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入官门深似海

空挂官名的我,竟然也摊上了大事。

身为官圈里唯一揣着先皇御赐金饭碗的一介女官,我今夜收到了大臣们的联名逼迫信,他们让我去“偷窥”当今大顷朝的皇上!

我必须安慰自己,我的同僚并没有性别歧视,也无心加害于我,然而看着纸上个个刚劲有力的字,我的气血堵作一团,后悔出去跟他们组饭局,贪嘴饮下那杯桃花酿。

位首的名字我熟悉得很,也扎眼得很,这个人放着好端端的摄政王不做,频频针对我。我从乡下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有人提醒我,大顷的摄政王不喜欢空降兵,特别是像我这样占着先帝恩泽的摆设官。那时候若是懂了话中的含义,我应该早已摇尾加入了摄政王的阵营,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凄惨的下场。

我是先帝亲封的金牌一等护卫,不在御前守护君主安全,反而负责保护大顷朝廷那位神秘的算命先生。而那位算命先生,便是皇上的当红小狗腿——司天监阮淮。

都说官圈里眼睛最亮的是司天监,通晓最多的是司天监,能在皇上与摄政王之间游刃有余的还是司天监。所以除了站岗司天台,跟着阮淮进宫陪皇上游园、下棋也是我的日常职务之一。摄政王能想到拿我开刀,也就不奇怪了。

我从乡下来到京城任职,顺便寻找失踪多年的未婚夫,这是我入宫时跟皇上谈妥了的。任职之后,圈里人见面若叫我一声“乡巴佬”简直是客气,虽然我尽量收敛粗俗之气,也送过几份薄礼表示友好,但大臣们几乎都不愿跟我说话。至于阮淮,我倒希望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皇上宠爱阮淮,但我不喜欢他,因为就是他断了我的升官发财之路。

我十分懊悔:“要是没嘴馋喝掉那壶酒就好了……”

传言皇帝年轻、荒诞、好美色,可纵观大顷,最能罩我的是皇帝,供我吃住的是皇帝,定我生死的也是皇帝。我应该将他视为我的信仰、财神,又怎么能够暗中调查他屋子里究竟藏了怎样一朵娇花呢?

懊悔的情绪逆流攻心,眼下恐怕唯有那人能救我于水火之中。

看着手里的联名书,我咬牙拍桌:“来人,备马!”

深秋天色已晚,我骑在摇晃的马背上,碰巧酒劲儿也上来了,或许正是这股酒劲儿才让我蓄足了胆,深夜来到司天台找人。

司天台位于京城的最北端,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茫茫黑夜中,如鬼魅一般。原本酒后浑身发热,可才下马我便被一股寒流抽去热气,激得打了个寒噤。

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除了吹牛胡扯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干的阮淮。

我跟他的梁子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便已结下,他嘴巴一张告诉群臣不需要对我有戒心,不需要拉拢,更不需要巴结,因为我这一生官途坎坷,不红不紫,还有天劫。

果然,我讨厌算命的。

想当年就是因为算命的一句话,我至今都没有找到逃跑的未婚夫。幸好三年前乡下有人来京城走商,说见过他在京城胡混,为了找到他,我才同意入京为官。而要想在京城里获得全方位的消息,打通官圈人脉很有必要,可我还没有成功。

我站在门口等了许久,通报的阿九才裹着风衣走出门外:“薛大人,您今日不是休息吗?”

“我来看看阮大人。”

阿九眯眼一笑:“大人已经睡下了,您请回吧。”

早就料到阮淮会这样,他心里一定还硌硬着我前日没有帮他驱逐院子里狂躁发情的野猫,吵得他几宿不得安宁的事。

我顿了顿说:“你去告诉阮淮,前几日骚扰他的那只母猫,我已经许给东街的公猫,不会再回来了。”

“阮大人说的并不是那件事……”

我一听,心里窝火了:“那怎么不见我?”

先皇的一纸诏书将我从乡下拉到了京城为官,虽存有私心,但我立誓要好好效忠大顷。若不是阮淮的那一卦,我又怎么会这么不招圈里人待见?圈里人有多不待见我,我就有多讨厌他。

阿九继续说:“大人说,解铃人还须系铃人,说不定找摄政王最奏效。”

我蹙了蹙眉,心中疑惑,还未开口他便知这事跟摄政王脱不了干系,这算命的还真有点本事!

我拢了拢衣领,酒液在胃里翻江倒海。虽是深秋,但阮淮的这块地皮明显比其他地方阴气更甚。

我强忍住不适,说:“这事跟皇上有关,你能否再帮我去问问?”

听我提到九五至尊,阿九看了看我,跑进去禀告后回应道:“薛大人,我们大人说事关皇上安危臣子应当防患未然,若您真有心寻求帮助,他给您打个折扣,先交上两锭白银当预约费。”

我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好你个阮淮,前前后后从我这里已经坑走快十两银子了,现在脸皮真是越来越厚!

“我自己进去跟他谈!”

我抓住披风一摔,抽出腰间的大刀准备冲进去。

“呕——”翻涌的胃突然一个阀门关不住,多饮的桃花酿就这样泄了洪,可惜了一壶上等好酒。

阮淮前日说我印堂发黑,我想是的。

第二日清晨,我涂了好几层粉都没法遮住宿醉后深重的黑眼圈,更可恶的是某人还给我开了一张地板清扫费的单子,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虽是一介女武官,但因为先皇遗诏,我可以步入朝堂听早朝,这也是众臣看不惯我的原因之一。我捂着肚子才踏进大殿,一道犀利的目光就直逼而来,犹如野豹。

摄政王连华,当今皇帝的小叔。

“薛大人昨晚没休息好?”连华说话非常有节奏,不疾不徐,总让人不自觉地去盯着他淡粉的唇看。

见我愣神,他冰冷的声音压了下来,贴近我耳际:“昨晚的桃花酿薛大人可喜欢?”

我对上他细长凌厉的眼,暗叫不好:“回王爷,下官……不胜酒力。”

连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勾了勾嘴角没有再说话,这种无形的压力比他直接问我对联名书有什么看法来得更加汹涌。随着一声“上朝”,我赶紧缩进了队伍,避免跟他再一次目光接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皇上往大殿上一坐,男神既视感扑面而来。

皇室的血统都很好,皇上天生不怒而威,王者气势浑然,但因年纪尚轻,眉宇之间总有几分难掩的青涩稚气,这也难怪会被百官相逼,硬生生弄了个摄政王出来。

年轻人血气方刚,皇上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连华摄政就摄政,怎么还管人家私房之事呢?

大家都在讨论西北旱灾,我脑仁儿疼得厉害,缩在人群里熬时间。纵酒后吹冷风所遭受的罪,是给贪杯最大的惩罚。

“薛卿可是身体有恙?”清泉似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原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你的脸色很苍白哪。”

我闻声愣愣地抬头,对上皇上担忧的目光,心里顿时一阵感动。

“回皇上,微臣没什么大碍。”我笑得脸上涂的粉直掉渣。

皇上说:“天气冷了,你在司天台当值的时候也要多添衣服,朕会好好吩咐阮卿的。”

我讷讷点头,转而见连华也盯着我,急忙移开目光。

当今朝局分皇上和王爷两派,我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因为百官觉得即使我护卫阮淮,也不见得就是亲皇党。

皇上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下朝后你到御书房来,朕有事与你商议。”

此刻连华党的目光如冷箭袭来,众臣一定担心我会曝光他们,然而比起这茬,我更担心自己的命。我贪生怕死,真的不想搅进这一摊浑水里。

朝事还在商议,但这翻滚叫嚣的胃,终是让我没忍住跑去殿外吐了。

等皇上处理完几份奏折,我才被宣进了御书房。他抬头瞄了我一眼,马上露出了笑颜,跟朝堂上的威严简直判若两人。

“赐座。”

皇上笑着摇开一把折扇:“昨晚又喝高了?”

这把扇子他从不离手,如今秋色已深,想必是他心火旺盛,绝不会是为了卖弄风情。

我自小爱美酒,喝高的事偶有,但碰上宫廷佳酿,真有些刹不住车了。我挠挠鼻尖笑了笑,他将扇子往手心一合,向我挑挑眉,眼神别有深意:“昨晚你不当值,但去见了阮卿?”

我心暗暗一颤,起身作揖:“皇上,我没干什么缺德事。”

“嗯?”

皇上鼻音一重,我连忙改口:“我……微臣只是……”

皇上又摇开了折扇,顺势扯开了些许衣领,我垂眼不敢直视龙颜,只得闷头看地板。

“你替朕护卫阮卿,恪尽职守,但朕听说最近你们两个好像经常吵架。”皇上笑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阮卿状都告到朕这里来了,朕不喜欢这样。”

我觉得对不住皇上,刚抬头想认错,不想碰上黄色衣领下的一片雪白,细细望去,竟有几点淡红。我连忙低下头,心如撞钟,脸颊烧红,皇上这金屋里藏的真是一朵烈焰娇花啊,太凶残了!

“薛卿你的脸怎么这般红?”皇上不明所以,刚要起身就被我抢先阻止。

“因为天气热!”我急切解释。

闻言,皇上眉眼一弯,笑得更是愉悦,配上眼角的泪痣尽显风情。

“朕以为只有自己才觉得深秋燥热。”

他的指节一下一下地弹在茶杯边缘,每弹一下我的心就沉一点。皇上虽然年轻,但气势不输人,折磨人的方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或许他们连家最擅长的就是心理战术。

几个回合下来,我已不成气候,只能硬着头皮道:“微臣跟阮大人关系挺好的。”

“哦?”

对皇上不说实话那就是欺君,实话实说那就是找死,横竖都是死……

“可是阮卿说你深夜喝得酩酊大醉,去司天台骚扰他。”

我瞪圆了眼睛,张口发不出声音,这从何说起!阮淮天天变相整我不算,还敢说我骚扰他?我连忙解释:“皇上,事实并非如此!”

皇上眼底笑意更甚:“那你说是什么?”

“我……”气氛有几丝僵冷,皇上摇着折扇,冷风徐徐地钻进了我的脖颈,我缩着肩膀,空白的脑袋想不出半句说辞。

“薛卿,你之前说来京城是找未婚夫的对吧?你……是不是看上阮卿了?”皇上的眼神意味深长,提醒道,“你要知道求爱这种事情,我们城里人比较含蓄。”

我呸!能说出骚扰二字的人是含蓄的人吗?

皇上继续叹息:“听说你还当众脱了衣服逼他与你相见?”

“不是的,皇上!微臣……”那不是扒下衣袍去接呕吐的东西嘛!

“阮卿是我大顷众多少男少女的追求对象,你要搞定他,很难。”皇上笑得人畜无害,“众臣都说你是穷哭了一心要傍大款,不过朕觉得以阮卿那种性子你恐怕要受罪啊。”

我欲哭无泪,看着皇上小折扇摇得欢愉,他忽然严肃起来,说:“不然朕再给你介绍几个世家子弟?”

闻言,我连连请他收回隆恩。皇上要给我介绍对象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那对象都被阮淮整得惨兮兮的,我知道他一定是见不得我好。

之前我跟一个走商的贵公子相亲,他二话不说就揍了人一顿,然后说对方是美色玩腻了所以来找我,我知道他是借机说我丑;后来我又跟一位奶油小生幽会,他连夜让我去当值,说有刺客,第二天人家就说我言而无信,不必再约……

反正,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不过好在我心里的那个人他是怎么都没辙,那便是我失联多年的未婚夫,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他。

最后皇上让我给他讲了点乡下趣闻才放我出宫。

步子才迈出宫门,城门守卫大高个儿便对我使了眼色:“大人,不知您这次是否看到了阮大人的脸?”

我“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你只管对你未婚妻说,忘了阮淮吧,我已验证他就是个丑八怪!”

大高个儿和我默契地相视一笑。

阮淮哪年入的宫我不知道,据说他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许正因为太过神秘,经常会惹得一些不经世事的女人对他幻想。正说着,阮淮也从宫门走了出来。他衣袂飞扬,背影像极了水乡的那个冬天,在皑皑白雪中静默走着的人。

我站在宫门口看得失神,大高个儿又凑近我,笑容狡黠:“薛大人,大家私底下都说,其实你是皇上许给阮大人的小媳妇儿,是不是?”

胸口就像被什么叮了一下,我瞬间乱了方寸:“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有未婚夫的!”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脸上不悦,与此相反的,是我乱撞如鹿的心。

前脚才踏进府门,后脚管家老爷就朝我兴冲冲地跑过来,红光满面:“大人哟,您可回来了。”

我皱眉问:“王伯,咱们家有喜事?”

老人家摆出一副“老夫都知道了”的表情,眯眼一笑,说:“刚才摄政王往家里送东西了。”

连华?我眉宇一蹙,诧异地看了一眼围墙那头。画眉戏鸣琴瑟起,想必连华今日确实在府中。

“他送什么东西来了?”

“老朽看了,都是一些上好的药材。”

我叹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看样子他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居然还开始行贿。

“另外……”王伯笑意更甚,“阮大人也派人送东西来了呢。”

“你说谁?”我几步小跑进厅堂,看见桌上成堆的纸卷,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这堆玩意儿是阮淮送来的?”

“是呢。”管家老爷眉眼弯如月,好像每次有男子送我东西他就特别高兴。

这也难怪,王伯之前跟着我爹做事,现在又照顾我。自从我乡下的未婚夫逃跑之后,我听手下人说,他们经常瞧见老爷子去月老庙替我求姻缘。可是我很想告诉王伯,普天之下唯有这两人的礼物收不得。

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阮淮为何要送我东西,只能拿起一筒纸卷颤颤巍巍地打开。

这……这不是苏大学士家的二公子吗!

王伯瞧了一眼,慢吞吞地打开了所有纸卷,里面画的全是名门贵族家的公子少爷。

“大人,这些小伙真俊啊,比咱们安民县的大汉秀气多了!”

我撇撇嘴,没多大兴趣,伸手打开旁边的小盒子,发现里面是一面精雕细刻的手持镜。镜子外缘好像是用果壳雕刻的,勾勒印花的纹路清晰素雅,很是别致。

“他送我镜子做什么?”果然,在镜子下面,我发现了一封书信,阮淮的字一贯龙飞凤舞,如同他翩飞的衣袍划出的流线美。但是这个标题实在让我火冒三丈……

《选夫秘籍》以下:

苏大学士家的二公子,性格顽劣,脾气暴躁,不可取;礼部侍郎的大少爷生性散漫,又沉迷酒色,不可取;张将军家的爱子只喜骏马,不喜女人,不可取;户部尚书家公子,有点娘……

意思是这京城除了他阮淮就没一个好男人了呗?

我将信纸狠狠捏作一团,一抬头碰巧见到王伯悄悄命人将我的佩刀拿走,我深深吸了口气。

“站住!”

王伯脸色铁青,凑过来阻止:“大人,不要冲动。”

显然,我还是冲动了。

飞檐走壁越过集市,一脚破开了司天台的大门。院内有小厮在浇花、在扫地、在晒核桃……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看了片刻,霍然变了脸色:“大家快把东西收拾好!”

他们惊恐的表情令我非常不悦,虽然我每次跟阮淮打架都会闹得鸡飞狗跳,可我并没有伤及无辜。

“大人,您来这么早。”阿九上前一步笑道。

我冷哼一声,架着明晃晃的大刀大步踏进厅堂。

亦如初见,窗前那道颀长的身影令人看不透,仿佛天生就是一个谜。我从小好奇心重,有时候真想仔细瞧瞧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阮淮站在窗边摆弄着一些雕刻,这是他的爱好之一。厅堂里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雕刻品,似乎都是用核桃壳做的,很好看。

阮淮回身,脸上的半截银面具镀着淡淡的冷光。

我将大刀杵在地上,微微扬起下巴,很是不屑:“阮大人又费心费力地给我操办事儿了?”

“皇上安排的,哪有费心之说?”他单手抱于胸前淡淡道,掌心里把玩着两个圆圆的核桃,语气低沉,“但不知道薛大人究竟喜欢哪一类男子?”

“喜欢个屁!”

我一个乡下小侍卫被拉到京城做官,平时已经收敛了很多,况且家里从小有把我当男儿养的倾向,这种语气其实就是家常便饭。想我先前在乡下还经常跟着衙门里的哥们儿逗姑娘,但这是京城,天子脚下,我必须洗心革面从个良。

气氛有些尴尬,我干笑了两声,甩出那封《选夫秘籍》:“我已经有未婚夫了,阮大人不必再为我操心。”

他淡淡瞟了一眼,“咔嚓”一声将手里的核桃捏开,淡粉的薄唇翕动:“那又如何,这是皇上安排的。”

我转动刀轴,挤出一股杀气:“我只嫁我的未婚夫,别的男子我都看不上。”

他手指一顿,面具下茶色的眸子一亮,不知道为何声音听上去很是轻快:“真的?”

“嗯。”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我,又继续剥核桃:“你这么凶残,若是能娇羞一哭,或许能遇到其他怜香惜玉的人。”

他每说一个字都戳中我的怒点,更气的是我没办法反驳。

阮淮素来嘴巴毒,所以在朝中树敌无数,三天两头有人想害他。如果他能改一改,世界也许会和谐很多。

我怒道:“你什么意思?”

阮淮困惑:“你没有收到我送你的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到镜子,其实我倒是蛮喜欢的。莫非他是想要追求我?我半眯着眼,脸颊有些烧,细细观察他的表情:“所以呢?”

阮淮将剥好的核桃仁轻轻往嘴里一送,决然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好好照照镜子啊。”

这个人的舌头一定是沾了鹤顶红。

我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跟他计较,毕竟以后还有求于他。我摆出一张笑脸,过去拍拍他衣服上的灰尘:“阮大人,你看咱们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圈里的人,既然是同僚就应该互相帮助对不对?”

他又扔了一块核桃仁在嘴里,思索片刻,说:“对。”

我眯眼一笑,顺势将他拖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茶,开始打探皇上的消息。因为最近老跟阮淮吵架,他进宫去玩都不乐意带我。

“最近阮大人很少进宫啊,是不是皇上忙着陪什么人,没法……”

闻言,阮淮接过茶杯的手一顿,他缓缓侧头看我,面具并没有遮住他刚毅的轮廓:“莫非你瞧上的人是皇上?”

“不!不是!”我慌了神色,急忙道,“是摄政王他……”

“呵,原来是摄政王。”他冷淡一笑打断我,低头品了一口清茶。微风撩起他的发丝,睫毛浓密,茶色的瞳眸似乎映着一汪泉水,冷幽幽的煞是好看。

他轻声自言自语:“怎么会瞧上了王爷?不是说非那谁不可吗……”

“你在说什么?”我好奇地问。

“那你应该去找连华,”停了几秒,阮淮放下茶杯语调一转,“而不是来这里找我。”

等等……我怎么听他话里有股子酸味儿?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件事关系重大,皇上和摄政王表面上相敬亲和,背地里早已斗得不可开交。小皇帝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亲政独揽大权,而摄政王又怎么会随随便便放掉他握了五年的权力?眼下两股势力在朝中碰撞,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突然撕开表面的伪装。

“发什么呆呢?”

温凉的指尖在我眉间敲了一记,我一抬头,那双茶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呼吸和核桃留下的清香充斥在我的周围。我的心不自觉地开始加速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腔。

我往后一缩,阮淮静静地看着我,我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慌乱之下只得乱找借口:“我先出去巡逻了……对了阮大人,我送你的下蛋鸡是不是还没喂?我这就去喂它……”

我窘迫地拎起大刀迅速逃离现场,生怕他发现我的异样。

咦?他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呢……我停下脚步,站在院子里回头。阮淮微微垂首,闭目沉思,似是有烦心之事。身着一袭白袍的他倚在红木桌旁,银色的面具让他显得有几分疏离,像极了安民县冬日青山上孤傲的雪狐。

心脏仍飞快跳动,我不自觉地抬手,捧住发烫的脸颊。

傍晚骤雨突至,我轮值回来便看到书房的高墙正在淌水,我的心情像被淹的墙面。

我对连华的怨恨一年里下几场雨,就会加深几次。因为像我这样的从穷乡僻壤里钻出来的小官儿,怎么能容忍别人屋檐上的雨水浸湿我家的墙?

可那人是摄政王,我不得不忍。皇上怎么偏偏就赐了我这么一处倒霉地作为住宅?

我叹了口气,坐在案前翻阅阮淮要我背的《司天台看守准则》,这个空挂官名的御赐护卫真是不好当。

其实阮淮说得也对,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大红大紫,圈里人不过都在敷衍我、看笑话罢了。只有他还真给我找点事情做,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心烦意乱地合上书,从暗格里抽出昨天的联名书,翻看了看。

“唉……”我思来想去没有法子,终归是圈子里人脉太少,没有可以商议的人。

我到京城已经快一年,本来是想找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听到,要不是因为阮淮……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瞥眼瞧见了案上他今日送来的镜子,精致的纹路,淡淡的核桃香若有似无,说实话他真挺手巧。

我趴在案上看镜子,月色洒在庭院里,悄无声息。城外十几里处有军马踏着月色归来,扬起的浮尘似乎夹带了北方疆场还未吹散的黄沙。

“臣拜见皇上。”

早朝众人神色各异,谁也没想到皇上会悄无声息地将宇阳将军从北方疆场召回。当初狠心地遣走,现在又无端地召回,这大顷朝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军快快请起。”皇上笑着说,“将军一路劳顿,应当赶紧回府休息才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宇阳将军。圈里人说他性格直爽、为人老实,除了脾气有点冲动外,是非常难得的人才。可是后来他跟阮淮有了过节,据说阮淮仗着自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想方设法将宇阳将军遣去了北疆驻守。

说实话,以阮淮那爱搭不理的脾气,我很难想象他会耍这种小心眼。不过话说回来,宇阳将军刚刚回到京城,之前也不认识我,说不定我可以跟他友好相处啊!我暗暗偷笑,佩服自己的睿智。

下了早朝,我赶紧追上将军的步伐:“宇阳将军请留步。”

宇阳将军回头望了我一眼,凌厉的剑眉下,一双黑色的眼睛难掩沙场磨炼出的铁血之气:“叫我?”

我抬手作了个揖,笑着道:“我叫薛梓官,来自安民县,久仰宇阳将军大名,一直想与将军见上一面……”我尽表诚恳,希望他能打破我在官圈中交友惨淡的局面。

“下官略备薄酒,不知将军可否赏脸?”

宇阳将军覆手于宝剑上,上下打量我一番,薄唇紧抿,停了片刻冒出两个字:“女的?”

他的剑眉蹙起,漆黑的眼珠冷冷盯着我,流露出肃杀之气,仿佛可以看穿一切。一时之间,我有些后怕,我对这个人真不了解,听说的毕竟算不得事。

“我不在的这几年大顷居然招了女官?”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不屑,我想找几句什么好听的京城腔来强硬反驳,话到嘴边却词穷,只得赔笑:“有幸得先皇恩赐,微臣才得以施展抱负。”

“哦。”他淡淡回我一个字。

气氛如此不佳,我尴尬地挠了挠鼻尖,笑问:“将军,那饭局的事儿……”

我话还没说完,宇阳将军一句话干净利落回绝:“有劳薛大人费心,恕本将有事在身,无法应约。”

看着那明晃晃的铠甲在视野里消失,我僵在秋风中倍感心酸。身后有官员对我指指点点、讥笑嘲讽,而我已经懒得理会,难道我的仕途真的如此坎坷吗?

深秋燥热,去到司天台,我灌了一壶凉茶依然觉得火气难消,圈子里的人怎么都这么难相处。再说了,宇阳将军离朝那么久,此次归来难道不应该跟同僚好好聊聊天,打探一下朝中局势吗?

“小阮阮!阮亲!”

我站在司天台的院子里,听到这个发嗲的声音,浑身汗毛倒竖。大概是大高个儿家的豆腐西施又跑到了司天台,吵着要见阮淮。

我硬着头皮走到门口,瞧见是我,她清秀脸庞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怎么是你?”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质疑道:“我奉命护卫阮大人,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奇怪?”

她撇了撇嘴,一脸不屑:“阮淮是我们京城才子,你一个乡下丫头就别掺和了,毕竟我们阮阮是看脸的。”

我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因为阮淮与人相交关键看脸,所以整个司天台的颜值都高出京城一个档次。

我僵着脸,冷声道:“我从早到晚跟阮淮形影不离,吃在一起,耍在一起,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我既然能在司天台当职,西姑娘又何必质疑?”

豆腐西施小脸涨得通红,突然一捂脸哭着跑开了。

“呼……”我噘嘴吹了个口哨,一转身瞧见了身后的阮淮。

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问:“该做的是什么?不该做的又是什么?”

我的坏主意又冒头了,看着他银色面具下清澈的茶色眸子,竟鬼使神差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尖。

“喏,像这样。”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阮淮的薄唇抿成一条弧线,他反手狠狠捏住我的手腕,我吃痛要逃走却被他钳制住。

“薛梓官,刚才的动作你敢再做一遍试试看!”

吃了一记擒拿手,我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胳膊快断了,急忙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阿九闻声跑了出来,看着阮淮惊呼:“大人,您的脸好红哦。”

“闭嘴!”阮淮声调不自然地冷喝一声。

阿九连忙低下了脑袋,委屈道:“来客人了。”

阮淮手一松,我反身抽出大刀,却扑了个空,他留给我一个急促远去的背影:“回去吧,今晚不用站岗。”

我愣在原地,抬眼一望,看到客厅里有一个穿着铠甲的人,很是眼熟。

回到府里,王伯笑着出来迎接:“大人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哈哈一笑,拿了个苹果啃了一口:“阮淮今天被我调戏,一气之下让我回来了。”

王伯:“……”

片刻后,阿离从门外进来说:“大人,宇阳将军派人传口信,说可以赴约。”

他改变主意啦?我立时心头开花:“快去订好位置,再给将军传信。”

“是。”

我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将宇阳将军拉来跟我一道,然后再扩张人脉圈。我正想得高兴,小厮便挑着两箱东西进了厅堂。

看着两个巨大的木箱,我皱紧眉头问:“这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王爷让我们搬进来的,说送给大人。”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整箱的丝绸布匹。连华这两天在搞什么鬼?前天满桌子补品,今天满箱丝绸,就算要故意讨好我,这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我伸手摸了一下,丝绸柔软滑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颜色。细细想来,即使来到了京城,除了一套红色的官服,我平时的衣服不是白就是灰,不是青就是黑,都素得很。

“大人,”家丁从门口笑嘻嘻地跑进来,“今儿个我们家的鸡一共下了二十个蛋,您从山上带回来的芦花鸡下了五个!”

我眼睛一亮,顺手拿起一个鸡蛋瞧。这些土鸡都是我从乡下带来的纯种山货,肉质鲜美。我曾经给尚书大人送过两只,不过他没收,说自己吃不得鸡肉。但是,在一次百官宴会上,我记得他一个人足足吃了两只盐水鸡。

我看着丝绸想了想,将手里的鸡蛋递过去:“喏,给摄政王送过去。”

小厮瞧了我一眼,手僵在半空中。

我懒懒回了一句:“说是回礼。”小厮这才战战兢兢地去了。

我单收东西不回礼那就是收贿,我赠他鸡蛋那就是礼尚往来,官圈里最重要的就是要会感恩。鸡蛋虽小但能孵鸡,鸡生蛋蛋孵鸡,生生不息,这叫礼轻情意重。

这日有些起风,到了晚上吹来的风里都夹带了细沙,刮在脸上有些刺痛。我提早一些到了酒楼,见还有些时间就到楼下的湖边走走,顺便再练练我要跟将军说的台词。

“将军,我觉得人生中最难觅的就是知音……呃,我曾经也……”

“哎呀,你真讨厌,这么久都不来看人家。”

我正背得认真,一个甜腻腻的声音打断了我。我一转头便瞧见树下有两个黑影,借着月光细细一瞧,哟,这不是苏大学士家的二公子吗?在这花前月下好一番快活!

苏钰搂着美人,手掌伸向女子的腰肢,刚想说话却发现了我。

一时间气氛有些窘然,我“呵呵”干笑了两声说:“苏公子,你继续摸,用力点儿……”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立刻逃跑,来到湖边堤坝歇腿时,看见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说形迹可疑是因为我实在有些不明白,今夜只是起风,为何他们穿戴着蓑笠还有雨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必定有猫腻。

我猫着腰跟过去,他们很警觉,用推车推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最后他们进了一家客栈,我翻墙进了客栈后院,一路尾随。

晚上的风越来越大,呼啸声不绝于耳,我贴在一堵土墙旁。我侧身紧贴着墙面,挤在后院的排水沟处。窗口透出幽黄的光,风很大,所以我轻微地移动了一下脚让自己站得更稳。

令我想不到的是,夜风突然改变了方向,起初是从排水沟平行贯穿而过,现在则是在院子里肆虐,一时间我周围都变得安静了,因此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东西都在这里了?”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声。

“是。”有人回答,停了片刻又问,“镖头,这些东西确定没问题?”

“说过多少次,不该问的别问!”

我悄悄凑到窗沿想一探究竟,只见屋内摞满了大大小小的草垛,几个木箱摆放在地上,有人看守。

“一会儿那人会来,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放机灵点!”镖头一脸横肉,然而目光凌厉。他的身上挂了一个十字飞镖,在昏黄的光线下发出冷光。

十字飞镖?

我心尖一抖,蹙紧了眉头。小时候我老爹经常给我讲江湖上的大事件,其中有一件说的是十几年前卓贤镖局替江南富商运送重物,途中却被另一个镖局劫镖,不但财物被劫,而且整个镖局全被屠杀,无人生还。对方将所有人捆绑,又在他们腹部剜出一个“十”字,将血放干,手段极其残忍,令人发指。那时在镖行里便有“十字见血”的说法,而那劫镖镖局的统一的装束就是在腰间挂一个十字飞镖。

后来十字镖局不知为何匿了踪迹,直到三年前才重新出现在安民县附近,也是夺了普通镖局的镖,不过这次意外留了活口逃生报了案。我跟过这个案子,但最终县衙以证据不足停止了追查,想不到时隔三年我竟然在京城再次碰上十字镖局!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甚至有些激动,但现在不能打草惊蛇,以十字镖局的作风,这一趟镖绝对不会简单。

这时似乎有人进了屋,只听得镖头开口:“东西都运过来了,价钱可不能少。”

因为草垛遮挡了视线,我看不见来人,只见到草垛边他脚上穿了一双银白色的锦靴。接着镖头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满箱子锋利无比的兵器,躺在里面闪烁着森森寒光。

这么多兵器!我觉得自己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发出了警惕的信号,我踮起脚尖希望能看到更多,突然脚下垫着的石头一滑,我的下巴“砰”地磕在了窗沿上,血腥味顿时充满了口腔。

“什么人?”

“唔……”我都来不及呼痛,感觉房顶上“嗖嗖”地钻出很多人。

我没有多想,一个疾旋转身跳进了草丛。

显然我低估了对手的能力,他们训练有素,在黑夜里犹如离弦的利箭,呼啸着追逐而来。我闪进海棠林,尽量将自己的气息掩住。

四下已然安静,难道他们没追了?

“咻——当——”

我仰倒在地,用刀挡住来人的利剑,两厢触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是什么人?”我大喊一声,一面用足力气挡开压制住我的人,一面希望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那人一声不吭,铆足了劲儿要杀我。

剑刃在刀面上折出一个弧度,我的手臂又重又酸,颤抖着快要坚持不住。他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我身上,我实在无法,便伸手抓了把地上的沙土朝他脸上撒去。

今天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追来的杀手也太厉害了吧!

我刚脱身,左侧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几乎把我的五脏六腑都踢个翻滚。我闷哼倒地,两人手持利剑杀气重重地逼近我,难道今天我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大爷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我向后挪动身体,但是方才那一脚实在太狠,我整个腹腔如扭曲了一般,连呼吸都传来阵阵撕裂似的疼痛。

显然,这内伤是轻不了了。

他们提剑逼近我,我抬眼想记住他们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视线越来越模糊。凌厉的冷剑朝我胸口刺来,我挣扎着后退,却浑身瘫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剑光刺得我眯起了眼睛,此时秋风突然卷起了漫天海棠,艳红的飞花下白衣翩然,空中洒落了几点血珠。那人站在我面前,背影让我心里安稳下来,我想我一定是做梦了,不然飒瑟的秋季如何能承载如此热烈的红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