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命中无你,便不等了

新婚期总是甜蜜异常,许知远在蘸糖的日子里过了几个月,再想起沈轻舟,还是因为谈生意。对方老板是个爽快人,吃完饭说时间还早,定的消遣地方是宏福戏院。

这年头都时兴看电影,听戏的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但今晚是沈轻舟的场,戏院里座无虚席。台下叫好声接连不断,听着那柔美婉转的唱腔,再去看那台上扮相精致的人,许知远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在座那么多人为沈轻舟而来。

这小家伙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许知远第一次认真看他,心里冒出的居然是这么个想法。

他笑了笑,那老板推他的肩膀:“你晓得最近的传言吗?”

“什么传言?”

老板冲着台上努努嘴,压低了声音:“就是沈老板和那个李风辞,你知道吧?啧啧,外边传得很凶啊……”

随着老板的讲述,许知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来。

周围的看客热情激动,台上的人唱得依然动听,他却发起了呆,出神想到中秋时雅北楼里,沈轻舟问他觉得戏子和娼妓有什么差别?问他,难不成他真以为戏院会为了护着他们而开罪达官显赫。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辛酸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享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戏台上,沈轻舟唱着新出的《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上面打着光很亮,角儿是望不清看客的,但就在这一片光色里,沈轻舟瞧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前没有光,他看不清许知远;如今光太亮,他还是看不清许知远。

沈轻舟缓步轻移,小心将人瞧着,那词儿不自觉带了几分颤意。

“……到如今见此囊莫非梦境,我怎敢把此事细追寻从头至尾仔细地说明。”

唱罢这句,他与许知远对视一眼。

那一眼里,许知远倏然就回到了雅北楼,眼前人切切地问他:“便不是戏院,便是您。我跟着少爷十五年,可将我和李风辞一比,您还是知道该舍哪个,谁都知道该舍哪个。但被舍的那个,后果如何全凭运气,是死是活,谁在乎呢?”

许知远不常听戏,但也知道这一折里薛湘灵的故事,那是一个富贵时也保持着清醒的女人。她算得多,有回忆,有反省,也有能耐面对和接受变故。

那位老板在听至一半时便走了,说是还有事情,许知远却留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听沈轻舟唱一折戏。

在戏散之后,许知远坐了会儿,去了后台。他不晓得自己是要去做什么,不过好在以他同沈轻舟的关系,他即便不做什么,也是能去找沈轻舟的。

只是不巧,许知远刚到后台门口就看见了不小心磕着小腿的沈轻舟和扶着他的李风辞。他只看了这一眼,不晓得前因后果,而这一幕太暧昧,他明显误会了。

李风辞是权势滔天的大军阀,而他现在只是个商人,还是个沾着黑的商人。他在洗白自己,可许多从前的事情都还差着一点儿,没处理完。这种关键时候,他不该开罪这种大人物。

许知远是个聪明人,惯来都会选。可在对上沈轻舟的眼神时,他不自觉想起了雅北楼,不自觉就想起了那句质问。

于是,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里,许知远拽着沈轻舟跑出了戏院。

在被拉着跑出戏院时,沈轻舟整个人都是呆愣的。

他只顾着眼前的人,只顾着跟上许知远的脚步,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间,他呛了风,还被沙子迷了眼睛,他们跑了很久才停下。

街道边,许知远大口喘着气笑,他在沈轻舟开口之前轻轻说了一句:“戏院不会,但我会,你别担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沈轻舟听懂了。

“对啊,你和他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沈轻舟跟着他笑。

这事儿是个乌龙,许知远带他跑这么一截也是误会,但许知远的心意和选择不假,他是真想护着沈轻舟的。

“其实方才不是您想的那样,那是个误会。”沈轻舟的心头涌上许多感慨,他因为自己的认知而眼酸,可感情浓烈到一定程度会耽误言辞,便如现在,他说出来的话干巴巴的,词不达意。

但努力半天,他好歹说清楚了。

“是这么回事?”许知远之前虽说冲动,但跑出来也确实后怕。

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是李风辞啊。

“你与李……”许知远想起那些传闻,“你与李上将交情不错?”

“李上将和传言有些出入,他是个可堪为友的人。”

闻言,许知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比起传言,他还是更信沈轻舟一些。他从前说是只把沈轻舟当一把刀,但人毕竟是人,再怎么冷硬,也不是全然冷血的动物。

“如此便好。”

他看着小孩儿长大,看他变成现在模样,还是希望他能好的。

沈轻舟捕到许知远的表情,心头一喜,解释的话多出许多,他恨不得将自己和李风辞的交情全讲出来。只是话到口边又迟疑,他想见了另一桩。

“是啊,还好如此。”他说罢,犹豫了一会儿,“可是,可若事情真如您所想,那少爷为了个戏子闹这么一出……”

他想说少爷考虑过会如何吗,也想说这么做或许不值得,可话到嘴边滚几滚,他叹了口气,道的是声谢谢。

这声谢是从心底发出来的,不止为这一次,更是为这么多年。

“谢谢。”

“谢我什么?”

沈轻舟深深望着许知远,几句明白话几乎要说出来,可在他身后的街角来了一辆车。

现在是深夜,周围没什么光,唯独那车灯很亮,许知远被晃得抬手挡了挡,无名指上的戒指在这一瞬反了光。那光银白银白的,来得强烈又突然,它刺进了沈轻舟的眼睛。

他轻呵了口气,白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就在白气散去的同时,沈轻舟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样子。

“就谢许少爷义气吧。”

有些话,这辈子不过完不能说,还有些话,这辈子过完了都不能说。

“天也不早了,少爷该回去了吧?”沈轻舟微微笑着,“金小姐还在家等着少爷。”

许知远抬腕看一眼时间:“是,夙姗总要等我回到家才睡,现在是该回了。”

沈轻舟颔首:“少爷再会。”

许知远舔舔嘴唇,一下子也没了想说的话。

他转身便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果不其然,沈轻舟还在原地。

只不过这次沈轻舟低着头,没有目送他。

停在沈轻舟身前不远处,许知远想到什么,叫了他一声。

沈轻舟恍然抬眼,有些意外似的:“少爷?”

“你上回给我讲的故事还欠着一个结局呢。”

“结局?”

“嗯,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那是许知远陪着沈轻舟养伤时,沈轻舟胡乱编的,个中意思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故事是俗套的故事,讲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她出门时遇到了一个贵家公子。姑娘遇了麻烦,公子帮了她一把,那原是无心的,姑娘却由此芳心暗许,生生等了十几年。

他原先没想好结局,所以一直拖着不想说,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说:“公子成亲了,姑娘晓得,去偷见了一面。那一面之后,姑娘就此放下。她回到家中,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少了执念苦想,日子过着倒也有滋有味。邻里知她心事的人里也有好奇的,想追问她和那公子一个结局。姑娘每次都是回同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天地,不在同一处,强求也不来。”

夜风薄凉,少有星光,他们站在街角,墙面挡住了路灯。即便他们站得这么近,沈轻舟也仍是什么都看不清。说起来,他第一次见许知远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他笑了笑,在笑自己。

末了,沈轻舟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命中无他,便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