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就是那件带来不幸的蠢事,整件风波就是因它而起。如今事隔多年,我以平静的心情重新回想这幕幼稚、招来一切厄运的插曲时,我必须说,我其实是完全无辜地一脚栽进这个误会里;邀请一位双腿麻痹的女孩跳舞这种“蠢事”,就算再聪明、经验再丰富的人也可能会发生。然而,因为当时紧接而来的惊吓,不但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药可救的蠢蛋,而且还是个粗人、罪犯,我好似鞭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假如我能沉着镇定就能补救一切,可惜我却无法挽回地搞砸了。宅邸前第一道冷风袭上额头的当下,我立刻明白了这点,我就像个罪犯,非但没有道歉,反而就此一走了之。

那一刻我独自站在宅邸门前的心境,真是笔墨难以形容。灯火辉煌,窗内的乐声业已沉默,可能只是乐师稍事休息吧。不过,我在罪恶感过度驱使下,不由得全身滚烫燃烧起来,都是因为我而中断了跳舞的欢乐。此刻大家都蜂拥挤进那小小的内室,只想安慰那伤心啜泣的女孩,全部宾客,包括仕女、名绅还有小女孩们,纷纷激动地在那扇深锁的门后,异口同声怒斥那个罪大恶极的男人,无端去邀请一个跛脚的小女孩跳舞,干了狠毒的恶作剧后还畏罪潜逃。等到明天——这时我全身不由自主直冒冷汗,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汗水的冰冷——全城都会知道并四处广播,在背后议论我丢脸的糗事。脑海中已浮现这些人的模样,我的同袍,费伦兹、密斯里维兹,特别是约士奇这个该死的笑话王,他们会扑哧笑着朝我走来,讥讽道:“喏,小东尼,你干得真好!只要把你身上的缰绳一放,就能让整个部队出丑!”之后这些嘲讽讥笑还会在军官餐厅持续好几个月。只要我们中间有人干了什么蠢事,十年、二十年还会在同袍聚会上被拿出来咀嚼回味一番。每件蠢事都会永垂不朽,每个笑话都会变成化石。直到今天,十六年了,他们还在重述骑兵上尉渥林斯基那个老掉牙的无聊故事,说他从维也纳回来,大肆吹嘘如何在环城大道上认识了T侯爵夫人,当晚还在她家公寓共度春宵。两天后,报纸上就刊登了一则被T侯爵夫人解雇的侍女丑闻,她在各个商店、每段艳遇中假冒自己是T侯爵夫人,到处招摇撞骗。到头来,这个卡萨诺瓦大情圣还得去部队军医那里疗养三星期。若是谁在同袍面前出过糗,就会成为永远的小丑,他们绝对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我越是描绘、想象这幅景象,就越被这荒谬念头烧灼。此时此刻用指头轻轻一扣手枪扳机,似乎会比往后数日要忍受的地狱折磨轻松百倍,等着同袍知道我的丢脸事,还是在背后说长道短、暗地嘲笑,这种等待让人软弱无能。天啊,我太了解自己了;只要嘲笑讥讽一起、流言开始乱飞,我绝对没有抵挡的能耐。

至于我是怎么回家的,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我只依稀记得一把拉开柜子,拿出用来招待客人的斯利波维茨梅子白兰地,先灌两三杯下肚,设法压下喉头那阵讨厌的恶心感,然后连衣服也没脱径自往床上一倒,试着去思考。可是黑暗中产生的奇思妄想仿佛温室里的花,受热带气候温度刺激蔓生乱长,从湿热土壤中不断窜出,离奇乱冲,成了刺眼的藤蔓植物将人团团勒住,无法呼吸。梦境在我异常灼热的大脑中跑得飞快,构成最荒诞不经的恐怖画面彼此追逐。我想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被社交界遗弃,遭伙伴取笑,受全城人非议!出于恐惧,我再也不想踏出这个房间,再也提不起勇气上街,就怕遇见任何一个知道我罪行的人(由于那一夜过度激动,我觉得犯下的罪行就是那件再简单不过的蠢事,而我成了众人的笑柄,被穷追猛打)。我终于昏沉地睡去,但处在惊骇持续沸腾、发酵的状态下,只得到浅而不安的睡眠。当我一睁开眼,又赫然见到小女孩那张愤怒的脸,她颤抖的双唇,挣扎抓住桌子的小手,听见木头掉落地面的声音,事后回想起来我才恍然大悟,那一定是她的拐杖。一股荒谬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房门会不会猛地一开,就看见那位一身黑外套、白色滚边胸衣,戴着金边眼镜,留着薄薄的、细心修过的小山羊胡的父亲,步履沉重地走到我床边。我吓得一跳而起,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因一夜惊恐而满是汗水的脸,真恨不得挥拳击打苍白镜面中那个笨蛋的脸。

幸好天已经亮了,走廊上的脚步声、石子路上的推车声清晰可闻。站在明亮的窗前思考,要比蜷缩在容易招来鬼魅的邪恶黑暗中思考来得清楚。我告诉自己,也许一切并不是那么糟,也许根本没人注意到。可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可怜病人,那个瘫痪的女孩,她当然永生不会忘记,不会原谅!此时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我有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点子。我匆匆忙忙梳理乱七八糟的头发,穿上军服,从茫然不知所措的勤务兵身边闪过,他只能在背后用一口破烂的斯拉夫德语向我拼命喊着:“少尉先生,少尉先生,咖啡已经煮好了!”

我疾风似的冲下营房楼梯,飞奔过一群衣衫不整、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的轻骑兵,他们连立正敬礼的时间都没有。我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冲到营区大门外,在少尉身份可以容许的速度下直奔市政厅广场边的花店。由于我心急如焚,根本忘了清晨五点半店门还没开,不过运气好的是,古特纳太太除了卖花卉之外也卖蔬菜。一辆卸了一半马铃薯的推车正好停在门口,于是我猛敲窗子,不久就听见她踩着楼梯下来。我情急之下随便编了一个故事:今天是好朋友的命名日,我昨天却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过半个钟头我们就要出勤了,因此希望能马上把花送去。快把花拿出来吧,快点,店里最漂亮的都拿出来!这个胖老板娘身上还裹着睡衣,立刻拖着破拖鞋下来,打开店门,把她最高档的宝贝秀给我看,一大束长柄玫瑰:我要多少?我说全部,统统都要!就这样简单扎起来,还是要放在漂亮的花篮里?好吧,好吧,就要一个花篮。这个月仅剩的薪水都赔在这篮阔气的鲜花上了,月底这几天只好扣掉晚饭钱跟上咖啡厅的费用,不然就得借钱了。不过,此刻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甚至还很高兴能用重金来弥补我的小丑行径,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有个冲动,想重重惩罚自己的愚笨,为自己干的两件蠢事付出惨痛代价。

这不就天下太平了吗?最美的玫瑰装饰在漂漂亮亮的花篮里,而且马上就会派人准时送去了!不料古特纳太太死命地跑到街上追着我问,是啊,这花该送到哪里?给谁呀?少尉先生什么也没交代。噢,原来如此,我真是蠢得可以,激动得什么都忘了。我交代她送到凯柯斯法瓦山庄,要感谢伊萝娜当时惊吓得脱口而出,让我现在能实时想起那可怜受害者的名字:送给艾蒂丝·冯·凯柯斯法瓦小姐。

“当然,当然,凯柯斯法瓦家的老爷们,”古特纳太太语气骄傲地说,“可是我们最死忠的主顾呢!”

接着,下一个问题来了——我正打算离开,她又追问我是不是要写张卡片?卡片?噢,是啊!送件人!送花者的名字!不然她怎么会知道花是谁送的呢?

于是我又回到花店,掏出一张名片写上:“恳请原谅。”不行,这怎么可以!这不又犯下第四个错误了吗?干吗还叫人想起我的蠢事?不然要写什么呢?“由衷深感遗憾。”——不,这更糟了,搞不好最后她还会认为这遗憾指的是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写,一个字都不要写。

“只要附上这张名片就好,古特纳太太,除了名片,什么都不要。”

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急忙赶回军营,匆匆灌下咖啡,勉强熬过训话时间,可能比平时更紧张、更漫不经心。假如一个少尉早晨精神不济地来执勤,在军中大家不会觉得特别奇怪。多少军官常在维也纳通宵达旦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军营,眼睛几乎睁不开,连骑马小跑步时都会在马背上睡着。说实在的,不断发号施令、检验考察、骑马散步对我而言反而来得正好。勤务多少能转移我内心的不安,当然,不愉快的记忆依旧盘旋在两个太阳穴之间,一大块苦如胆汁的海绵依旧堵在喉咙里。

然而到了中午,我正要去军官餐厅,一名侍卫兵在后面疯狂追着我喊“少尉先生”。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一个稍长的长方形信封,英式蓝色纸张,飘着淡淡的香气,背面是一个清晰细致的徽印,耸直细长的女性笔迹。我慌慌张张撕开信封读道:“敬爱的少尉先生,衷心感谢您美艳的赠花,实在受之有愧,直到此刻还令我惊喜万分。诚挚邀请您光临寒舍喝下午茶,任凭哪天都好。不必事先知会,因为我——遗憾的是——总是窝在家里。艾蒂丝·冯·凯。”

轻柔的字迹。令我不由得忆起那孩子的纤纤手指是如何猛压桌子,想到那苍白的脸是如何骤然烧得发紫,宛如把波尔多红酒倒进杯子里。我读着这几行字,一遍、两遍、三遍,舒了一口气。她不着痕迹地跳过我的愚蠢,又巧妙、得体地暗示自己身体的残缺!“我——遗憾的是——总是窝在家里。”再没有比这更高贵的宽恕方式了,没有分毫受委屈的抱怨。于是我的心头落下了重担,原本臆测会被法庭宣判无期徒刑,现在法官起立,戴上四角法帽宣判:“无罪释放。”不由分说,我得尽快去向她道谢。今天是星期四,那就等星期日出门去拜访她,噢,不,还是星期六就去吧!

然而我并有没遵守自己的承诺。我太没耐性,心中的不安一直逼迫我把罪过彻底弥补回来,尽快摆脱慌乱与不快。恐惧感一直刺激我的神经,唯恐在军官餐厅、咖啡厅或其他地方会有人开始谈论我的倒霉事:“哎,你倒是说来听听!你去了城外凯柯斯法瓦家,他们家到底怎么样啊?”希望到时候我已经能从容镇定地回答:“他们真是讨人喜欢!昨天我又到他们家去喝下午茶了。”听见这样的回答,每个人一定可以立即感觉到我在那儿并非不受欢迎。我衷心希望整件事到此为止,就这样告一段落!无奈内心的烦躁不安到了隔天——也就是星期五——还在持续发挥影响力,当时我正和军中最好的两个朋友费伦兹和约士奇在大街上闲晃,我突然做了个决定:今天要去拜访凯柯斯法瓦一家!于是立刻跟好朋友道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们两人觉得莫名其妙。

路途其实没有特别遥远,大步走顶多半个钟头。一开始穿过市中心的五分钟有点无聊,然后顺着满是尘土的乡间大道往前走,这条大道也可以通到操练场,我们的马早已认得路上每一颗石子和每一处弯道(几乎可以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走了)。大约走到一半,左手边出现一座小教堂紧邻着桥,从那儿岔出一条小路,这条被老栗子树遮蔽得不见天日的小路可算是私人道路,少有行人、马匹或车子经过,小路旁有一条蜿蜒小溪,溪水悠悠流淌。

小城堡的白色围墙和栅栏门已出现在眼前,说也奇怪,我越靠近它,勇气就消逝得越快,就像在牙医诊所前要按门铃时还不断找借口想打道回府,我也恨不得能立刻逃之夭夭。一定要今天拜访吗?难道不该把那封信看成对方泯除一切尴尬恩仇的表示?我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这时候打消念头回头还来得及;人如果不想走直路,看到有条弯路就会喜不自胜。于是在我踏上摇摇晃晃的木板过了小溪,从绿荫小路拐到草地上,打算先绕城堡外围走一圈。

坐落在高耸石墙后面的是一幢巴洛克晚期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占地面积广阔,房屋外漆上丽泉宫[4]的黄色配上绿色的窗叶,颇具老奥地利风味。隔着一座庭院,几间低矮的屋子聚集在一座壮观的大花园里,显然都是仆人的住所、管理处或马厩,我第一次夜访时完全没注意到那座大花园。现在透过牛眼窗——每面高墙上的椭圆形缺口——往里面看,才注意到凯柯斯法瓦这座城堡根本不像它的室内装潢那样,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幢时髦的现代别墅,反而比较像是实实在在的乡村地主庄园,一栋旧时代的贵族宅院,在波西米亚地区参加军事演习时有时会看到这类房子。唯一让人觉得突兀的是一座兀自矗立的四角塔楼,形状有点像意大利钟楼,也许是从前此地城堡遗留下来的。事后我才想起,之前从操练场上望出去就经常看到这座奇特的塔楼,我一直以为那是村庄的教堂钟楼,现在才注意到这座楼少了一般常见的柱顶,奇特立方体上的屋顶是平的,如果不是拿来做日光浴,就是作为气象观测站使用。我越意识到这座旧式庄园的贵族气息就越觉得不自在,这种地方一定格外重视礼节,偏偏我的初次登场那样笨拙!

绕了一圈,从另一侧再回到栅栏门前,我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过石子路,路旁分立两排精心修剪得笔直的树。好不容易来到门口,我用力扣下沉重的青铜门环,这里依然承袭古风不使用门铃。仆人很快就出现了,奇怪,他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一点也不惊讶,既没有多问,也没有收下我准备好的名片,只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请我到会客厅稍候一下,他说两位小姐都还在房间里,不过她们很快就会过来。看来我即将受到热烈欢迎,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待我如事先通报过的访客,继续领我往前走。我惴惴不安地再度来到壁面裱上红绸的会客厅,那是当时大家跳舞的地方,我觉得喉头苦涩,仿佛又哽住了,隔壁一定就是那个房间,灾难就发生在那个房间的角落。

我当时干蠢事的地点就在那扇饰以金色雅致图案的奶油色拉门后面,这会儿虽然看不见,一切却依旧历历在目。不过几分钟,门后陆续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低声耳语的声音、来来回回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那扇门后面有好几个人。我利用等候的时间观察这间会客厅:一整套路易十六风格的古典家具,左右两面墙上挂着戈布兰壁毯[5],通往花园的几扇玻璃门边墙上有几幅古画,画的是威尼斯大运河和圣马可广场。尽管我对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概念,但我知道它们一定价值不菲。我并没有进一步分析这些艺术珍品,因为我正聚精会神聆听隔壁房间的动静。我听见盘子碰撞的声音,有扇门嘎嘎作响,这会儿还听到不规律、单调又生硬的拐杖拄地声。

终于有只还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拉开门扉,迎面走过来的正是伊萝娜。“少尉先生,你来了真令人开心!”她边说边把我带到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就在同一个角落,同一张孔雀石般青绿的桌子后面,同一张沙发长椅上(他们为什么要重现让我尴尬的场景?),坐着那位瘫痪的女孩,一条雪白毛毯密密实实地盖住她的下半身,这样人家就不会看到她的腿——看来是不希望我想到“那件事”。艾蒂丝从她专属的角落露出笑脸欢迎我,她的亲切友善无疑是经过事先练习的,毕竟这次重逢多少延续了初次见面的难堪,她有些费力地把手越过桌子伸给我,我立刻从她不自在的神情里注意到她也在想着“那件事”。我们两人谁也没办法先开口寒暄。

多亏伊萝娜适时抛出问题,打破这窒息的沉默。

“少尉先生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我回答:“噢,完全由你们安排。”

“不,少尉先生,想要什么直说无妨!千万别客气,一点也不麻烦的。”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咖啡。”我做出决定,很高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沙哑。

这个棕发女孩相当机灵,一个简单问题轻轻松松化解了初始的紧张;可是她也很不够意思,因为她随即离开房间去交代仆人为我准备咖啡,留下我和我的受害者单独在房间里,真觉得很不自在。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再怎么样也该制造话题,偏偏喉咙像被塞子堵住了,眼神也透露出些许尴尬,我完全不敢往沙发方向瞧,因为她一定会认为我在紧盯着藏匿她瘫痪双腿的毛毯。所幸她比我镇静许多,先开口跟我说话,态度有点紧张急躁,却让我第一次认识到她的这一面:

“少尉先生,您要不要找张椅子坐下?那里那里,请把那张扶手椅挪过来一点。您怎么不把佩刀解下来?我们不是要和平相处了吗?……看您想要放在那边那张桌子上或窗台上都可以……随您的便。”

我把扶手椅缓缓拖过来,还是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才好,她倒是很果决地帮了我一把。

“我还得谢谢您送来那么漂亮的花……那束花真的很漂亮,您看看它插在花瓶里多美呀!那个……那个……我很抱歉,我当时真的太冲动了……我那天的表现很糟糕,太失控了……整个晚上我都不能睡,觉得很丢脸,您明明是一番好意……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她突然笑了,笑声听起来尖锐又紧张,“而且您确实也猜中我内心的想法……我的确故意坐在那儿好仔细观察别人跳舞,您过来的时候,正是我最想和大家一起跳舞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跳舞,可以看别人跳舞好几个小时,就这么看着,仿佛我的身体也可以感受到每一个跳舞动作……不骗您,真的是每一个动作。好像跳舞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就是那个正在转圈圈、弯着身、一会儿向后退、一会儿让人带着移动、不停摆动身体的舞者……您可能无法想象有人可以这么傻……您知道吗?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很会跳舞了,而且疯狂地喜欢跳舞……现在每次做梦也会梦到跳舞。我知道听起来很蠢,我在梦中跳舞,我出了……出了这样的事,对爸爸来说也许不坏,否则我一定会离家跑去当舞者……这件事最让我痴迷,在我的想象里,以自己的身体、借每一个动作、投注全副心力每晚感动千百个人,紧紧抓住他们的视线,触动他们的心灵,升华他们的情感……这一切该有多么美好,多么美好……您看我有多疯狂……我还搜集了所有伟大舞蹈家的照片,每一位我都有,有莎哈瑞、帕芙萝娃和卡儿莎维娜[6],我有她们每一个人的照片,所有她们诠释的角色和舞姿,您等一下,我给您看……在那里,全都收在那个盒子里……在壁炉那边……在那个中国漆盒里。”——由于不耐烦,她的声音开始带有怒意——“不对,不对,不对,左边那堆书旁边……啊,您真是笨手笨脚……对了对了,就是那一个。”——我总算找到她说的盒子然后递给她。“您看,我最喜欢最上面这一张,帕芙萝娃诠释垂死的天鹅……如果我能追随她,如果我可以到现场亲眼看她跳舞,我相信那一定会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在我们后面,伊萝娜离开时经过的那扇门上的铰链开始发出细微声响。艾蒂丝像被逮到似的,砰一声迅速把盒子盖起来,像发布命令一样对我说:“不准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跟您说的这些话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进来的白发仆人蓄着一脸奥匈帝国皇帝的颊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伊萝娜跟在他身后推着橡胶轮子茶车进来,上头摆满茶点和饮品。她把东西摆放好后跟我们一起坐下,我顿时觉得自在许多。一只肥嘟嘟的安哥拉猫蹑手蹑脚地跟着茶车走进来,亲昵地在我脚边蹭来蹭去。多亏这只猫为我提供了很好的话题,我先称赞它,接着我们开始有问有答。我回答她们我会在这里驻扎到什么时候、对驻防地有什么感觉,也让她们知道我认不认识某某少尉、有没有常到维也纳去。我们自在轻松地闲聊起来,原本的紧张气氛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慢慢地,我甚至稍微敢从侧面端详这两个女孩,她们两人完全属于不同类型。伊萝娜已经完全是个成熟女人了,性感妩媚,身材丰满健美;在她旁边的艾蒂丝半似小孩半似少女,年纪差不多十七八岁,还没发育完全的样子。她们两个形成强烈对比:一般人会想跟其中一个跳舞,想亲吻她;对另一个只会像纵容病人那样轻柔地安抚她、保护她,尤其想安慰她,因为她身上散发出不安的氛围。她的面容没有一刻显得平静,不时左顾右盼,一会儿紧张兮兮地挺直上身,一会儿又仿佛精疲力尽瘫在椅子上。不只动作很神经质,说话也一样,她说话的方式很跳跃,短促而没有间断。我想,也许不受控制和焦躁不安的情绪能补偿她动弹不得的腿,又或者她经常微微发烧,使得手势和说话的拍子十分急躁。可惜我没有太多时间仔细观察,因为她提出一连串问题,加上轻快灵巧的陈述方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很意外地融入兴奋又有趣的话题里。

过了一个钟头,说不定是一个半钟头,会客厅那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有人似乎害怕打扰到我们,悄悄地走进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凯柯斯法瓦。

“请坐,请坐。”我正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他把我按下,然后弯下身,很快地在孩子额头印上一个吻。他还是穿着那件镶有白色滚边、系着旧式领结的黑大衣(我从来没见过他有其他装扮)。那对眼睛躲在金框眼镜后面仔细观察,让他看起来像个医生,他也的确像个靠近病床的医生,小心翼翼地在瘫痪女孩的身边坐下。奇怪,他进来不过一会儿工夫,整个房间像是罩上了一层忧郁。原本我们聊得很自在,然而他的举止过分小心,时而从旁温柔注视他的孩子,因此扰乱了谈话气氛。过不了多久,他也察觉到我们的不自在,于是很努力地硬是找了些话题。他询问部队的状况,问起骑兵上尉的近况,也问了据说现在在国防部担任师团长的前上校的情形。他似乎认识这些年来在部队里的每一个人,熟悉得出人意料,不知为何我有一种感觉,他有意特别强调他和每位高阶军官的独特交情。

我想,再待十分钟吧,然后就可以悄悄告辞了。这时又有人轻轻敲门,那位仆人进来,走路有如打赤脚似的没有声音,他低声对艾蒂丝耳语,她突然控制不了情绪暴怒起来。

“他可以等,不对,他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烦我,叫他走,我不需要他。”

她这一动怒,让我们全部的人很难堪。我发觉自己待太久了,于是尴尬地站起来准备离开,她却像对待仆人一样粗暴地对我嚷道:“不行,你留下来!我们什么都还没聊到。”

她蛮横的语气其实很失礼,连她的父亲也感到为难,他一脸无助又关切地劝道:“可是艾蒂丝……”

也许是看到父亲的惊慌失措,也许是发现我不知所措地站着,艾蒂丝才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她突然转向我:“请原谅,不过约瑟夫真的可以等,不用这样闯进来。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每天例行的折磨罢了。按摩师要带我做伸展练习,简直无聊到极点,一、二,一、二,伸、屈、屈、伸,说什么只要我照做,我的腿就会好起来。这是我们医生大人的最新发明,完全是个多余的折磨,跟其他方法一样没有半点意义。”

她挑衅地看着她父亲,仿佛要父亲负责。老人难为情地(在我面前羞愧地)弯下身子对她说:“可是孩子……你真的要相信康铎医师……”

话讲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艾蒂丝的嘴角开始抽搐,纤巧的鼻翼也在颤动。那晚她的嘴唇也是这样抽搐,我担心她又要发作了,没想到她整张脸突然泛红,乖顺地喃喃低语:“好吧,我去就是了,虽然没什么意义,一点意义也没有。少尉先生,不好意思,希望您很快会再来。”

我鞠了个躬,正打算告辞时,她又改变主意了。

“不对,请您再陪爸爸一会儿,等我走出去再离开。”她特别强调“走出去”三个字,语气尖锐又急促,颇有威胁意味。她随即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铜铃摇了摇——后来我才发现,整栋房子里到处都有这样的铜铃摆在桌子上,放在她伸手范围内,好让她随时唤人,完全不需要花时间等候。铃声尖锐刺耳,刚刚在艾蒂丝发脾气时悄悄退下的仆人马上出现了。

艾蒂丝命令他:“帮我。”接着用力把毛毯扔在一旁。伊萝娜弯下身子,低声跟她说话,只听见这个情绪激动的女孩不耐烦地对女伴嚷道:“不要!约瑟夫只要把我撑起来就好,我要自己过去。”

接下来的画面让我胆战心惊。仆人弯下身子,熟练地把双手架在艾蒂丝的腋下,一把撑起她轻盈的身体。她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抓住扶手椅的椅背,先用挑衅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再拿起盖在毛毯下的两根拐杖,紧咬嘴唇,将全身重量倚到拐杖上面——拐杖嗒嗒笃笃地响——她很吃力地走着,摇摇晃晃,一会儿冲向前,一会儿歪歪扭扭,怪模怪样。仆人在后面伸出双臂紧盯着她,万一她失去平衡或腿软可以及时扶住。嗒嗒,笃笃,一步又一步,每一步掺杂着叮叮当当、哧哧嚓嚓的声音,像是绷紧的皮革和金属轻柔的摩擦声。她的脚关节必须穿戴支撑器,我实在不忍直视那两条可怜的腿。看到她逞强前进的强硬姿态,我的心仿佛遭冰雪入侵揪紧了一下,我顿时明白她的示威意图,她不准人帮忙,也不肯坐轮椅,是为了告诉我——就是我,要告诉我们所有人:她是个残废。出于绝望的报复心态,她要我们痛苦,拿她受的苦难折磨我们,她不控诉天主,而是指责我们这些健康的人。在这难受的挑衅时刻,我反而感受到她在无助绝望中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远比上次邀她跳舞,害她绝望崩溃时强烈千倍。终于——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好不容易晃到门边,粗暴地把摇晃、重心不稳的瘦削身体从一根拐杖丢到另一根拐杖。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光是拐杖的生硬响声、每跨出一步敲在地板上的嗒嗒声、拖着支撑器行走的吱嘎声,以及奋力前进发出的沉重喘气,就已经让我激动到心脏跳起来打在军服上。即使她已走出房间,我还一直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在那扇紧闭的门扉后面,恐怖的声响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直到寂静无声了我才敢再次抬起眼来,这才注意到老先生已经悄悄站起,眼睛用力地注视窗外,非常用力地注视窗外。在游移不定的逆光中只见到他的轮廓,佝偻的身影还是藏不住颤抖的肩膀。即使这位父亲已经习惯每天看着孩子如此费力前进,这一幕仍旧伤透了他的心。

房里空气在我们之间凝结。几分钟后,这个昏黑身影终于转过来,他的脚步迟疑,仿佛踏在湿滑的地面上,轻轻地走过来。

“少尉先生,这孩子没有恶意,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即使她有点粗暴,可是……您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来她受了多少折磨……一直在试不同的方法,偏偏又进展迟缓,我知道她已经失去耐心了,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不断尝试,不试怎么行啊!”

老人在孤零零的茶车前停下来,说话时并没有看我,躲在暗沉眼睑下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茶车。他像在梦游一样把手伸进打开的糖罐,抓了一块方糖捏在指尖转来转去,呆呆地注视着,然后扔在一旁,看起来就像个喝醉酒的人。他的视线迟迟没有离开茶车,宛如那对他有独特的吸引力。他无意识地拿了一根汤匙,拿起来又放下,然后对着汤匙说起话来:“真希望你知道这孩子从前的模样!以前她成天跑上跑下,风一样爬上楼、进出房间,让我们担惊受怕。十一岁那年,她已经骑着小马奔驰在草地上,快得没有人可以赶上她。我们常常很害怕,我是指亡妻和我,这孩子胆识过人又身手矫健,做什么事都轻而易举,大家都有种错觉,好像她只要张开双臂就可以飞上天了……可是她偏偏发生这种事,偏偏是她……”

稀疏白发中间的分发线朝桌面越垂越低,他的手还在不停拨弄茶车上随意摆放的东西,透露出紧张不安。他放下了汤匙,抓起闲置的糖夹在茶车上鬼画符(我明白他是因为感到羞惭,觉得很不好意思才不敢抬头看我)。

“话说回来,如今要逗她开心还是很容易。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开心得像孩子手舞足蹈,再愚蠢的笑话也能逗得她哈哈大笑,也会因为一本书兴奋不已。我真希望你有看见她收到花时兴高采烈的模样,她本来还担心冒犯到你,这下可以松一口气……你一定不知道,她对一切多么敏感……她的感受比我们强烈几百倍。她现在频频失控,我相信没有人比她更懊恼……可是你要她……你要她怎么控制住自己……复原得这么缓慢,要怎么要求一个孩子一直维持耐心?上天给她这样的打击,要她怎么保持冷静?她从没做过坏事……也从未伤害过人!”

他直勾勾盯着颤抖的手用糖夹在空中画出来的图形,突然受惊一样倏地把糖夹放到桌上弄得叮当作响。好似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不是在跟自己,而是在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话。他清清喉咙,换了副清醒、抑郁的嗓音,开始生硬地道歉。

“请原谅,少尉先生……我实在不该拿家务事烦扰你!我会这样是因为……实在忍不住说出了口……只不过想跟你解释……希望你不会对这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你……”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打断他结结巴巴的话走向他,蓦地伸出双手握住了陌生老人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抓住他冰冷、枯瘦、不自觉怯缩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他讶异地望着我,眼镜镜片斜角向上闪着光芒,后方迟疑的眼神柔和又不知所措地探索我的眼睛。我很怕他在这时候开口,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见到他的黑色瞳孔越来越扩张,仿佛要掉出来。我再次感受到心中一股激动,为了摆脱这感受,我仓促地鞠个躬,然后走出去。

仆人正在前厅帮我穿大衣,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阵风。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老先生跟着我走出来,他正站在房门口,打算向我致谢。我不想让自己面有愧色,所以假装不知道他站在我身后,在脉搏狂跳中迅速离开这不幸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