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昭王三十年,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武丁三十年深秋,下危。
在被鬼方围攻了几个月之后,商军在昭王和妇好的分头带领下,终于对鬼方联军发动了夹击合围。
是役,双方从清晨一直打到黄昏,死伤无数。然而一直打到太阳偏西,也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下危西鄙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原本苍翠的地面被马蹄人脚踩踏得一片狼藉。遍地都是尸体和伤员,血液流出来的时候还是红色的,渗入地上混入泥土里就逐渐变成了黑色。
残躯断戈到处都是,人、马的尸体混在一起,这味道勾得群鸦蠢蠢欲动。它们纷纷赶来,落在稍远树梢上等着,而树下头,还埋伏着几头鬼鬼祟祟的野狗。
吃腐肉的动物都很有耐心,它们会等到这些活人们最终消停、离去之后,才冲出来大吃大嚼。
但是今天等的时间过于长了,都到黄昏了,平原上还是杀声震天。
虽然每一波冲杀之后就会产生不少新的尸体,可活着的人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去,怒吼着、咆哮者、与对方绞在一起。
终于有只性急的乌鸦忍不住了,扑棱着翅膀落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尖嘴噗噗啄个不停,两下就翻出了一只红白相间的眼球。
还没等它大快朵颐,尸体忽然动了。一只满是泥污的大手猛地举起来,把那具血肉糊涂的尸体翻到一遍,乌鸦惊得飞开,停在几步之外呱呱叫着抗议。
屠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天旋地转,脑中还嗡嗡有声。他的战车翻在一边,车轮冲天。两匹没挣脱的战马被砸在地下哀鸣着,徒劳地弹着腿。远处,正有一座高大的东西轰然倒下。
他使劲推开压在身上的那具尸体,白色脑浆子混着红色的血染在他的胸甲上。屠四厌恶地擦了两把,但瞥了那尸体一眼之后,他的手定住了。
那是他的御者,一个特别精神的井方青年。
最后那一幕突然闪现在屠四眼前:昭王与鬼方易对冲拼杀,缁骑与王师戍卫也在二人周遭疯狂对杀。
鬼方易训练的缁骑本就以刺杀为目的,这样的近距离搏杀最能充分体现他们的分体现的长处。没战多时,五辆战车上的王师戍卫便被不择手段的戍卫们击杀、或是自杀式袭击冲散了一半。
见势头不对,离昭王不远的屠四挑起了护驾的担子。
分给他的一旅人马损伤虽然重,但好在还未打散。屠四咆哮着,挥舞着旗子集合属下向着缁骑冲去。
屠四见血就疯,一杆长戈左勾右啄,挑开了缁骑的防线。缁骑被这一旅疯狂的商军打散,无法首尾兼顾形成包围圈。昭王也趁机冲击合拢王师,结阵拒敌。
鬼方易没有认出他来,屠四头戴铜胄,脸上也抹得全是灰道子。鬼方易不知道这个疯子是个老熟人,但是知道必须得清理了他。
“缁骑!杀了他!不惜代价!”
就这么一句话,黑压压的缁骑顷刻间掉转马头转向了屠四。一股又一股的骑兵像鞭子一样反复抽打着屠四的方阵,每冲击一次,他的士兵就倒下许多。
他的御者左臂早中了一箭,但一直咬牙坚持着挽缰冲杀。屠四大声喝问:“你小子行不行啊?”
得到的回答是:“旅四别小看人,俺祖上也是井方贵族。不是俺夸口,每次井伯在宫外考试子弟的驾术,俺都是头等!”
屠四横戈大笑:“吹吧你就!我还是杀人的头等嘞!好好驾车,助我宰光这群花脸乌鸦!”
“瞧好吧您呐!”
御者目光炯炯,冷静地按照屠四的吩咐折返加速。在缁骑的伤亡逐渐增加之下,一个缁骑百长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他喊了句什么,四个缁骑不管不顾就跳进商军阵中朝屠四杀了过来。
屠四记得他射倒了一个,砍死了一个,车前步兵围攻砍死了一个。剩下那个缁骑百长抡起两头系着石块的绳索绊住了他们的一匹服马,马车登时一倾,再不能前进。
屠四破口大骂,把那百长的女性祖先折辱了个遍,一面就打算跳下车抢匹马骑着。御者突然大叫一声旅四小心!接着战车整个就翻了过去,屠四只觉耳边梆一声重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今他醒了,呆呆地看着压在身上的这个青年。御者死了,脑浆迸裂,一只眼球还诡异地滚落在地上。
屠四在乌鸦的蹄叫声中抓起那眼球,抖着手想给他安上,可是这孩子整个头都碎了,哪里安得上?
向四周一看,旁边一匹战马正低头对着什么哀鸣。
屠四蹒跚着爬过去,地上躺的正是那个缁骑百长。他半拉身子都被绞进了车轮里,一双眼睛怒视着苍天,手中还握着一把硕大的石锤。在他身边,横七竖八全是尸体。
缁骑和商军士兵的尸体混成一片,拉都拉不开。屠四想把自己旅中士兵的尸体归拢在一起,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体力不支,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兽嗥,屠四仰起头,但见残阳如血,四五座小山似的大象在人潮中缓缓前进。屠四定睛瞅了一会儿,忽然呲牙一笑:“鬼方人还没死绝呢?”
他捡起一张弓和半棴箭帮在身上,翻身上了缁骑百长那匹马。屠四挽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小子,你没说瞎话,你确实是头等。”
骏马长嘶一声,飞驰而去。等待了许久的鸦群噗索索一起飞下来,你争我抢地开始分食尸体。
兽军的出现原本是碾压性的,一开始也确实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鬼方易好不容易凑起来的百族联军被大象和群犬打得大败,百族逃得只剩下一两支小族。
游牧族裔利则聚,不利则退,从无道义可言,百族逃得心安理得。趁这乱劲,阿琮率领压根没出战的薰育退出老远,耐心地等着牤前来回合。
牤是在把商军骑兵带上战场之后才离开的。他答应妇好的事已经做到,可以回邠地去享受战利品了。
阿琮终于见到了夫君,兴奋得扑上去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惹的身边族人一片起哄声。等牤好容易把阿琮安抚住,战场那边已经又掀起了一波杀戮。
“夫君,咱走吧。”阿琮一刻也不想在这里掺合了。鬼方和大邑商,这俩一个利欲熏心,一个尾大不掉,哪个打赢了都对自己没影响。她才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走,先往西去,找个草场呆两天。过几天我再偷偷回来一趟,看看弃大哥怎样了。”
阿琮没反对,弃答应了在大战之后把牤的杀父仇人蒙侯送给他处置。她知道牤是在等这个。
在薰育部施施然离开的时候,鬼方大军已经几近崩溃。
就像商军想不到鬼方有战车一样,鬼方也想不到商军有骑兵。
牤为商军训练的那一支百人骑兵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这支商军骑兵与赤鬼部骑兵正面杠上时,好多鬼方人还搞不清楚对方是哪的人,就中箭坠马了。
看见自家骑兵起了作用,妇好笑道:“大王,巧儿这个礼物,您可喜欢?”
车左的昭王伸手握了握她持钺的手:“巧儿,辛苦你了。”
二人默契地一笑,妇好向西边点了一下:“大王,对方联军已散,咱们是不是该总攻了。”
天色愈发黯淡,若等到天黑,双方就不得不罢兵第二天重来。
如今鬼方的联军已散,七宗骑兵逃走两宗,此地只余五宗残部。此时如果不能将其彻底击溃,等鬼方易缓过气来重新集结队伍那就功亏一溃了!
昭王点头:“击鼓,发起总攻。”
“大王,请让我去!”妇好肃然行礼。
不料昭王另有安排,摇头道:“让子弓和小臣鸩去。”
“可是小臣鸩她……”妇好早已得知兽铃会反噬持铃者,她担心巫鸩能否吃得消。
昭王温言道:“巧儿,你应该明白,子弓需要这场胜利来宣布自己的回归。为了他,我们都该尽力,小臣鸩也会。”
他言辞恳切却不容质疑,妇好只得击鼓传令,心中暗暗替巫鸩捏了把汗。
王令如山,弃迅速整合了一师,迎着鬼方最后的残部冲了过去。
“杀!让鬼方永远不敢再犯大邑商!!”
“杀!杀!杀!”
商军士兵犹如汹涌的海浪,端着密密麻麻的长戈向着敌人冲去。夕阳的余晖只剩下最后一丝温热,经历了一天激战得士兵们只有一个念头:杀掉他们,战争就结束了!
这是最后的高潮,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商军骑兵从三面包抄围住了鬼方残部,逼得他们只能向前撞向兽军和步兵们的矛戈丛林。
大象们早已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在兽铃的强行操控下沉重向前。它们痛苦地甩着头,长鼻和象牙每一次都能带起无数惨叫的鬼方人。
在这样无敌的外援“加持”下,商军势不可挡地摧垮了鬼方残部,一半骑兵跳出战团四散逃走,只剩下赤鬼宗和一支缁骑守着鬼方易做最后的抵抗。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巫鸩终于支撑不住了。
兽铃已被她强行利用到了极致,巫鸩眼前发黑,勉强提着一口气伏在象背上大叫一声:“弃!”便顺着象背缓缓滑了下来。
弃大惊,急命所有人继续向前,自己驾车返回冲向头象。失去了控制的象群各个停下脚步,昂首大叫不已,弃的御者在纷乱的象蹄底下来回穿梭,终于赶到了巫鸩坠落的地方。
所幸巫鸩还没有昏厥,一只灰白大狗守在她身边,呲牙咧嘴地威胁着靠近的大象和其他犬群。
弃飞快跳下车抱起了她,蓝山把御者赶下去,自己挽缰替弃驾车。巫鸩趴在车上喘了片刻,咬牙举起手臂最后振了几下兽铃。
叮叮当当,象群调转方向,慢慢离开了战场。那些烈犬也无聊地互相看看,四散而去。只剩下那只灰白大狗没走,一直撵着弃的车跑。
“二傻,来。”巫鸩伸手,灰狗猛一发力越上车来。弃低头一瞧,也笑了:“这傻狗,你怎么找到它的?”
“在大泽边上驯象时,大宰送来的。”
巫鸩伏车栏上,一只手摸着二傻的脑袋,轻声道:“剩下就交给你了。”
没有回答,弃目视前方,面上挂着快意的笑容。巫鸩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鬼方易就站在对面一箭之地。
纷乱的弓戈箭羽中,鬼方易瞪着弃,脸色由白到紫,嘴唇也气得哆嗦起来:“是你?马羌弃?!”
“你到底是谁?!”
弃仰天大笑,一手抓起令旗微微一摇:“在下子弓,殷商小王是也!”
令旗狠狠挥下,箭雨飞蝗般向着鬼方易倾泻而下。
不多时,有传令兵飞奔回昭王驾前回禀:我军重创鬼方残部,鬼方易只余百骑护身,被小王生擒活捉。
“带过来!”昭王大喜,商军一片欢腾,人人热泪盈眶,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战终于赢了。可以回家了!
但是鬼方易却迟迟没有被带来,昭王等不得,吩咐上前迎接。
昭王不知道,就是这个决定,让他苦心经营许久的全胜结局毁于一旦。
ps: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