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人物之死

白塔有校场千千万,何因埙生前最喜“勘正大校场”,因为只有此地没有彩旗飘飘。及到今日,校场上精心布置一番,少不了旌旗招展,却也多雄浑,少艳俗,挑剔如何因埙亦说不出半点不好。当然,他也见不到此情此景,杜刚已将他夫妇二人和葬在他生前最多描绘的義妃城东群山之中,没有坟包,没有墓碑,无人知晓。

齐肖生豁出银钱日夜兼程,跑死数匹骏马,只盼望着可以早一点赶到兴安堡,将这匪夷所思的消息传到人煌耳中,让他及早回花都避祸。多亏修士底子好,否则十七八日奔波,平均每天睡眠不足半个时辰,他已如先前那些马儿一样,力竭而亡。

最后一股八郡兵的最后一门科目已教完数日,再等下去,年内再无良辰吉时。人煌说着练兵是军人、将领事,修士地位颇高,却非阅兵场上必不可少之人,下令今日在勘正大校场进行阅兵仪式。

白塔男儿一生中最得意时,莫过于沙场点兵。

绕场一周拉满弓戍卫者如是。

骑高头大马发号施令者如是。

高居首位君临天下者亦如是。

勘正大校场上,除了收阅主体八郡新兵外,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大鼎前搭二十层阶,每阶上站一位九神候,依次传递,将猪、牛、羊三牲送予人煌手中。太子爷正值壮年,身强力壮,投整羊入火堆祭祀不费吹灰之力,肥猪需切半,壮牛分解做百余斤大块。

先祖为神,祭品何止于猪牛羊?另有小件礼器若干,皆入火中焚烧。白塔一直对塔神现状讳莫如深,只将焚烧祭品解读为天帝鼎墙相隔无异于生死相别,且所祭拜者不仅塔神一位,也带着历代先皇,实际明眼人已瞧出大概。

祭拜完先祖,火烤加上出力,人煌身上微汗,十分舒态,信步走下二十层阶,正巧山风吹过,忽然有些微寒,也不甚在意,按照计划接过王旗,往台上一墩。

礼炮声响做一团。

白发老文官神色肃然,朗声诵起专为此次阅兵所写的赋来,待炮声停止,正好诵完。这是白塔特色,赋词嚣张而华丽,只颂给先祖听,军人等踏踏实实活在当下,永不居功自傲。赋词托专人写,写完交予诵读者,牢记于心后焚毁不留存根,自始至终唯书写者与诵读者二人清楚,剩下就连皇帝陛下也不会过问。曾有人玩笑,说这赋词里可能都是骂娘话。

祭拜仪式结束,人煌亲自将王旗与皇室旗一左一右插在古重霄背上。背负王旗,上马不便,古重霄不走正常台阶,从专有的“上马台”处下去。

将台两丈高,纵他有自信可以稳稳的跳到马背上,只怕马也会被冲断脊梁骨。“上马台”是缓阶,下到与马背同高处时再上马,可免去这种不确定性。

所谓阅兵,无外乎对内立威,对外扬威,那兴安堡忽然一次大阅兵,图的是什么呢?首先,白塔内地各大城皆有代表出席,八郡及安陵国人士也有许多受邀前来。还有,阅兵的形式,共分有行军、徒手军技、武器军技、马上军技,弓弩军技、枪法、炮幕、爆破、潜入作战、战阵十个科目,每个科目都由白塔内地赶来的精锐部队先行表演,新练八郡兵在后重复。如此做正能突显本次兴安堡大阅兵本来目的:

震慑八郡新兵!

白塔一直难以信任八郡人,此次练兵可见一斑。共练五百万八郡兵,却从内陆地区抽调了四百万老兵进驻八郡,严防死守,到今日阅兵场周围也是围满枕戈待旦的弓弩手,受阅八郡兵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人煌看着满场八郡兵,清一色制式装备与白塔老兵相差无几,不由得悲从心中起。八郡练兵十三年,到头来一旦跨过创界山次脉天堑,这些兵早晚自立门户,甚至对白塔倒戈相向。回花都时,他曾数次向大将军王三叔流泪忏悔,说八郡练兵实在操之过急,为他人做嫁衣。

塔琥每次都劝他,我白塔国富民强,耗得起!

想入非非,古重霄再汇报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进去,无非是受阅部队番号、人数与科目。

肉嗓子喊不了多远,吹弹乐器声音婉转,虽听起来没比人声大许多,隔出百米立见分晓。但若论声音传的最远,还要数锣鼓齐鸣。勘正大校场离辕门很远,齐肖生打马赶到时已听出大概,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未等卫兵拜见,先喊:“在阅兵吗?”

卫兵眼力不错,认出是齐肖生,心中欢喜,行军礼道:“齐肖神将到得正是时候。”

“有诈,全营进入战争状态!”齐肖生哪管搭话的是不是大头兵,把头等九神候腰牌往地上一掷,马不停蹄直奔勘正大校场。

不要响起炮声!不要响起炮声!千万千万不要响起炮声!他边打马边在心中祈祷,越祈祷越急,哪个天杀的将兴安堡大营修得这么大!根本跑不到尽头一样!到后来,他彻底疯狂,飞身下马,施展轻功没命般直奔大校场。剑客仗三尺青锋行走天下,绝妙身法乃必备技能,但见他脚不沾泥土,点着一顶顶帐篷飞舞,比起马儿确实快上数倍不止。

诸神隐去后,骢阳界真气稀薄,需好久才能恢复,修士们都不舍得将其浪费在赶路上。他是急了,真的急了!

且无拘分身消散,偌大中流神教总坛只剩下行尸走肉,已再不能称之为人,与其等着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逃出去祸害平民,杜刚干脆快刀斩乱麻,统统轰成肉泥。这些齐肖生都不记得,打马一天一夜后,他脑子里对于总坛所有的记忆只剩下:

何因埙与赵卿殉情。

中流神教从此覆灭,但他们刺杀太子人煌的计划不可阻挡!因为或强征,或利诱来的五百万八郡兵里,绝大多数都有着帮派背景,被中流神教组织起来,只等着被训练成军队后揭竿而起。所谓刺杀太子计划,很简单,就是将起义时间稍微延后一些,等白塔习惯性的大阅兵时动手,先弄死人煌再说!

另外,人煌太子自己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应该还有很多细节,何因埙跟赵卿的尸首呢?中流神教总坛是怎么变成死城的?为什么找不到那赵卿一口一个“爸”的教主呢?这些很重要的!他明明专门记在纸上了的,怎么就丢了呢?算了,顾不上这么多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虽着急赶路,他还是就近将中流神教阴谋送到几座军营,让他们尽快组织人马去援助兴安堡。只不过无论大军开拔还是探子飞马都注定没他快,烽火传讯也传递不了太多有效信息。

可太子爷您应该知道八郡兵有诡啊,为何还火急火燎的阅兵呢?从总坛到兴安堡,不过一万三千里,我齐肖生豁出命来,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您就不能等等吗?练兵十余年了,何必争这一朝一夕呢?

勘正大校场就在前方,齐肖生已经能看见那熊熊燃烧的大鼎了!也看见校场上有好些人正在调试火炮。

火炮!对,就是火炮!八郡人想要在弓箭手的火眼金睛下弄死人煌,只能靠火炮!大阅兵其实已筹备许久,具体流程齐肖生也清楚,一路跑来他都在竖着耳朵听,先前还没有响起过炮声,也就是说即将放炮的是白塔自己人!

这么说,他赶上了?

“吾乃齐肖生!调转目标,轰八郡炮兵!”这一嗓子他穷尽吃奶的力气,只简单一句嗓子就全劈了。

如此庄严肃穆场合,忽然听见咆哮声,古重霄不太开心,循声望去刚要斥责,认出是齐肖生,不由得欣喜万分。按照流程,部队调试火炮完毕,只要他令旗一挥,便会开炮。但既然齐肖生到了,还急不可耐的先喊着些什么,他没听太清,觉得八成是“等等本座,本座也要瞧瞧热闹”之类的,他也乐于做这个顺水人情,只高举令旗不往下挥。

跟何因埙走一趟,连你齐肖生也不着调起来?人煌有些生气,示意古重霄不要耽搁时间。

古重霄无奈,扫视全场,刚要挥旗,猛见到八郡炮兵方队里有动静。这也不难,就好比教室里大家都在安心听讲,就你一个在搞小动作,老师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已无数次劝阻人煌,阅兵可以,给八郡炮兵装上哑弹,鬼知道这帮恶人的后代会不会心生歹念?但人煌坚持说八郡兵也是白塔军人,必须等同视之!如果炮筒里出来的是实心球,他们会寒心。

古重霄曾特意叮嘱过弓箭手,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八郡炮兵上场的时候,叫他们皆时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宁错杀不放过!

狗东西果真有诡!人煌不是让挥令旗嘛?古重霄不光挥,还把旗子给摔了。

射杀全场的指令!弓箭手们毫不心慈手软,不管是骑兵、步兵还是炮兵,只要是八郡兵,格杀勿论!

箭起如飞蝗,阅兵场里乱作一团!齐肖生见状反倒放下心来,这正是他想要的,只要太子殿下还活着,出多大乱子他都在所不惜!

“古重霄!你做什么!”人煌已不仅仅是愤怒,双眼里分明冒出杀意来!

古重霄啪的行个军礼:“太子殿下恕罪!八郡炮兵有异动,无问对错!”

“胡闹!”

轰!

将台被淹没在火海之中。

受阅八郡兵的背水一战,成了!

极度愤怒下,人骂不出什么脏话,齐肖生嘴里只有啊啊的咆哮声,脚下生风,直奔将台。确切的说,是将台下面的古重霄。人的潜力很恐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人煌身上,将其每一个细节都瞧得一清二楚。太子爷分明眼珠儿一动,注意到袭来的炮弹,但他没有寻找掩体,反倒浮出一缕释然的微笑。

太子爷自己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神仙难救不自救之人!齐肖生拯救的目标一下子从兹事体大的太子爷,换成了刚刚豁出被责罚,也要力挽狂澜的古重霄。大将军王左膀右臂,七十年五十将之首,白塔帝国新一代将领领军人物!

炮弹袭来的一刻,古重霄承认自己慌了,但他马上清醒过来,任耳朵里嗡鸣不止,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他确定自己已经挥着剑精把作战方略精准的传达了出去:“所有八郡兵,格杀勿论!”

接着他冲上炮弹轰过后漆黑的将台,摆出副尽力护卫的架势。毫无疑问人煌太子死了,他不能说,甚至不能查看,他要守着这里,给所有在场白塔兵一种太子仍在的错觉,得站得器宇轩昂,站得不动如山,站得全军热血沸腾!

齐肖生以极快速度直扑校场,白剑飞舞,凡剑乱斩,八郡兵跟白塔兵装备多少有些差别,他分辨得出来,眨眼间已连斩数十人。接着他就看见了在将台上孤零零的古重霄。

小子,真没看错你啊!他清醒过来,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安定军心,便大喝一声:“保护太子!”飞身直上将台,随便捡具完整尸首按在怀里,另一手拉着古重霄,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不能走!”古重霄手心冰凉,止不住颤抖。塔琥曾说过他还有些嫩,刚才全军都要靠着他,胸中怒火撑着,他可以指挥若定,齐肖生个坚定靠山出现,他原形毕露。晒黑脸色优势尽显无疑,不然别人定会发现他小脸煞白。

“这边撑得住,有天大事,你得撑住!”

勘正大校场离中军帐足够远,古重霄在路上已冷静下来,咬牙切齿问齐肖生:“什么天大事?老哥说吧,重霄撑得住!”

“八郡兵全是中流神教安排来的,刺杀太子只是开始,准备全面战争吧。”

古重霄拍拍脑门儿,神色坚定下来:“有重霄在,天塌不下来!”这话说完,他算给自己吃个定心丸,也想起另外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埙哥呢?他那埙不是还有一次?我们可以把殿下复活啊!”

齐肖生一脑袋官司,记忆好似被抹去了,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人煌究竟能出什么问题?刚看见人煌临死笑脸,他基本可以断定,丫的是活腻了在求死!对,肯定是求死!不然他不会在赵卿把话都说到那份儿上时,还镇定自若!逼着何因埙出去也好理解,他不想有个能起死回生的家伙守在身边!

想到这,他勒马,直视古重霄:“何因埙已死!我们没时间悲哀,下面我要跟你说得才是真正天大的事情!如果我们在中军帐里发现了太子殿下的遗书,怎么办?”

古重霄没有太过慌乱,这并没有太出乎他意料。站在将台上守尸时,他心里其实是在骂娘:太子爷,您怎的就不听呢?这已经不是成竹在胸,而是寻死了啊!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真的,他受够了,从赵卿入兴安堡大营带来刺杀消息后,人煌太子一直在一意孤行,等三人出发去总坛后,太子行为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他已往花都送了份密折,要求解除人煌兵权,还没有收到回复。

“如果有遗书,于情我们该烧了,于理我们该上报皇帝陛下。”

“必须上报,人煌近来表现,不值得我们代罪!加油吧老弟,皇权的未来在谁已经迷茫,军权的未来在你!当然,我说了不算哈。”

“走!”

“父皇:

塔神临行赐名,塔皇帝不负重望终成一代明君。先祖典故犹萦绕在耳,儿臣实在愧对父皇期待。

国中皆不解儿臣为何位列十三祸害之中,喉舌将之解读为以身作则劝其向善。实际除却荒唐言行,儿臣本质与其无分别,唯念诸王弟无德,身为长子必撑起家国,才处处克制,内心早已扭曲变形。军事处里呵斥群将,愤而操练八郡兵既为明证。

在花都时,有美酒、美人陪伴,儿臣尚能醉生梦死,入兴安堡一十三年,日夜苦思,生无可恋。

今有八郡女子,言八郡有异动刺杀儿臣,且为不可避免之方式。

情报处绞尽脑汁不得其解,儿臣自负聪明,猜到是八郡兵要反,杀儿臣祭旗。果真如此,则儿臣罪过大焉,唯有一死以谢罪。

儿臣无意欺瞒父皇,以上不过为借口。儿臣深知自己聪明,但自问才德不在治国之上,难当大任,与其断送中兴之治,背负千古骂名,不如将计就计死在远疆。

儿臣为名而求死,与兴安堡所有将官无关,求父皇开恩,莫迁怒降罪。

儿臣阳寿九十又三,于皇室外已算长寿,生前游览、读书、交友还算圆满,死而无憾。求父皇念及此,莫大举兴兵报复,更莫重提屠杀八郡一事。当然,若父皇壮心不已,志在远疆,打着为儿臣复仇名号出兵,亦无不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儿臣话中无半点深意,父皇行止由心,莫忧思过度。

祝家人身体健康,祝白塔国运兴隆,祝诸神早日凯旋。

罪太子人煌绝笔”

兴安堡事变发生后,白塔远疆军队大举后撤,向外界传递出一个清晰信号:皇帝已老,无心再战,白塔短暂复兴后,将再次进入军事上的寒冬。但斯臧朝上政治清明,国库充盈,虽太子人煌惨死,所幸后撤及时,兵、将及物资损伤不大,两江十二郡更未全部撤防。

没有敌国敢掉以轻心,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意欲重现武帝爷辉煌的鼎盛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