离不懂为何元辰单单看重了嬴国,定会从这群雄争霸中脱颖而出。

元辰摇着折扇,回了她三个字:“因为人。”

秋离不解,元辰继而解释道:“一个国家的运势,可以从当权者看出七八分。昭国奸臣当道,贪污成风,国君昏庸,十年之后便会衰落;荆国现任国君荆成王虽是个厉害的角色,但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建树,想必繁华到了头;至于大齐嘛……”他顿了一下,云淡风轻道,“大齐富庶,国君也算开明,保持霸主地位不难,只是,大齐没有我。”

秋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元辰这是在自夸,可是这句自夸听起来不但不显生硬,反而显出他运筹帷幄胸有成竹。

她不觉心中一动,有些笑意爬上嘴角,时局是否真的能如他所料,她竟有些期待了。

荆国四月,本是莺歌燕语,阳光明媚的大好时节。秋离听说,荆都是个富庶之乡,以为应该是花红柳绿,可还未近荆城,便远远地望见都城上空雾气迷蒙,大片大片的浓烟从城内滚出,空气呛得刺鼻,似是有肉眼可见的烟灰颗粒。

秋离以手遮掩口鼻:“这是都城失火了?”

元辰摇头:“进去看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待几人进得城门,才晓得是家家户户在院中烧纸钱,熏得街上也是一片雾气蒙蒙,并非失火所致。

见着元辰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秋离不由得好奇,问道:“四月烧纸,这可是荆国特有的风俗?”

元辰摇头含笑看她:“非也。”

秋离再问:“可是有国丧?要不怎么家家户户都烧纸钱?”

元辰再摇头:“非也。”

秋离糊涂了,只听元辰道:“荆旧臣赵相带着公子职画隐居多年。公子职画是当今荆王第二个儿子。荆王想将公子职画接回宫中抚养,并且给赵相封官。赵相不肯,带着公子职画躲入山林,荆王无法,只好放火烧山,可是那赵相是个有骨气的人,宁愿被烧死也不回来面见荆王,所以只有公子职画一人活着从火中逃了出来。荆国百姓怜惜赵相曾经对荆国有巨大的贡献,便在他的忌日烧纸钱给他。我日前听说过此事,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阵仗,看来赵相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不容小觑。”

秋离不解:“那公子职画既是荆王的骨血,又怎么会被旧臣带走呢?”

她想,若是在西山,有人敢将司卿从女帝身边带走,女帝定会和他拼命,这个荆王是个好生奇怪的人。

元辰神秘地摇摇折扇:“这便是他们荆王宫的秘辛了,我一个外人,不好多评价。”

秋离觉得荆王此人奇怪,料想入宫是件难事,然而她错了。

荆王祝融恽的母亲是萧谆的姑姑,那荆王算得上是他们表兄。现下萧谆与妹妹国破家亡,投奔表兄,齐国与荆国本来就不和,无论祝融恽是否收留他二人,两国早晚都是要交战的,祝融恽收留他二人,能博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实际花费也不过几个人的口粮,这样划算的生意,还是要做的。

萧谆只消在宫殿外报上姓名,不多久,便有小厮将他们请进了宫殿好吃好喝地招待。

荆都风流,荆皇宫的装饰更是奢靡到令秋离咋舌。宫女穿着整齐的明黄色衣裙在殿外候着他们,笑意盈盈,腰间别着小铃铛,走起路来,银色小铃铛随着步子摇摆,声音清脆悦耳,穿行在重重宫闱的深红色围栏里,给沉闷的宫殿添了两分灵动的气息。

秋离一行被宫女引着入了后宫,帘幕重重,一路熏香,熏得秋离脑仁疼。她自小是个穷命,越是贵的东西,便越克她。她寻思,能让她头这么疼的,这香定是要贵上天了。

推开屏风的是个绿衣小侍女,模样很是标致,像夏日池塘中的出水芙蓉,清新可人。随后小侍女撩起纱帐,伺候在一旁,与身后的山水屏风融为一体,让出来的地方,赫然有一张金灿灿的睡榻,榻上侧卧的,是一个华服的美丽女子,雍容大气,显得方才见得那些小侍女有些小家子气了。

荆王最宠幸的郑夫人亲自为他们接风,郑夫人下手立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

秋离知道被荆王从民间带回宫的公子职画收养在郑夫人的名下,想来就是这个男孩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风流的年岁。

郑夫人冲着公子职画温柔地摆摆手:“给你的表兄表姐问好。”

那男孩子彬彬有礼地冲着他们拱手作揖,不卑不亢,抬眼时眼中似盛着点点星光,笑起来,好看得将身边的姑娘都比了下去。

秋离不由得看愣了,郑夫人貌美如花,可是站在公子职画身边也暗淡了许多,不知当年公子职画的生母,该是个怎样倾国倾城的人儿。

元辰似是从她看郑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莫要小瞧了这郑夫人,十六年前,荆王下手整顿荆国权贵世族,大家贵族大都被连根拔起,唯有郑氏,凭借着这个郑夫人,还在荆国身居高位。”

秋离听了元辰此语,不由得又看了那郑夫人一眼,生出了两分敬重,看似柔弱的姑娘,竟然这般厉害,忽而想起进宫前,萧谆给她讲这个郑夫人上位的传奇故事。最初的郑夫人只是个不起眼的陪嫁丫鬟,忘记了是哪个盛大的场合,所有后宫女子列队朝拜荆王,唯有这个郑夫人不抬头,也不正眼看他。荆王许之千金和高位,令她抬头,她亦拒之,答:“若是妾现在抬头,岂不是屈从于重利之下?这样的品德,又怎能留在王宫?”

荆王听了大喜,便赏了她封号,郑夫人的荣宠,延续至今。

这个郑夫人的娘家也在萧国,算萧谆的半个姑母,招待他们一行三人,自然上心。

吃饭时分,秋离分神看了公子职画两眼,那小男孩长得实在养眼,引得她好生好奇他的生母是谁,能将他生得这样花容月貌。

元辰见她眼神总往公子职画身上飞,咳了一声。秋离回头看他,他又装作什么事没有的样子,低头吃他的菜,弄得秋离有些莫名其妙。

秋离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于是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你咳什么,要不要喝点梨水止咳?”

元辰没想到秋离说话如此直接,然而不接她的话头又不太好,于是,沉默了半晌,道:“你果然还是更喜欢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这话说得秋离没有半分头绪,果然?还是?更?这话从何说起?她不解其意,只好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嗯,公子职画是挺耐看的。”

她这话一说完,元辰的脸色便沉了两分:“他是很好看,比我小时候水灵多了。果然荆宫养人。”

秋离只觉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他是什么意思,羡慕公子职画生活环境优越?他不像这种人啊。秋离想来想去,她从来不是个灵光的,弦外之音也没听懂过,于是不再难为自己,专心喝酒。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郑夫人喝得微醺,双颊泛红。银月西斜,公子职画向她告辞回宫休息,郑夫人抓着公子职画的手:“你怎的那么狠心?你可知道这些年,大王他一直念着你?”

公子职画被郑夫人的话说得有些错愕,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接话。还是郑夫人手下的丫鬟眼疾手快地将公子职画扶了下去,附在郑夫人耳边提醒:“夫人,你喝多了,那是公子啊。”

郑夫人这才恍然回神,理了理衣襟,脊背重新挺了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恢复了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夫人的模样。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被丝竹声掩了过去,然而秋离眼尖,恰巧看到了。不知为什么,秋离忽而觉得,容光焕发的郑夫人眼中其实有种说不出的哀愁。

未几,席散。秋离向郑夫人告辞,郑夫人起身回礼,或许是酒喝多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秋离赶紧伸手扶住她,身体触碰的那一瞬间,秋离忽而觉得身边浓雾大作,浓重的白色将身边的景致一一抹去,仿若望不到头的深夜,又突然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阳光陡然照了进来。待到浓雾变淡,秋离已然置身另一间明亮的宫殿中,宫殿的正中坐着一个红衣美人,身后立着一个怯怯的小宫女。红衣美人眉如远黛,眼如星辰,身姿纤细,却又有一种威严让人不敢侵犯的气质。她眼神中盛着化不开的寒意,秋离心中一凛,这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子眼中应该有的。

红衣美人微微回头,朱红嘴角轻提,语气虽是带笑的,却让人听不出丝毫笑意。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宫女:“瞀儿,你想留下的对吧?”顿了一下,轻声询问,却又不像是个问句,“你喜欢他,很久了吧?”

身后被叫作瞀儿的女子猛地跪下,脸色惨白:“夫人莫要折煞了奴婢,瞀儿这一生自然要跟随夫人,生死不离。”

窗外的竹影婆娑,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参差的叶影。红衣女子浅笑,脸上盛开三月桃花似的灿烂的笑容,眼神却留在无限远处,空洞一片。她自说自话:“其实这也由不得你,就像我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一样。”顿了一下,她道,“我离开后,郑家需要一个后宫的倚靠,大王需要另立一个郑氏的王后来安抚郑家,无论他们是谁,都会想办法让你留下的。”

瞀儿的头垂得更低了,她的脸涨得绯红,一言不发。

红衣女子垂眼定定地看着她:“他需要一个名声好的、拿得出手的门面装点后宫。明日我离开的时候,宫中所有的人要站在台下朝拜我和祝融恽,你不要拜他,也不要看他就是了,无论他许你怎样的荣华,你要摆出一副淡泊名利的姿态,我保你入主后宫。”

瞀儿微微惊讶地看向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却将眼神移开,轻轻叹息一声:“愿他会珍惜你,瞀儿。”声音轻轻的,也带着重重的无奈,“我说这话是真心的,你知道的。”

眼前再一次黑了下去,仿佛没有一丝光线,黑得令人窒息,秋离大口呼吸,胸口憋闷得仿佛一定要大口呼吸才能喘气。慢慢地,她眼前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致,视线聚焦之后,依旧是觥筹交错的郑夫人的宴席,身边元辰轻轻扶住了她,轻声问道:“怎么,酒喝多了,头晕吗?”

秋离摇头。

她又抬头望了一眼郑夫人。方才,阴错阳差地,她被困在了郑夫人的潜意识里,就在她伸手扶住郑夫人的那一瞬间,她窥探到了那时候郑夫人内心的想法。

她默默地又看了郑夫人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在刚才那个幻境中,她看到的丫鬟瞀儿,正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郑夫人。在屋中正襟危坐的红衣女子,她没见过,可看那眉眼容貌,不得不叫她联想到公子职画。

那潜意识里的一切,正是郑夫人的心结,就算她是高高在上的郑夫人,拥有无限宠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依然只是那个红衣女子身边不起眼的丫鬟。

秋离疑惑,一个女子是要有怎样的威严,才能给另一个女子的一生烙下这样不可磨灭的印记。

之后秋离一夜睡得不安生,眼前貌似总有影影绰绰的人影飘过,仿佛有什么旧事在上演,令人闻之悲伤。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了半个月,荆王一直没有时间接见他们,元辰也不急,在院中散步看书,悠闲地等着。

转眼夏至,荆王带着两位公子游街,与百姓同乐,元辰一行也在邀请观赏游街队伍之列,终于了了秋离在凡界玩耍的心愿。

灯火繁华,秋离来了凡界,不是赶路,便是躲避追杀,第一次有机会静下心来好好看看凡界热闹的景象。所以沿路不论看到什么,她都会有些好奇地驻足。

元辰便一直在她身后离她半步,随着她走走停停,极有耐心。

秋离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小商贩身上,而元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在看风景,而他在看她。

最终,秋离在一个卖香包的小摊贩前驻足。紫色的缎面上绣了两朵荷花,并蒂莲。这并蒂莲的模样让她想起西山的婆罗池,一到夏日,婆罗池莲花万里,蔚为壮观。白泽走后,她不自觉地常走到婆罗池畔,夏日将近时,便折了两枝莲花插入瓶中,带回房中,当作是对他的念想。她瓶中的莲花,也是这个样子。所以看到这个香包的时候,她多看了几眼。

只是,秋离摸了摸口袋,她身上没有银子,抬头看了看元辰,欲言又止,她还是不想为了这点小事麻烦他。

她叹口气,有些人,有些事,大概就是没缘分吧。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过桥的时候,秋离忙着看热闹,不经意被人一推,重心不稳向前跌去。好巧不巧,桥边有一个石桩,原本是码头船夫拴船用的,可惜年久失修,从中间断掉,剩下一个尖锐的断口,秋离便直直向那断口跌去。

若是地方宽敞些,她还可以躲过去,可是现在周边全是人,她连个躲闪的地方都没有。

秋离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腰间的玉笛,她眼睛一闭,可是期待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元辰伸手拉住了她,想象中,戏本子里才子佳人相逢,佳人不慎跌倒,英雄救美,英雄搂住佳人的腰,二人四目相对时,浪漫四溢……

秋离回头去看元辰,也想和他来场浪漫的对视,然而,回过头她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唯美的相拥,元辰此时是真的“拉”起了她。她就以一个很丑的姿势,被元辰拉住了腰带,就像牵一匹马那样。

秋离汗颜,真是有够丢人的……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让她摔在地上算了。

元辰见秋离的手轻微擦伤,还护在那笛子上,一面帮她处理手上的伤口,一面问道:“这支笛子见你一直带在身上,寸步不离,可是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秋离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玉笛,手在玉笛上的暗纹处无意识地摩挲,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蓝衣人将玉笛递给自己时飘逸俊朗的仙人之姿,呓语道:“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元辰看着那笛子若有所思,仿若在自言自语:“如果是元某赠与姑娘东西,姑娘可也会如此爱惜?”

秋离愣了一下,因为他的声音太小,她听得不真切,反复将他的话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忽然脑子中一道惊雷劈过,脸上烧得有些红。啊啊啊啊,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难道他对自己有意思?

这个想法让她莫名地有些心慌,不太敢抬眼去看他的眼,尴尬之际,忽然身后炸起几声巨响,她吓了一跳,元辰善解人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伸手指向天空:“别怕,今日过节,荆国放烟火。”

秋离抚抚怦怦直跳的心,第一跳是被那烟火吓的,第二跳却是被元辰有意无意搭在她肩上的手惊的。

这个姿势,是不是有些暧昧了……秋离咬咬嘴唇,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余光去看元辰,只见他这个动作做得自然无比,坦然得仿佛只是找了个地方架手,是她想多了而已。

因为人群都在往烟火处涌动,本来就拥挤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人山人海,不停地有人往烟火跟前挤去,秋离和元辰左右躲闪,还是不免被人流撞得摇摆,被夹带着不自觉地往前走去。人群熙熙攘攘,元辰怕秋离被人流挤散,本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肩往前一带,她整个人便几乎要贴在他胸口上了,元辰声音轻柔:“小心走散。”

秋离的心跳得快不是自己的了,可元辰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温柔平和。

他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头顶,心里微微发麻。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是她的了,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手也不知道要放哪里。还好有头顶的烟火,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风吹过,流光如星。

秋离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由得感叹:“好美。”

元辰不看烟花,反而低头看她:“之前没有看过吗?”

秋离的目光完全被烟花所吸引,没有多想,张口就道:“嗯,没看过。西……”

她想说“西山没有烟花”,可是话至此生生顿住,她不是西山秋离,在凡界她的身份是萧国公主,萧国有没有烟火,她不知道。

于是,后半句话被她咽回肚子里,语气也转了个大弯:“昔日在萧国父王管得严,不让我们凑这种热闹。”

她只得硬着头皮应付着,心有些虚,也不知道圆回来了没有。

元辰明显感觉出了不对,倒是也不忙拆穿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语气轻轻上挑,便没有下文了,也不知道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

见他半信半疑,秋离想再解释几句,又怕越描越黑,纠结之际,方泽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张字条,递给元辰之后,元辰的脸色便阴沉下来。元辰突然对她抱拳致歉,说有急事,需要先离开。

看着匆匆离去的元辰的背影,秋离突然对眼前的景致也失了兴趣,虽然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可是她觉得心里没着没落,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如元辰在时那么吸引她了。

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只是随便在街上转了转,便悻悻然回了楚宫。

走回院子,秋离发现元辰负手站在院子里等她。风吹树叶婆娑,带来此起彼伏的虫鸣。他的衣摆随风飞舞,忽然之间,秋离的心情就从悻悻然变成了雀跃。

月光下,他二人并肩而立。

秋离问:“我看你走时神情凝重,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可否说与我听?”

元辰沉默了半晌后说:“消息传来,赵王今日去了。我曾为赵人,多少有些哀思。先赵王早年间也算得上英雄神武,可惜……废长立幼,总是君王大忌。昭国这一动乱,我在昭国的一些部署被打乱,所以匆匆赶回来,做了些调整。”沉默半晌,元辰叹了口气,“我们尽快离开荆国才好。我想,不出几日,荆国也要兵乱。”

秋离不解,荆国歌舞升平,街市上热闹非凡,怎会突然间兵荒马乱?

只听元辰解释道:“古来长幼有序,帝王出游,车马、随从、排位都是有一定规章的,而这次荆王给太子商宸和公子职画的完全一样,就说明荆王对太子不够重视,多少也生了废长立幼的心……”

秋离觉得元辰有些小题大做,女帝虽然严格,可是对于小节一向不重视,每次出游她都和司卿乘一朵云,也没觉得哪天女帝会传位给她啊。“不过是一次出游,哪能看出这么多门道。”

元辰不与她争辩,只是淡淡笑了笑:“你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不要在宫中乱走,以免惹上麻烦。”

秋离点头要走,突然又被元辰叫住:“差点忘了,我想把这个给你来着。”

秋离回身,元辰递给她一个香包,颔首道:“今日突然离场,扫了姑娘兴致,聊以赔罪。”

秋离接过那香包,紫色的缎面上绣了两朵荷花,并蒂莲。秋离认出这是自己晚上在小摊旁看上的香包。

她只不过多看了那香包两眼,没想到他竟这般细心,将自己的小心思都察觉到了。她有些惊讶地抬头,迎面对上元辰的眸子,只见那眸子中仿佛盛了万点星光,含笑回望她,眸子的主人声音轻柔:“你的眼光不错,这个荷包的绣工和用料都是顶好的。我在里面放了我调的杜衡,为了衬香包上的图案,还特意加了一钱干荷花。你闻闻看,可还喜欢?”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前几天他教她念诗,正好提到过这一句。山鬼身披石兰腰束杜衡,折下鲜花送给喜欢的人。

秋离一时间失神,不知道他突然送她杜衡,可有别的意思。她下意识地去望他,正好对上他深沉明亮的眸子。回想起方才他柔和低沉的语气,这样的蓝衣翩翩,加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荷香,秋离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婆罗池畔,眼前的蓝衣人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只听故人轻声问自己道:“怎么脸色这样差?可是白日里又跟人起了冲突?来,我给你泡了盏茶提神,你尝尝看,可还喜欢?”

她控制不住自己红了脸,也顾不上礼仪,接过香包,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过了万年,每每再想起那故人,她还像个没有长进的孩子,只好落荒而逃。

身后白月清风,秋离一口气跑到月亮门后,背靠在石门上,低头摩挲手中的香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她一直觉得元辰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好闻的味道,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自己调的杜衡。

她手握着香包,心中止不住地愉悦。

方泽看着秋离突然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挠着头问元辰:“秋离姑娘这是不喜欢公子的礼物吗?怎么突然就跑了?”

元辰不疾不徐地拂拂衣角的褶子,抬头看看月亮,眼神落在遥远的地方:“不知道。”

方泽惊讶:“这世上还有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元辰斜眼看了方泽一声,方泽闭嘴了。不过方泽跟在元辰身边多年,早已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于是养成了自言自语的好习惯:“公子,萧国是产烟花的大国,每个节气都会放烟花庆祝,宫中更是少不了,秋离姑娘怎会说她没见过?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元辰负手:“没什么蹊跷,她本就不是萧国公主……”

方泽嘟嘴:“凭这一点就断定,公子你是不是太武断了?”

元辰的眼神不知落在哪里,很是遥远:“不可能,时间、地点、年纪都对不上。”

方泽一下子疑惑起来:“公子你说什么?”

元辰的眸子沉下来,不再回答他:“夜深了,安歇吧。”

夏至后,秋离一直对着荷包发呆。

她揪着馒头,在湖心亭中边喂鱼边发呆。他送她荷包,对她照顾有加,是喜欢她,还只是出于礼貌?她想起他们一起看烟火的情景,就会忍不住嘴角上扬,然而,她很快便管住自己的嘴角,唉,说不定只是她想多了。

于是,她一块一块揪着馒头,一边扔,一边念叨:“他喜欢我,不,我想多了……”扔到最后一块,发现真的是自己想多了,秋离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觉。

终于,荆王接见了元辰。

秋离原以为向荆王讨苍龙阙是件困难的事情,她料错了,不过片刻工夫,元辰便从殿里出来了,手中捧着玄铁小盒子,盒子中放的正是苍龙阙。

秋离很吃惊,悄悄问元辰:“你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这个?”

元辰儒雅地扬了扬嘴角:“荆王后的埋骨之地。”

秋离又吃了一惊:“荆王后?是祝融恽的母亲?”

元辰摇头:“荆王后,郑清羽是公子职画的亲生母亲,也是荆王祝融恽最心爱的女子。”

在郑夫人潜意识里看到的那个红衣女子浮上心头,秋离讶异:“自己心爱的女子,难道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

元辰笑了笑,看了两眼身边跟着的祝融恽的心腹,未再言语。

秋离的好奇心被吊起来,那个郑清羽到底是什么人?若她才是荆王最爱的女子,为什么她的儿子会流落民间?而现在的郑夫人,又如何从一个丫鬟摇身一变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她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询问元辰,却实在按捺不住,便施了隐身术摸去了御书房,找到了一卷《荆国记》,然而,那上面并没有本朝的事情,最新一段历史,停留在先荆王时代,上面与郑清羽有关的记载,不过寥寥数句。

荆五十四年中秋,先荆王与百官同庆,席间见太傅郑氏之女清羽美貌伶俐,以诗句政局问之,皆对答如流。先荆王大喜,赞曰:“得此女者必为一代英王,荆国有郑氏乃大幸矣!”大有封为下任王后之意。

同年,先荆王危,是时,太子恽出征,驻守边关十月。先荆王卒后,太子长兄祝融艰矫旨欲以称王,郑氏女阻之,迎太子归朝。百姓皆云,先荆王果有远见。

不过是一段血腥的夺位史,字里行间,却似是能看出郑氏清羽的聪明和能干,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她在书房中兜转许久,再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到了晚上,她便摸去了元辰处,冲着元辰扮个鬼脸:“元公子,能不能借今日荆王给你的那块牌子一用?”

元辰笑笑:“何用?”

秋离犹豫了一下,决定据实相告:“好奇。小时候我学过一些小法术,可以通过人贴身的物件,大致窥探到他生前发生的事情。”

元辰倒也大方,将手上的苍龙阙递给她,不卑不亢地问:“你这个法术,可以让我也看看吗?”

诚然,不欠人情是她的好习惯。她不是个小气的神仙,八卦这种事嘛,多些人一起听更有趣。她有点庆幸,至少,司卿给她留了八卦的本钱。

秋离对着那块苍龙阙使了一个浮生咒,点点往事画卷般在他们面前展开。

时光如水倒流,面前的景致如走马观花般变幻,一个回眸,便定格在了二十多年前。

荆五十一年夏,清羽上街为妹妹清云选礼物。清云与她并非一母所生,清羽是嫡女,清云是庶女,而且母亲去得早,在府中的待遇,自然不同。清羽心善,怜清云自小失了母亲,便人前人后对她呵护有加。清云生辰将至,她想亲自挑选一个礼物,免得别人将她妹妹看轻了去。

今日,她在古玩店中看上一支金钗,方要拿起,就有一男子声音自背后响起,他也看上了这支钗。

她寻着声音望去,男子与她年龄相仿,蓝底袍子上面绣着月白的水纹,一看便是王孙贵族家的公子。

她面上覆着白纱,男子看不到她的模样,她却可以大胆地看着他。逆着光,清辉洒了他满身,清羽想:这真是一个耐看的男子。

可是,这个耐看的男子并不甚怜香惜玉,执意要同她抢这支金钗,他要将这钗送给他及笄的姐姐,并没有因清羽是个女儿家便有相让的意思。

店家也为难,眼前二位衣着华贵,显然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索性,她和那个公子决定,斗诗论胜负。

生逢乱世,以战为题。

她先语:“山河狼烟起,矛戟破天光。”

他对曰:“九州云如羽,铁马碎冰河。”

他再念:“遥知故土亡国恨,可堪他乡琵琶曲。”

她对曰:“愿能盼得明月归,不忘沙场有情郎。”

大概年轻时,世人都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总是莫名愿意争强好胜。他二人似是卖弄学问,一首接一首,对得如流水般顺畅,越对越觉得意气风发。

末了,不知怎的生了狭路相逢、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十几个回合下来,店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二人还是滔滔不绝。未几,对面男子拱了拱手:“姑娘好才学,恽自叹不如。”拂拂袖示意小厮,将金钗让给了她。

她笑笑,毫不客气接过了金钗。

恰巧一阵清风吹过,吹动她的面纱,白纱微掀,阳光径直洒在她凝笑的朱红嘴角,晃得对面的少年恍然失神。

见少年失神,她嘴角的笑意更浓。

那笑意,看得元辰也有一瞬间的愣怔。秋离心中有些酸意,用手在他眼前晃晃:“哎,被美人勾得魂儿都没了。”

元辰摇摇头:“只是突然想起世人对清羽的评价,有些感慨。”

秋离有些好奇,追问元辰是什么评价,只听他略带怅然道:“后世人评价荆王后清羽时,说她是个精彩绝艳的美人,只可惜不爱笑。不过,也有人说,她不爱笑也挺好的,毕竟她的眼神中盛了太多的凌厉和果决,若是嘴角带笑,倒让人觉得别扭了。”

后面的话,元辰没再说,秋离回头看着清羽此刻嘴角洋溢的笑意,恍然了悟他话语中的怅然。因为没人知道,清羽也曾爱笑,笑起来正如少女般干净明媚,轻易让人失了神。后来,她眼底如何盛了那些凌厉,恐怕只有懂她的人才明白。

抢钗一事就此翻页,在少年清羽的记忆中,公子恽是个不算大度,不算小气,才学不高不低,也就模样还不错的少年罢了。

这件事,清羽从未对母亲提过,少年间的小打小闹不足挂齿,再加上当街与男子对诗有失身份。只不过将金钗送与清云的时候,她随口当个笑话提了提,便没有然后了。

半年后的春天,郑夫人领着清羽和清云去息夫人处小坐。清羽同妹妹皆到了及笄的年纪,母亲这日带她们来串门,也不过是提前走动走动,看日后是否有说亲的可能。

息夫人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轻纱,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可是皮肤依旧娇嫩如夏日仙桃,指尖的朱红丹蔻衬得她多了几分小女孩没有的娇媚。息夫人看着她母亲笑笑,玩弄着手指上的玉镯,声音婉转如黄鹂:“恽儿这个年纪还没有定性,前几天听下人说,他在集市上遇见了个姑娘,现在满皇城找人家,也是个荒唐人。”她声音轻轻上扬,似是有些说笑,“将来,找个管得住他的才好。”

言下之意,究竟将来婚事成否,要看清羽的本事了。

清羽默不作声地低头吃茶,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轻哼了一声,莫名地感觉别扭,原来是个登徒子罢了,谁稀罕非要嫁你!

她母亲也赔着笑:“谁家的姑娘,这样叫人挂心?”

息夫人叹气:“不知道啊,听下人说,他二人在古玩店对了几句诗。想来,能念诗,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家。”

清羽吃茶的手放下,头埋得更深,有点脸红了。

他,在找她?

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之前别扭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脸色越发红起来,哼,你个登徒子,谁稀罕你找。

之后她母亲便和息夫人聊起家常,清羽无聊,随意走走时,恰好遇见了夫子在同祝融恽讨论政事。

她躲在朱红的柱子后,提着裙角,屏息听着他二人辩论。

天朗气清,空中浮云朵朵,夫子和祝融恽并立院中松柏树荫之下。夫子捋着长长的白胡须,声音悠长缓慢:“列国战乱,国家大小不一,实力强弱不一。为君之道,以小博大,先肃弱而后谋大,此稳矣。”

那时祝融恽年纪虽小,一身青衣却衬得他气质分外好,谈吐间有种常人不及的自信:“欺弱怕强,不仁;军队分治小国,化整为零,不智;邦交开展,边界人民不宁,不安。齐治国如此,便是不仁不智不宁之国,若恽为王,必先图之。”

言下之意,便是要与霸主齐国争锋,小小年纪有此见地,清羽莞尔,他,倒也有些意思。

这日的祝融恽,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头顶,青色长袍及地,清风拂过他的衣角,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她这才发现,那同她抢钗的小少年,玉簪束发的模样倒也英气逼人。

院中桃花灼灼,她躲在殿后望着那一袭青衣,忽而想,若是此生和此人共度,也不是一件坏事。

一颗芳心,便在这满院粉红桃花中,默不作声地动了。

再几日,无崖子无意间得了清羽作的一首诗,颇为欣赏,于是写信寄到清羽家中,想要收清羽为弟子,要她去山中修习一年,问她可愿意。山中修习清苦,她母亲怜她千金之躯,希望她仔细考虑。

清羽莫名想起祝融恽,想起他谈吐自若地评论天下政事的模样。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站在那人身边,定要有配得上他的才华才好,无崖子颇有盛名,若能成为他的女弟子,那名气便大大不同。

想至此,她便应了。

山中修行没什么乐趣可言,无崖子很是苛刻,讲述治国治天下的理念,常常要她作文章。刚开始的时候,清羽觉得辛苦,但久了,她也觉得这些事情有意思。

家国天下,看起来很遥远,可是在乱世之中,就算只是一个女子,肩上也应有这份责任。

偶尔她会收到妹妹清云的来信,向她请教如何对诗。她讶异于妹妹突然对诗文感兴趣,因此每次都认真回复妹妹,想让妹妹将这兴趣保持下去。

书信回得多了,很多内容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大体是些情诗,她一面笑这小妮子春心动了,一面一一为她解析诗句。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一次,便是清云问她,最悲伤的感情,应是什么样子。她不懂情,山中修习,却让她懂了离别之苦,想了想,她动笔回了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大概,最忧伤的,不过是,我心悦你,却无法与你身在一处,抱憾而终。

元辰微微向前倾身,从秋离的肩头望过去,仔细看这信上的笔迹。

由于贴得太近,秋离的心忽而不听话地漏跳了一拍,不自觉往旁边侧侧身,脸微红地问他在看什么。

元辰答得倒是大方:“我听说,清羽下葬的地方没有任何陪葬品,唯有一封信随她入土,上面也写着十个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秋离一愣:“你好奇,信上的笔记是不是一样?”

元辰没说话,点点头。

秋离想,握着一封写给自己妹妹的信下葬,这个清羽倒是挺有性格的,她喜欢。不料,元辰叹口气:“原来命中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是劫不是缘。”

秋离再问,元辰却不再多说了:“故事总是要自己看才有意思,提前告诉你结尾,便无趣了。”

然而,此信之后,清羽再未收到清云其他的来信。

无聊发呆时,清羽会想起祝融恽的脸,每每想起,都莫名地忍俊不禁;明明在念书,却恍然失了神。

一年后,清羽出山。临行之日,无崖子与她对立山门前,山高风寒,山顶皑皑白雪终年不化,一片寂寥,唯有几棵挺立的松树迎风而立。无崖子和清羽一青衫,一红袄相对立,似两位遗世而立的仙者。

无崖子道:“清羽,临行前,为师还有最后一句话送你。”

清羽颔首,轻笑,那笑容自信而灿烂,仿佛雪山上绽开满目的无忧花:“师父请讲。”

无崖子默了良久后开口:“要知,情深而不寿,慧极则必伤,你日后行事,尽力便好,莫要强求。”

当时的清羽参不透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叩谢师恩,便离开了。

半月后,清羽再次回到荆国境内。恰逢中秋大宴,先荆王见她聪慧,喜欢得紧,也因此,她得了“得此女者必为一代英王”的批命。清羽欣喜,脸上倏地一红,望向席上正在吃酒的公子恽。他目不斜视,并没向她这边看来。

清羽却兀自心跳漏了一拍。一年不见,记忆中的少年个头高了,眼眸也越发深沉了,长眉直插鬓角,目光沉似大海,波澜不惊。

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的沉着。

清羽在山中苦读一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配得上他。此刻,她望着他俊美的侧颜,打定主意,若是他为王,她定全心辅佐。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先荆王虽然立了公子恽为太子,可是公子恽领兵出征几月时光,荆王暴毙,公子艰叛上作乱,意图自立为王。

公子艰手下士兵五万包围了都城,斩杀了拿着先荆王手信的大臣,披上了龙袍。为了给自己正名,他一方面在荆国境内假造祥瑞之景,一方面斩杀所有不臣服于他的大臣,一时间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最后,他要强娶郑清羽为妻。只因当初先荆王那句“得此女者必为一代英王”的批命,公子艰便要娶她为王后,以证明自己不是辜负先荆王的好儿子。并且以她郑家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影响力,只有获得郑氏的支持,这个王位公子艰才坐得稳。

当时郑府被公子艰手下的士兵围困,士兵拿刀尖抵着郑氏全部女眷,要将她们收押入宫中,说是准备大婚。清羽父兄手下有精兵十万,只可惜和祝融恽一起被牵制在远方的战场,远水救不了近火。

一向祥和的郑府,徒生了刀光剑影的凉意。月光清凉,郑府的后院却被士兵的火把照了个通红。清羽透过火光,看着满院士兵冷笑,公子艰也是个聪明人,他只不过担心她兄长手下的兵马,就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们藏于冷宫,收为人质。

冷宫清冷,寸草不生。一家人陡然被囚禁还没有安顿下来,清云却突然将她拉去僻静角落,向她坦言,自己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如果日后有什么不测,请清羽无论如何帮她保住孩子。

清羽逼问清云孩子是谁的,无奈清云不答,只是一直流泪,她心软,便应了清云。毕竟,现在的形势之下,怎么保住郑氏一家上下一百七十口的性命,比弄清清云肚子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得多。

父兄皆不在家,母亲又是个躲在深闺中的妇人,保护全家周全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她这个长女身上。

她一面与公子艰周旋,一面掩人耳目延请大夫入宫来给清云保胎。宫中公子艰的耳目众多,她几乎无法与城外父兄的军队取得联系,只能自己密谋扳倒公子艰,再加上还要避人耳目帮清云抓药保胎,短短五个月内,消瘦到形如枯骨。

终于,五个月后,清羽将一切谋划妥当—她要刺杀公子艰。

公子艰防备心极重,他们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公子艰祭天之时。

唯有祭了天才是名正言顺的王,而人在目标实现之时,多少会放松警惕,而这就是他们的机会。她已同赵相商量好,在天台上刺杀公子艰。

杀了公子艰后,有没有命逃走,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嫁给他,因为从始至终,她想嫁的只有祝融恽一人而已。只要公子艰死,公子恽便是唯一可以继位的人,到时候,不管她还有没有命活着看到,总归是帮他完成了心愿。

本是刀尖舔血的买卖,可是想到那人登上王位时的模样,她莫名多了几分勇气。

当然,她也在赌,赌她和祝融恽的默契。她相信,要想推翻公子艰,祭天的这一天,就是最好的时机,她相信他也会有所动作,只要她杀掉公子艰后能送信号出城,他定能及时来相救。

事已谋定,清羽早早上床歇息,为明天的大战养精蓄锐,然而躺了半晌,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面对生死,说不怕是假的。于是她又起身,决定写一封信留给祝融恽。

早春入夜依旧有些凉意,再加上她身子不好,更是怕冷得紧。她将窗户关紧,在桌旁点起一盏小灯,哈气暖暖手,提笔写道:见信如唔。君见此信时,妾想必已不在人世。与君缘起于一金钗,思慕君两载,终是有缘无分。妾心系君身,愿以性命换君似锦前程,望君谨记,不仁不智不宁之国,必先图尔。

她搓搓手,将烛心轻挑,屋中亮堂了一些。她在火上暖了暖手,本来还想写写她这两年来对他的喜欢,又觉得太肉麻,于是作罢。

她将信拿起,反复读了两遍,觉得语气拿捏得正好,于是,落了款:荆五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夜,羽。

她将信好生揣在信封中,封口之前,犹豫了许久,又添了一笔:山无陵,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她第一次写这样肉麻的诗句,不由得脸红心跳,可是她想,如果她真的死了,死前连一句情话都没说过,也太窝囊了。她将信好生藏在被中,若她不能活着,定有他人能发现这封信,转交给他。

一颗心怦怦直跳,一夜未眠,清羽睁着眼睛,终于熬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