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小姐与少爷实在般配

1.

许知远没有再找过沈轻舟。

在距离那日一月之后,许知远结婚了。

“十”是个圆满的数字,秋桂泛金,满街都是香的。算命的说那天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诸事皆宜,他同金夙姗便是在这么个日子里互许了承诺。

当天酒席上,许知远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人身子本就单薄,现下更是清瘦了一圈儿,西装挂在他的身上,空落落的。而那人对他遥遥举杯,像是在祝贺。

沈轻舟原本不想来的,不料辗转反侧一夜之后,一大早,他自个儿便穿上了新做的衣服,跑到了这个地方。他没有请帖,但开门的人是许家人,他们没有拦他。沈轻舟不知自己该不该为此庆幸,但很快他就不想这些了。

他看见了许知远。

和沈轻舟相反,许知远的状态很好,精神又贵气,整个人神采奕奕,没有半分疲惫。他站在金小姐身边,两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金夙姗本就生得明艳,今日一番打扮,又是笑意盈盈,美人如斯,夺目得很,任谁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许知远就更不用说了,他本就心悦于她,眼下更是大半的心思都在她的身上。

沈轻舟没有指望过许知远会瞥见角落里的自己。

可他偏偏看了过来。

沈轻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向他举杯。

那杯子是空的,里边一滴水都没有,好在他在戏台上假喝惯了,将杯子送到唇边,仰头灌下,动作自然得很。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段时间不进食,现下咽口空气都胃痛。像是被刀搅过,他疼出一身冷汗。

他一只手捂着胃,另一只手却还能无事似的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放下手后,他自觉狼狈,起身便想离开,不巧的是这时许知远竟带着金夙姗走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桌,他们正好敬酒到这儿,金夙姗的脸上轻泛薄红,对比来看,便显得沈轻舟的脸色越加惨白。

沈轻舟是强撑着喝下那杯酒的,喝完之后,他撑着桌子试图维持住平静的表象。但这到底是在许知远面前,他一眼就能看透沈轻舟。

许知远敬完一圈儿便离开,临走前不过随意瞧了沈轻舟一眼,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忙得理所当然。沈轻舟轻咳几下,深深呼吸,余光看见登记台边上放置的礼品箱。

许知远是个人物,所收的礼物自然没一件寻常的,可在那些东西当中,有一个箱子又大又重,叫人猜不着里面是些什么。那是沈轻舟的随礼。

他把他这些年攒的所有家当都送给了许知远,包括他攒下的财物和几张地契。

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用心挑选的、随手买来的,每一样的来源,都是他念着期许想送给他,这样收来的。他原先总找不到由头,轻了怕少爷嫌弃,重了又觉自己身份不适合,今天总算一并送去了,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沈轻舟弯了嘴角,眼睛却发涩。

他把脸埋在袖子里,重而无声地叹一口气。

接着,他起身便想回去。

然而没料到,在走到门口时,他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是许知远的手下,在这儿也干了许多年,是个熟脸,沈轻舟认识,也同他打过不少交道。

这位小兄弟每回寻他都只有一个目的,是许知远又有了新的任务给他。

但现在该不会再有了。

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呢?

沈轻舟在小隔间里等了会儿,脑子里不断地在猜,却怎么也猜不着。

窗外秋高气爽,阳光正暖,把草木都映成金玉,沈轻舟一边猜,一边按着胃,一边望着外边儿发呆。兴许是放空太久,因此,当许知远踏着暖光走过来,将一包药片扔在他面前时,他整个人都是蒙的。他甚至没问那是什么,接过之后,就着口水就咽下去了。

咽完之后,他又接过许知远递来的水杯,本想说不用了,他都吃完药了,但在看见少爷模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莫名泛酸,低头便把水喝了。在这之后,他的胃果然舒服了些。

“好些了吗?”

许知远胸口别着的花儿都还没摘,身上也沾着酒气,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前,鲜活又真实。

沈轻舟仰头看着许知远,他原先以为梦里的够真了,但现下看着,同现实相比,梦境还是太单薄,单薄得像个影子,光稍暗一些,那影子就糊了。

沈轻舟将杯子放在一边。

“谢谢少爷,我不疼了。”

许知远盯了他一会儿,随后在一旁坐下。

“这是不生气了?”他吐字很轻,声音又低,话里带着笑意,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哄孩子。

沈轻舟抿了抿嘴唇,骤然便觉得委屈,但他很快将那上涌的感情按下去,挤出个笑来。他在袖中握紧拳头,与许知远对视一眼,再开口,声音平静清和,听着安稳得很。

“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少爷宽宏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许知远挑眉不语。

大概是起了个头儿,再说祝福也就容易了些。

“金小姐温婉大方,与少爷实在般配。”沈轻舟微顿,“还没来得及说,少爷新婚快乐。”

“谢谢。”

许知远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沈轻舟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少爷,我今日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断许知远,但他确实有些待不住了。今天是许知远的大日子,但他一脸苦相,实在不适合待在这儿。在这地方,他觉得自己很狼狈,多留一秒钟都觉得不安。

“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等下回有机会,我再找你把今儿个的酒补上。”

沈轻舟颔首,起先还能稳住脚步,然而,出了许家大门,他便逃似的小跑起来,脚步踉踉跄跄。路上的行人见着,都忍不住回头多瞧几眼,可是几眼之后也就过了。

街上总是不缺热闹的。

2.

月光昏暗,沈轻舟坐在书桌边看着一个小玩意儿。

那是个手掌大的陶瓷摆件,孩子玩的东西,街上到处都是,没什么好说的。

货是便宜货,来处却稀罕,是许知远给他的。

它在这儿很多年了,也不晓得当初许知远是从哪儿捡来的,把玩了一阵,随手就搁在了他面前。

当时,许知远叫他帮忙扔了。他倒好,拿着人家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他把这小东西放在了书桌上,每日给它擦灰,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珍稀物什,需要这么对待。

瓷白的小玩意儿在夜里亮得晃眼,沈轻舟魔怔了似的,伸出手来,将它一寸一寸地往桌边推。他的书桌没多大,不多久,东西就被推下去了。

“啪——”

望着一地碎瓷片,沈轻舟呆呆愣愣,半晌不晓得反应。

窗外的月轮移了位置,照进来一束光,那白光正好打在碎瓷上,沈轻舟眨眨眼,起身去拿了扫帚和撮箕。

以为多结实呢,原来只是没碰它罢了。

沈轻舟将碎瓷片和地上的积灰一起扫走,倒在了垃圾桶里。瓷片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响,他却仿佛没听见,把东西一放,转身回了卧室。

瓷的就是瓷的,若是早些磕着,怕是早就碎了。

第二天,沈轻舟去了戏院。

李风辞早早等在那儿,他身上的衬衣西裤穿得妥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较之大家心目中杀伐果决的大军阀,看起来倒更像个矜骄清贵的少公子。

“今儿个唱什么?”

“便唱一曲《杜十娘》吧。”

沈轻舟既不化妆,也不换衣裳,他把外套挂在一边,随口就来:“多年的心愿未白想,我定与李郎配成双。”

“啧!”李风辞将折扇一收,“我瞧你这句不入活儿,唱着也没有以往的水准,仿佛境遇与词儿是反着来的,还是换一首吧。”

沈轻舟的动作一停。

这几天戏院没人,倒是成了李风辞的专场。

沈轻舟在这儿唱了很久,他入戏总是很快,唱得也好,以往许知远空了也会来听,就坐在楼上包厢。可如今戏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光亮,连台上都只站着他们两个。

“这不是表演的时候,难免入活儿慢些。”

“是吗,我怎么瞧着你说的不像真话?”李风辞拿着折扇比了比,状似无意道,“反而我讲的那句更贴近。”

沈轻舟但笑不语。

这里实在太黑了,不远处的小窗户即便打开了也亮堂不了多少。李风辞收起折扇,掏出打火机,他拇指一擦,火机便冒出一簇火苗。

那簇火苗吸引了沈轻舟的注意。

他转身,蒙眬间看错了人,误以为那火苗是十五年前蹿过来的,而他也就透过这微弱火光望到了过去。

“听说许家少爷结婚了?”火光映在李风辞的脸上,“也不是听说,那天我在街上瞧见你跑过去,再往前走,就听见人说他们的婚礼办得热闹。你是去送祝福的?”

“对。”

“看你这不情不愿的模样,不想去为什么要去?”

“我清楚自己,不去会后悔。”沈轻舟笑着反问,“再讲,人活着哪那么自由?不想做的事就能不做吗?”

这句话听得耳熟,以前也有人这么同他说过,李风辞顿了顿:“说的也是。”

李风辞大概只是随口附和,沈轻舟心口却有什么东西被这一句拽着涌出来。

沈轻舟活了二十多年,没过过一天舒缓的日子。他压抑惯了,偶尔想说些心里话也无从开口,却是这一秒,他站在台上,不想再演别人的故事。他想讲讲自己。

“你看,我以前也不喜欢唱戏,我也不喜欢做一些老鼠一样的事情,我见血还犯恶心……”

沈轻舟想说的很多,可他不过刚说了这一句,李风辞便把火吹灭了。

在火光消失的一瞬间,沈轻舟的喉头一干,忽然没了声音。像是放到一半的电影,随着白光消失,幕布上的画面戛然而止。

李风辞毫无察觉:“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还是其实你一直想离开,可惜却走不了?”

戏院空荡潮湿,又不通风,给人一种闷热压抑的感觉。李风辞觉得不舒服,将袖子往上挽,给自己擦了擦汗:“欸,你不热吗?”

沈轻舟摇摇头。

“你还真是玉琢的。”李风辞玩笑般地捏了他的脸一下,“不出汗就算了,身上还这么冰。”

沈轻舟皱眉:“别动手动脚的。”

李风辞惊道:“至于吗?”

说完又想到沈轻舟的身份处境,李风辞尴尬了一瞬。这世道远没有人想的那么干净,尤其是下九流的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沈轻舟对一些东西敏感也正常。

李风辞脑子转得快,道歉也快:“方才不好意思,若有冒犯,沈老板给我个面子,不要和我计较。”

沈轻舟清楚他的性格,也没多想,只是摇头:“不至于。”

“那咱们说回之前的。”李风辞翻篇快,“你真是想走走不了?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

沈轻舟一停:“我能走了。”

他说完又重复一遍:“我现在可以走了。”

李风辞抱着手臂,略显沉默。

“怎么样,你要不要恭喜我?”

“若你想走,如今又能走,我是该恭喜你。但我瞧你这模样都快哭了,分明是不愿走。就这样,你还想骗我一句恭喜?”李风辞背过手,眺向角落里那扇半开的窗,“想唬我,门儿都没有。”

沈轻舟与李风辞熟络起来是桩意外,在最初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和李风辞成为朋友。虽然看着颇有差异,但或许在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种人,相似的人总能交好。

风雨夹着几片树叶吹进来,沈轻舟跳下台子去关了窗,自己却被雨弄湿了袖口和头发。

他随便拍了几下。

“我原本也没想到你真能恭喜我一句。”

李风辞勾唇:“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偏要与你道这一句。”他跟着跳下台子,却没过去,只在最前排挑了个靠左的位置坐下。

李风辞朗声道:“沈轻舟,恭喜你,你自由了。”说完转头背对着他,“人会变,心也会变。或许这不是你如今所想要的,但若改不了争不着,能得到最初想要的,那也是个安慰不是?”

这句话比起说给沈轻舟,他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别想什么时过境迁,你就当中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当你一直是最初的那个自己,就当自己一直想走。这样算来,你得到的,便是个圆满结局。”

沈轻舟被这些话弄得一愣,失笑道:“尽是歪理,这如何能当。”

“能的。”

李风辞坐在那儿,背对着他。

“等你的意愿再强烈些,你也可以做到自欺欺人,糊弄着自己把日子过下去。你现在觉得不能当,不过是你还醒着,可咱们这样的人,醒着是活不好的。”

醒着,便看什么都清楚,也看什么都难过。

李风辞坐在黑暗里,他闭着眼睛,背靠着椅背,并指给自己打着节奏:“今夕何夕溪水流,夜风急只有我和你,我和你患难难相依……”

沈轻舟听时兴的歌听得不多,但这首他也在收音机里听过,隐约记得最后的词儿是“患难相依”,唱出来也不是这么个调子。可李风辞唱得认真沉醉,嗓子都哑了,他也不好搅了李风辞的兴致,便听着了。

李风辞一遍遍地唱,声音一遍比一遍低。

末了,他站起来,整个人低落不已。

“你说,找个患难相依的人怎么就那么难?”

他似乎只是想问,却并不想找答案,问完就自己接上了:“不过本来也是这样,在哪儿都是。非亲非故的,你凭什么要求人家和你患难相依?”

说罢,李风辞拍了拍沈轻舟的肩膀。

“每回见你都要醒一醒,我真是不该来。”

沈轻舟低眼:“小孩儿在牙疼的时候,也会想起不该贪嘴。”

李风辞大笑,笑声在厅里回荡了几圈。

笑完他长叹一声,摇着折扇,阔步离开。

他说自己不喜欢道别,沈轻舟也没问过缘由,只记下他那一句,之后没再和他说过再见。

有些事情不需要问清楚。

这个世上,谁没有故事呢?

3.

北平的秋天过得很快,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转眼街上就没有穿单衣的了。冬雨带寒了城市,冷风猎猎,沈轻舟捂了大氅,手却总是冰的,怎么都暖不起来。

这是沈轻舟过得最平静的三个月,最忙也不过就是去唱唱戏,下戏便是回家,什么都不必再做。不用调查许知远的哪个仇家又做了什么手脚,不需再担心自己做事时会不会动作不仔细暴露了什么,不必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儿,只要好好休息,准备好第二天的戏便可。

他住的地方不大隔音,晚饭过后,能听见隔壁老头跟着收音机唱曲儿,能听见楼上的夫妻吵架,能听见街上车来车往人声喧哗。他在这儿住了十年上下,今天才发现,原来这栋房子,除了他家,都有人味。

沈轻舟喜欢这些声音,这些声音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其实,沈轻舟也不是完全不出门的,昨日晚间闻见饭菜香味,是烧鱼的味道,他记得翠妈烧鱼烧得最好,香嫩爽口,连里边切成丝的辣椒都好吃。

想到这里,他忽然饿了。那饿意从怀念里生出来,搅得他坐立不安,末了决定出去找家菜馆吃个鱼。

巧也不巧,刚走到菜馆门口,沈轻舟便碰见了金夙姗。金小姐没瞧见他,她只是一个人低头在吃饭,不晓得怎么,看着略有不快。

沈轻舟微顿,走进去,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不一会儿,许知远从门口走进来,手上提着一些小玩意儿。

许知远说狠话擅长,哄人却没什么经验。但面对金夙姗,他总能发挥得好,兴许是拿心意换来的。感情这种东西即便藏着也能被感觉到,更何况他们是夫妻,他对她不用藏。

姑娘应当很喜欢这样被宠着的感觉吧?

沈轻舟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眼前的鱼都冷了,外边也开始下起了雨。

半晌,他挑了一筷子鱼肉。

这家菜馆挺有名,做的东西也好吃,即便冷了也好吃。可沈轻舟有些吃不下了。

他想起李风辞的话,觉得李风辞说得挺对。

像他们这样的人,醒着是活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