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井
泰昌的散文选集即将付梓,嘱我写几句话,我欣然答应下来。但一动笔,就有些踌躇了。如果议论学识,品味情思,衡量章句,泰昌是这方面的高手,近乎权威,我不敢班门弄斧,也不宜冒昧陈辞。怎么办呢?
可是想起泰昌这个人,我的思路又活了。我不但有话可说,而且很想说一说。
不是有“文如其人”这么一句现成话吗?这四个字的确包含了一定道理。那么,我就先谈谈我所知道的泰昌这个人吧,这样做也许有助于对泰昌散文的理解。当然,我不可能用这种办法来触及泰昌为文的根本,这一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认识泰昌,不觉已是二十年了。最初,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未来的学者,文质彬彬,眉目清秀。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严格筛选后留校的研究生。1958年他就负责了一部中国文学史的部分编写工作。这件事很有分量,至少在我这个没有学问的人的心里是这样的。当年,我一看见那个小伙子,首先就想起那部厚厚的书,不禁有些肃然起敬。不管那部书到底怎样,反正我是写不出来的。说泰昌在步入文坛之前,在学术上已经结结实实打了基础,大概不算过分。
1964年,《文艺报》为了充实编辑部,物色接班人,从全国名牌大学里,百里挑一,甚或是千里挑一地挑出十来个“尖子”,泰昌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编辑部和学府不同,日常所涉及的很多都不是学术问题,一个啃惯书本的青年进入这个新天地之后的心情想必很复杂,关于这一点,我没有问过泰昌,不能代他说。我只知道,那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人的所在,而且正值一个严峻的考验人的年代。紧跟着就是那个确实是“空前”,但愿它真“绝后”的“十年”。泰昌和我们这些老头一样,反反复复经历了坎坎坷坷,只是有些时候因地位不同而具体感受会有差异。我想,在那样奇特的苦难中煎熬,敏感而又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比老年人可能更难受一些。我知道泰昌在这一段时间里的一些侧面,我不想加以描写。我只说一句,我看见他在逐渐走向成熟。
以后我“有幸”和泰昌等一起参加了流放队伍,被逐出京门而“荣升”“干校”。在湖北咸宁那个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离开的沼泽地里,我和泰昌之间有了较多的个人交往。我从这个落泊的书生身上找到了一股灵气。他有些不拘小节,可是并不吊儿郎当。不管处境如何,他总是乐呵呵的,既不垂头丧气,也不剑拔弩张,这在一般人很不容易做到。我从他那有些淘气、有些诡谲的微笑里看到尚未写出的散文,他在思考,他在逐渐超脱。我想,也许就是这股灵气帮助了他,使他在钻研学术时不做学究,在驾驭文字时不落俗套,在困难时不灰心丧气,在顺利时不得意忘形。
我不能说已经懂得了泰昌的气质,我只能根据直觉强调他是一个重情感的人。可是“重情感”三个字又能说明什么呢?每一种情感都是复杂的,人更复杂。我注意到泰昌那经常的活泼洒脱,也看到他在困惑中偶尔显出的木讷。我时常听见他的笑声,也偶尔看到过他实在无法抑制的眼泪。他有矛盾。
大概他的故乡对他最初的塑造起了不小的作用。江南的水给他以灵敏,山丘的土给他以朴实。别看那一副文弱书生的外貌,当他挑着一百多斤稻秧在田埂上小跑时,那个轻灵利落劲儿,谁看见了都会说他是农民的儿子。他又洋又土,又土又洋。他能鉴赏微妙,也能咽下粗粝。
泰昌重情感,还表现在不忘故旧上。他时常向我叙说他的一些恩师和那些送给他阳光雨露的前辈,他尊敬他们,怀念他们,话语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对待长辈,对待师表,泰昌身上很保留了点中国古风。
诚挚和灵气、朴实和洒脱、理智和热情、知识和禀赋,这种不同的东西,结合在泰昌身上,便形成了泰昌为人的特色。
再看泰昌的散文,不正具备了以上这些特色吗?泰昌正在走着自己独特的路。我以为,继续走下去,写出更多这样独具一格的文章,终将使泰昌自成一家,这是完全可以预期的。只有多一些写法,多一些路子,多一些不同的“家”,散文这一门艺术在中国才会重新发达起来。
谨说如上。
1984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