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人年过三十岁,仿佛像匹骑在屋顶上的马,站得高,看得远,却哪里也去不了。

颜锁心今年二十九岁了,旁的二十九岁的女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烦恼,要么为了没有着落的婚姻,要么为了没有前程的工作,这种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苦恼,颜锁心是没有体验过的。

她供职于上海虹桥某栋商务大厦的顶楼上,老板尤格尔是500强美资企业的高层,刚升任亚太区的总裁。他是个美裔印度人,一路沿着工程这条线升职,性格实在而坚韧,与才走的前任CEO伊瑞克有天壤之别。

伊瑞克当年是带着人马从美国空降到上海的,集体踩到了在上海兢兢业业工作了十来年的尤格尔头上,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名义上的副总裁尤格尔一直在虚线汇报给伊瑞克下面天线分部的总经理艾达。

艾达据说出生名门,过去一直供职于微软电子,反正真实情况不知道怎么样,但艾达的脾气一直很大,会议上能指着别人鼻子骂跟他意见相左的人,幸亏他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爱上卫生间,所以往往他一趟厕所之旅回来,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伊瑞克与艾达。

因此在这六年里,尤格尔经常坐在会议室里一言不发,而身为他助理的颜锁心也在这六年里陪着老板在会议室里大眼瞪小眼,生生熬到了伊瑞克功成身退,而连杯咖啡都泡不大好的颜锁心就这么跟老板混下了一份结结实实的患难之情。

等到忍者神龟尤格尔登顶,跟他有患难之交的助理颜锁心也就水涨船高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人怎么样啊?”茶室间里财务部的戴维扬捅了捅旁边看手机的颜锁心。

颜锁心皮肤白皙,眉眼弯弯,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讨喜,她不好意思地回捅了下戴维扬:“不是跟你说了,我有男朋友,不用介绍的呀。”

她将这个“呀”字拖得有点长,这个嗲音是跟公司里本地姑娘学的,但是她本质上还是隔壁江苏姑娘那股子水汽暖暖的圆润,因此这个“呀”字拖出去不够嗲,倒像是只水团子落在桌面上,还没弹起来就被粘住了。

“你男朋友不在外地嘛,我跟你说了,这男女隔道墙那叫距离是种美,隔座城那叫距离是种累,隔座省那就是唐僧取经朝东走,浪费辰光。”戴维扬是个在上海生活了十年的台湾人,水土融合得特别好,讲话的腔调本地的口音倒是占了一多半,再带着点台湾腔的绵软,说话像泡软了的辣椒。

颜锁笑意吟吟地听着,却没有搭腔。

“HR(Human Resource ,人力资源)那边走了个经理,那个位置你想过伐?”戴维扬神神秘秘地问。

颜锁心不甚在意地道:“我又没做过HR的工作,到了那里还要重头学,还占着个经理的位置,不是给丽莎添麻烦吗?”

丽莎是HR的总监,素来跟中高层的经理们关系不错,当然也包括颜锁心这个CEO助理,戴维扬“啧”了声:“那当初的魏诤有什么经验啊?还不是一会儿跳个岗位,几年就跳到总经理的位置上去了。”

颜锁心浅笑不答,她跟裴严明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结束异地夫妻的相处模式,等裴严明调回上海,他们可能就要忙着生孩子了,现在尤格尔的总裁位置也坐稳了,她这个总裁助理当然可以安心做下去,哪有功夫另起炉灶重头做起,她又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的魏诤。

“你说上海分部总经理的位置谁来坐呀?”戴维扬又捅了捅颜锁心换了个话题。

这就是戴维扬的好处,他虽然话多,但从来不把一个话题讲到老,适时的他就会另跳个话题来讲,跟乐器似的讲究长短音结合,时不时地再来个重音,响个不停却不叫人心烦。

颜锁心瞪了他一眼:“这我怎么知道呀?”

斯威德在中国有三个分部,分别是长春、成都,和上海,当中属上海分部最大,产值最高,当然那个总经理的位置也最重要,因为尤格尔就是从这个位置升上来的。

如今上海斯威德那个法国人总经理已确定了约满之后将会回国,这样上海分部就空出了个总经理的位置。

伊瑞克离开之前是有安排的,接任这个位置的原本该是成都斯威德分部总经理魏诤,为了顺利过渡,魏诤甚至在半年前就离开了成都,调任总部暂任工程部总监,差不多就是跟法国人做交接工作了。

可是现在……伊瑞克走了。

魏诤是伊瑞克刚到上海时的第一任助理,给生活作风讲究挑剔的伊瑞克干了二年,而且深受伊瑞克的信任,但与颜锁心不同的是,魏诤从助理的位置离开之后就先后去了项目、质量、工程等部门,最后资源丰富的他成功地跳任了成都分部总经理的位置。

要不是伊瑞克走得早,魏诤大概现在已经再下一城,成为斯威德在亚太区最重要的生产分部——上海斯威德的总经理。论贴标签,颜锁心觉得魏诤的脸大概会被伊瑞克的标签给糊满了,所以还是那句话“伊瑞克走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尤格尔再是只忍者神龟,如今登顶总是要咆哮两声的吧,因此现在的公司暗流涌动,都在猜测这个位置魏诤还会不会就任。

“我跟你讲件事情,长春的裴严明你知道吧?”戴维扬接着神神秘秘地道。

颜锁心结束了浮想联翩:“知道呀,怎么了?”

戴维扬笑得贼兮兮:“这次项目部的人去长春开会,裴严明当着他们的面用手机跟他老婆吵架。你知道的呀,裴严明不是说他娶的老婆也是上海人吗?两个上海人在电话里用普通话吵,讲裴严明要是再不调回上海,就要跟他离婚喽,这是怕项目部的那帮外地人听不懂上海话呀,有劲伐?”

颜锁心笑了笑,有些尴尬,因为在电话里用普通话跟裴严明吵架的“上海老婆”就是她,而她的丈夫正是长春分部的总经理裴严明。

裴严明跟颜锁心是大学校友,当年颜锁心刚进大学的时候,裴严明正在读研一,学校举办联谊舞会,场中男女翩翩起舞的时候,没有起身入舞池,而是坐在边上干看的就是她跟裴严明这两朵壁花。

当时颜锁心里就认定了裴严明,想一想在大城市里四年大学读下来还不会跳舞的男生,跟柳下惠相差得还远吗?几年谈恋爱下来,裴严明正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稳重低调又上进。

他们毕业后都在斯威德总部工作,但颜锁心跟的老板尤格尔正处于劣势,为了避免闲言碎语,也为了免得裴严明被殃及池鱼,两人就一直保持着地下恋情。

事实证明裴严明升迁各方面都很顺利,而且没被贴上任何标签,俨然是办公室政治泥潭里的一股清流。

刚开始颜锁心还颇有做敌后特工的兴奋,时不时地想跟裴严明对对暗号,可惜裴严明坚持八小时工作时间是同事就要像同事,等到公司里传出颜锁心倒追裴严明的流言时,颜锁心也不得不在公司里与裴严明谨守楚河汉界了。

两年多前,长春那边的总经理位置有了空缺,裴严明积极主动地要求调任,当颜锁心因为裴严明要远调千里之外开始彷徨犹豫的时候,裴严明就向颜锁心提出去拉结婚证。

是拉结婚证而不是结婚。

结婚要发糖,要拍结婚照,要傻乎乎地穿着西式婚纱请亲朋好友们在酒店里吃顿中餐,而后生儿育女,但他们没有那些时间,所以只能先拉证,就像学校的阶梯教室里人不来,先放只杯子占个座。

颜锁心对裴严明这种占座的举动内心是很甜蜜的,至于结婚仪式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抗战还都打了八年呢,她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与裴严明为这个召告天下的仪式努力了已经不止八年了。不过要说颜锁心完全没有防范意识那也不尽然,比如裴严明已经结婚了就是她故意放出去的风声。

裴严明当然不会否认,可能下意识地想要避免别人猜到是颜锁心,他含糊地默认了自家的太太是个上海本地人。反正颜锁心老家在吴江汾湖,身份证上写着江苏省,但离着上海青浦也就隔着一条马路。

所以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裴严明已经结过婚了,娶了个太太是上海本地人,裴严明远在长春,太太谁都没见过,凭着想像大约能描绘出是个身形瘦挑,肤白眉细,说话玲珑做事有眼色,在其它外资公司做着中层管理的女人。

总之,就是没人猜出裴严明的太太是颜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