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01赵家女儿

处暑深夜,天虽入秋却依然泛着恼人的微热。知了趴在树上胡乱叫着,吵得宁夜凌乱了些许。

礼部侍郎赵庭远的府上,内宅里的正字园中,赵家五口皆于堂上端坐。桌上铺开的圣旨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却驱不散屋内无言的凝重。

舜和三年,政事平顺,帝心尽遂。太后属意为皇帝充实后宫,于是颁下懿旨:臣工家中有适龄婚配的女子需提名入册,经甄选、入宫院,或陪皇伴驾,或执任理务。

赵庭远膝下四女,除幼女菊笙因一岁之差无缘恩典外,长女梅笙、次女兰笙、三女竹笙皆可参选。皇家仁善,许赵氏推选一女承恩即可。

然而,就是这一人之选,却令赵庭远左右为难。思前想后,他还是无法决定送哪个女儿去赴险。

“爹……”梅笙欲言又止,在看到竹笙紧盯圣旨的目光后,才缓缓开口道,“爹,你说一句实话给我们。这天下,那邱沄坐得稳吗?”

菊笙被长姐的直言不讳惊得心如蚤跳,她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水灵清澄的眼睛似古井无波,只有轻微颤动的眉梢流露出几分忐忑的痕迹。

竹笙脸色微冷,肃然劝诫:“长姐,妄提圣上名讳乃是大逆不道,你有些言行无状了。”

“竹笙,难道你心中没有如此一问吗?你与六王爷素来亲近,你觉得,他对这天下真的没有企图吗?”梅笙不想避重就轻。

妹妹如何与六王爷邱涟相识相许,梅笙是知道的,那其中的兜兜转转,她也没少出心出力。

只是,新皇登基一事终是意外频出,她们的筹算落了空,虽不觉失落却难免败兴。

棋至中局,略有偏差就会破坏她们为赵家所做的打算。毫无疑问,此次遴选定然会搅乱当前的局势,而这局势的变化究竟是向好还是向坏,实在是未知之数。

“长姐,何必作此一问呢?就算天下乱了,我们赵家,也还是齐齐一心的。”竹笙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慢慢抿着。

“长姐的心意,我倒能明白几分。放眼都城,能得源王爷青睐的女子屈指可数。长姐若是甘心委屈,独得恩宠不过是指日之间。”

菊笙笑眯眯地看着梅笙,嘴角勾起的弧度隐隐缀着漠然,“我猜,长姐想要的殊荣不在眼下,而在来日;长姐要伴的新帝不是皇侄,而是皇叔。”

两位姐姐的心思并不难猜,菊笙想的很明白,她们三人终将争锋相对,那是选择,也是宿命。

菊笙略感庆幸,自己无需因这一道圣旨而纠结,可她也知道,自己的纠结已在来的路上。自有心与三王爷交好之日起,她便知自己应该心坚如铁。

若是真有人能在这天底下翻云覆雨,那个人便只会是宸王邱沫。识人辨势的眼光是她赵氏一门经年修炼的本事,菊笙有这个自信。

“你们都觉得当今圣上君威难振吗?”听三个女儿说的热切,赵庭远心中虽有不安,却也十分欣慰。若论知人断心、处世明道,他赵家的女儿并不输于男子。

他赵庭远的女儿,虽生得平凡,却要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这人生一遭。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与妻子不像一般人家,只让孩子囿于深闺、不问旁务,而是顺着女儿的性格洞解俗世、因势利导,教女儿不拘一格、体察万象。因此,每个女儿都有些不同寻常的个性和见识。

长女梅笙,温婉端庄、贤淑大气,心思沉稳中带着灵透,见解独到间蕴着睿智,举手投足显露出的贵气可比宗室女子。

故而,她的论断总是公正无偏的:“当今陛下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做皇子时便有‘冬日可爱、春风轻婉’的美誉。这样的人,做个王爷或可闲散风流、逍遥一世。做君王,恐怕会因少一分决断之利而受制于人。”

赵庭远点点头,因南方边境陡现进犯之虑,朝堂上已然扰攘多日,被俘的敌囚究竟是放是杀、是吓是罚,皇帝始终未做明断。

“陛下太重情了……”竹笙微微叹气。

当年都城第一美人叶素倾以琴择婿,上至王公贵胄、下至乐倌伎师,能撩弦拨曲者汇集在叶府门外汹涌如浪。

最终,在一个绯霞满天的日子,四皇子邱沄以一袭如雪的白衣、一把古朴的素琴、一曲清雅的音韵,引来了蝶舞满天,赢得了美人芳心。那一日的奇景异象、两情缱绻,陶醉了整个都城。

见者云:皇家四子,天上正仙,一曲传道,渡尽世人。

先帝因此赐婚,谓为佳话。

“多情易滥,情多易靡,这是为君者的掣肘。祸始于潜形,终于无形。”三女竹笙外柔内刚、坚强果敢,遇事冷静、思辨迅捷,既有男子之宽宏襟略,又有女子之九转柔肠,看事看人往往独辟蹊径,寻得灼见。

赵庭远微微敛眉,舜和帝邱沄临朝近三载,虽于政事上堪称勤勉,可是在朝下度过的光阴确乎是比朝上多了些,因此就有了当下这暗潮汹涌的局面。

“若论仁善,陛下绝对是当仁不让,可是慈不掌兵。他背后的亲族势力有限,又没有利器军伍在手,风雨飘摇在所难免。”菊笙虽年幼,可她的古灵精怪却俨然有韬光养晦的形迹。她看似快人快语、无所顾忌,其实利落干练、心思机巧,所思所言皆在关节之上。

小女儿的一句喟叹直触赵庭远的心底,兵权旁落正是邱沄目前最大的隐患。

军力的六成掌握在三大将军手中,剩下三成被几位亲王所控,邱沄唯一能够直接调配的,就只有都城的近卫军和他舅父的黑旗军,而黑旗军远在北门州,一旦有人发难,邱沄能否坚持到驰援远至只能听凭天意。

“无论是跟哪位亲王比,陛下都少了些帝王相啊……”菊笙口无遮拦地一说,目光流转处,既看了长姐,又望了三姐。

“帝王相……”赵庭远低声默念,心中的焦灼更胜先前。

立储时,先帝考虑最多的就是这皇位由谁来坐才能给其他兄弟留一条生路。于是,四子邱沄继承了皇位。恐怕先帝未曾想过,邱沄的生路会因继承这皇位而濒将断送。

自己的女儿,无论嫁给哪位亲王,若颠倒乾坤事败,总还能留一条命在;可是,若嫁给皇帝,一旦天地变色、江山易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帝王无相啊……”赵庭远的一声低叹将几个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圣旨之上。烛影幢幢,那黄色布帛上的暗色影线仿佛爪牙,张扬狂放、扼人心气。

“二妹。”

“二姐。”

梅笙和竹笙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随即撤开目光,再不多言。

“二姐,”菊笙弯起柳叶般细致的眉眼,嫣然一笑:“你若是心无他恋,便承了这皇恩吧。”

一直在旁边静坐冥想的兰笙抬眼看了看秀丽娇俏的小妹,略有所动。她转头望向父亲:“爹,您也觉得当今陛下君权难握吗?”

赵庭远看着二女儿,沉吟了片刻,说道,“君王道有非常道,非常人所能领悟之道。陛下既为君王,就非常道所能定数。”

兰笙点点头,她明白父亲是在宽慰她,也明白,从小妹开口那一刻起,这道圣旨的归属就已经尘埃落定。

事已至此,她身为赵家的女儿,若出言推拒未免失了志气。

“虽万死之路也有生还之机。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只尽我所能,不给你们多添麻烦便是。比起日后的生死……我倒是更在乎眼前的自由放任。”

兰笙淡淡苦笑,嘴角翘起一丝不甘:“早知如此,我便也留在都城好了。也许前几年就能嫁出去相夫教子,总好过此时被你们推出来虚以委蛇。”

赵庭远心中有些怅然。二女儿从八岁起就一直在外游历,一晃十年过去,她回转都城,虽不及身边三个女儿聪颖灵秀,却自有一股旷达随性的心思。若从经历论,把她送入后宫无疑是最残酷的,可是,她这一心的无欲无求倒是安身立命的最佳保护。

无非是几年无法预料的光景,只要他打点好关节,让女儿安安静静的捱到风停雨歇总是容易的。说是死路,毕竟还有其他三个女儿在。死,也未必那么容易。

“你也不要太担心,以你的姿色,悄无声息地躲开圣宠易如反掌。你就乖乖待在宫里,等源王爷大事有成,我便接你出来。”梅笙温言宽慰道。

“长姐的话虽然有失偏颇,意思却是对的。六王爷问鼎之日,便是你回家之时。”竹笙目光坚定,想以言语为兰笙安心。

“二姐,你放心。三王爷心怀天下,不会迁怒无辜,你且安心等待吧。”菊笙笑融融地挑眉,一脸兴味盎然。

“你们倒是势在必得。”兰笙有心为难,“若我没有回家呢?又要送谁进宫去?”

“若是那样,就要抽签了吧。”大局已定,竹笙静下心来,略感不以为然。

“现在抽签也可以啊,要不要来试试?”菊笙笑得促狭,瞳光流溢。说话间拿了四枚铜钱,然后取出胭脂盒,在其中一枚铜钱上点画了一下,甩干后扔进袖袋。“来呀,看看天意如何。”

四只手同时放进去,又退出来。

“嗬,这可是天作之合了。若是早知道你会中签,倒不如直接抽签算了。这下可是枉做恶人喽。”菊笙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惹来家人个个嗔笑。

看着自己手中泛着一点赤红的铜钱,兰笙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