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我再也划不动了。我的双手起了水泡,后背灼热,全身酸痛。叹着气,我从船上滑进了水里,激起些许水花。[1]我缓慢地划着水,长发漂在水面上,就像海中的花朵,像海葵,或像是你在巴西水域可以看到的那类水母。我朝着陌生的岛屿游了过去,一开始的感觉仿佛像先前划船一样,逆流前行,然后突然间阻力全消失了,海浪将我带入海湾,送上了沙滩。

我躺卧在炙热的沙滩上,太阳橘色的烈焰照在我头上,(我逃出来时身上仅剩的)衬裙被太阳烤干了,贴在身上。我像所有被拯救的人一样,尽管精疲力竭,但是心存感激。

一片黑影向我移来,那不是天上的云朵,而是一个人,他身体四周发出耀眼的光芒。“海上被弃者。”我口干舌燥地说,“船出了意外,丢下我一个人。”说话的同时,我举起自己酸痛的双手。

那男子蹲到我身边。他的皮肤黝黑:一个满头鬈发的黑人,上身赤裸,仅穿着一条粗糙的衬裤。我坐起身,仔细观察着他:面孔是扁平的,小小的眼睛很呆滞,鼻子宽宽的,嘴唇厚厚的,皮肤不是黑色的,而是深灰色,干巴巴的,仿佛是抹上了一层灰。我试着用葡萄牙语说:“水。”并做喝水状。但是他毫无反应,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头被海浪打到岸上的海豹或是海豚,随时会断气,然后就可以被切割成块作为食物。他随身带着一支矛。我心想,来错了地方:我来到了一座食人岛。于是我将头垂了下去。

他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我的手臂。我猜他大概是在感觉我的肉质如何。但是很快,我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人也冷静了一些。他身上闻起来有种大热天里的鱼腥味与羊毛味。

觉得我们不能总这么耗着,我便坐直身子,再次做喝水状。我划船划了一整个上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滴水未进,所以眼前只要有水喝,我才不在乎他是否会杀了我。

黑人站了起来,示意我跟着他走。他领着我穿过沙丘,沿着一条小路,向岛屿的丘陵状内陆区域进发。我全身僵硬酸痛,还没有开始攀爬,便感到一阵剧痛,我从脚后跟拔出了一根长长的带黑尖的刺。我搓揉几下,但脚后跟还是很快地肿了起来。由于疼痛难耐,我只能跛脚前行。黑人后背冲向我,示意要背我。我犹豫着是否要接受他的帮助,因为他十分瘦弱,而且身材比我还矮。但我别无他法,于是我单腿跳上他的后背,手拽着衬裙,下巴摩擦着他很有弹性的头发,往山坡行进。由于他用的是一种手朝后的奇特的拥抱,我对他的恐惧感也减轻不少。我注意到,他根本不在意脚下的东西,那些扎我的荆棘丛在他的脚掌下全部被蹍得粉碎。

对于常读游记的读者而言,“沙漠岛屿”这个字眼或许会让他们想象出一个充满细沙与树荫的地方,那里有小河流过,河水足以让海上漂流者解渴,还有随手可摘的成熟的果实可以食用。他在岛上什么都不用做,任凭日子在睡梦中度过,直到有船来带他回家。但是我漂流到的这个岛屿可不是这个样子,这是一座石头山丘,山顶平坦,仿佛突然从海底升起,只有一个角落里长满了从不开花、从不落叶的黄褐色灌木林。小岛外围一层层褐色的海藻,因为海浪的关系生长在岸边,它们发出阵阵恶臭,里面灰白色的跳蚤丛生。这里还有蚂蚁到处乱爬,类似于我们在巴伊亚[2]所看到的一样。沙丘上还有另外一种害虫——一种小型昆虫,它会藏在你的脚趾缝间咬你的肉,即使是星期五那样粗糙的皮肤也招架不住:他的脚趾缝间都流血了,但是他却毫不在乎。我没有看到蛇,只有蜥蜴在大热天里晒着太阳。有些蜥蜴很小,动作十分敏捷;有些很大,动作则显得迟缓许多。受到惊吓时,它们腮部的蓝色突出物会往两边鼓起,它们还会发出咝咝的叫声,怒目而视。我曾抓了一只试图要驯服它,我喂它苍蝇,但它不愿吃死的虫子,我只好将它放了。这里还有猿猴(我稍后将会加以详述)和鸟类。这里到处都是鸟,不仅有成群的麻雀(我是这么称呼它们的)整天在灌木丛间轻快地飞来飞去,吱喳地叫着,海边陡峭的岩壁上还有大群的海鸥、海鸟、塘鹅和鸬鹚,它们的粪便使得岩石都变成了白色。海中则有海豚、海豹和各式各样的鱼类。如果说有这么多的野兽与我做伴便足够了,那么我在岛上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的。但是已经习惯于人类语言的人又怎能仅仅满足于乌鸦的呱呱声、小鸟的啁啾声、海豹的吼声和风的呼啸声呢?

最后,我们爬到尽头,我的脚夫停下来歇一口气。我发现自己来到一片平坦的高地,距离某个营地不远。四周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在东面,那艘带我来的船正扬帆远去。

我一心想喝水,只要有水喝,我才不在乎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一个男人站在营地的门口,他肤色黝黑,胡子浓密。“水。”我说,还做了动作。他示意黑人去拿,我这才发现他是欧洲人。“会说英文吗?”我问道,这是我在巴西学会的话。他点点头。黑人拿了一碗水给我。我喝完了,他又拿了更多的水来。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水了。

陌生人的眼睛是绿色的,头发被烤成稻草般的颜色。我判断他的年纪在六十左右。让我仔细描述一番他的外表:他穿着一件坎肩,一条及膝的裤子,头上戴着圆锥顶的高帽,穿得就像是我们在泰晤士河上见到的船夫。他所有的穿着都是由动物毛皮缝制而成,毛皮的部分朝外。他脚上穿着一双凉鞋,腰间系着一根短棍和一把刀子。我看到他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个反叛者,又一个被心善的船长放逐到岸上的反叛者,而他旁边的是岛上的黑人之一,已经被他驯服为自己的奴仆。我说:“我叫苏珊·巴顿,我被远处那艘船上的船员赶了出来。他们杀了自己的船长,然后将我丢下船。”我在船上受尽欺凌,又被丢到小船上,脚边是死去的船长,他的眼窝中还插着船钉。绝望中的我在海上孤独地漂流了几个小时,但是整个过程我一直没有掉任何眼泪,而现在,我却忍不住大哭起来。我坐在地上,双手抚摸着疼痛的双脚,像个孩子似的扭着身子大哭着,而那个陌生人(当然是我跟你提到的克鲁索[3])瞪着我瞧,好像我是被浪头高高抛起的鱼,而不是一个不幸的同类。

我已经描述过克鲁索的穿着,现在讲讲他的住处。

山丘顶中央的平坦处有一堆房子一般高的石头。在两块石头中间,克鲁索用杆子和芦苇搭盖了一个茅草屋,芦苇巧妙地编织在杆子之间,叶子延展开来构成屋顶和墙壁。这个营地还有一个围栏,围栏上有皮革做折叶的门,将营地围成三角形,克鲁索称这里为他的城堡。围栏将猿猴挡在外面,里面种了一片野生苦莴苣。你会发现,岛上能吃的就是这莴苣再加上鱼和鸟蛋。

在茅草屋内,克鲁索有一张狭窄的床,这就是他仅有的家具。地面是光秃秃的土地。屋檐下的草席就是星期五的床。

最后,我擦干眼泪,向克鲁索要一根针或其他类似的工具,想要将我脚上的刺挑出来。他拿出一根用鱼骨头做成的针,宽的那一端还钻了个孔。这孔是怎么钻出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则不作声地看着我把刺挑出来。

我说:“让我来告诉您我的故事。我知道您一定很好奇我是谁以及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叫苏珊·巴顿,是个单身女子。我父亲是法国人,为了躲避在佛兰德遭受的迫害跑到了英国。他的本名是波顿,但是被别人说走了样就成了巴顿。我母亲是英国人。

“两年前,我唯一的女儿被拐,让一个专门做人口贩卖的英国代理商弄到了新世界[4],我为了寻找女儿来到了巴伊亚,尽管处处碰壁,但是我仍不畏粗暴与威胁,坚持寻找我的女儿。葡萄牙皇家政府官员声称这是英国人自己的事,不为我提供任何协助。我住在出租屋内,接点缝纫的活计,继续寻找着女儿的下落。我一直等待着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最后我穷困潦倒,在绝望之际,搭上一艘开往里斯本的商船。

“船驶离港口十天以后,好像我的倒霉事经历得还不够多似的,船上发生了叛乱。水手冲进船长的舱室,不顾他苦苦哀求,无情地杀了他。他们还把那些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统统用锁链关了起来。他们将我同船长的尸体丢进一艘小船,任凭我们在大海中漂流。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我放逐。但是我知道我们人类对于那些遭受我们虐待的人,习惯保持一种仇视的态度,而且希望永远不要再见面。在巴西有一句谚语——人心仿佛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永远难以捉摸。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哗变者计划中的一步——我是在看到这小岛后,才被放逐到大海中的。‘划呀!’船员在甲板上大叫,示意我拿起桨来划船。而我则吓得瑟瑟发抖,只能在浪头中漂来漂去,他们在上面嬉笑,直到起风,船才开始漂动。

“船渐行渐远(我相信这些反叛者是要到伊斯帕尼奥拉岛[5]去当海盗)。整个上午,我划着船,船长的尸体就在我的脚边。我的掌心很快起了水泡——瞧!——但是我不敢停下来休息,害怕洋流会将我带离你的小岛。划船的痛楚比不上因担心要在夜里漂流于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产生的恐惧,我听说深海里有很多怪物会出来吃掉海面上的猎物。

“最后,我再也划不动了。我的双手刺痛难忍,后背灼热,全身酸痛。叹着气,我从船上滑进了水里,激起些许水花。我开始朝你的小岛游。海浪将我带到岸上。剩下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见到了鲁滨孙·克鲁索,说了这番话。在那段日子里,他还在统治着这个小岛,我成为他的第二个臣民,他的第一个臣民是星期五。

我很高兴能向你重述我从奇人克鲁索口中听到的关于他本人的历史。但是他给我讲的关于他的故事有好几个版本,各个版本之间如此不一致,以至于我越来越觉得年纪和独居已经抽走了他一部分的记忆力:他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想象。有一天,他说他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商人,但是他不愿意留在父亲的账房里,于是他去冒险;但是第二天他又说他是没有家的穷孩子,很早就在船上打杂,后来被摩尔人抓走(他说他手臂上的疤就是烙铁所留下的印记),然后逃到了新世界;有时候,他又说他在岛上住了十五年,海难之后,只有他和星期五两人幸存下来。“发生海难的时候,星期五还是个孩子吧?”我问道。“一个小孩,只是个小孩,一个奴隶娃。”克鲁索回答道。而在其他时候,比如他发高烧的时候(难道我们不该认为发烧其实和喝醉没有两样,都会让真相不经意间自己显现?),他会开始讲述食人族的故事,讲星期五也是食人生番,又如何被他救了,没有被其他食人族烤来吃。我会问:“难道那些食人族不会再回来将星期五弄回去吗?”他会点点头。我则继续追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在留意海面吗?以防食人族归来?”他再次点点头。如此下来,到了最后,我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什么又是随口说说的。

回到我的故事上来吧!

实在是累坏了,我要求躺下来,而且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等我醒来,太阳都要下山了,星期五正准备我们的晚餐。虽然吃的不过是炭烤的鱼配上莴苣,我仍然吃得津津有味。能填饱肚子,双脚再次踩在土地上,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我向这位了不起的救命恩人致谢。如果他再询问,我也会告诉他更多关于我的事,关于我被卖掉的女儿,还有反叛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定定地看着日落,点着头,仿佛是在仔细聆听他体内的一个声音对他说话。

过了一会,我说:“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你没有替自己造一艘船逃离这个小岛?”

“我能逃到哪里去?”他回答,笑了笑,仿佛没有什么可能的答案。

“你可以航行到巴西的海岸边,或者在途中遇到另一艘船而获救。”

他说道:“巴西距离这里有几百英里远,到处都是食人族。至于大帆船,我们留在这里也有机会看到,而且还能看得更清楚。”

我说:“请您容我发表不同意见。我在巴西待了两年,从没在那里见过食人族。”

他说道:“你待的地方是巴伊亚,巴伊亚只不过是巴西森林边缘的小岛。”

因为这样,我很早就看出来要克鲁索自救简直是白费口舌。他在自己的岛国待了这么多年,而没人违抗他的命令,使得他的眼界更狭窄——纵使围绕着我们的海平面是如此壮美!——他自欺欺人地认为他对世界的理解已经足够了。另外,后来我发现,离开这里的欲望已经在他内心枯萎。他一心想做这个小岛的国王并在此终老一生。事实上,他并不是因为害怕海盗或是食人族才不敢生起篝火,不敢站在山丘上挥着帽子手舞足蹈,真正的原因是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被解救的意愿,另外还因为他的习惯和老年人的固执。

该是休息的时候了。克鲁索提出要让出他的床,但是我不愿意接受。我宁愿让星期五在地上帮我铺个草垫子当床。我躺在上面,距离克鲁索有一个手臂远(因为棚屋的空间很小)。昨晚我还是归家途中的旅人,今晚我却成了海上遇险者。我几个小时躺在那里毫无睡意,一是无法相信我的命运竟有如此的改变,二是起了水泡的双手疼痛难忍。不久我睡着了。我在夜里醒过一次:风已经停了,我可以听见蟋蟀的歌唱与远方海浪的怒吼。我轻声对自己说:“我很安全。我在一个小岛上,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我用双臂紧紧环绕在自己胸前,再次进入梦乡。

屋顶上咚咚的雨声使我醒过来。已是清晨了,星期五蜷缩在炉子前,替炉子加柴火并扇风助焰(我还没有向你们描述克鲁索的炉子,那是用石头砌成的)。起初,我觉得让他看见自己待在床上有点难为情,但是我提醒自己,巴伊亚的女人在仆人面前总是很自在,我也就稍稍释怀了。克鲁索进来之后,我们一起吃丰盛的鸟蛋早餐。此时,雨水从屋顶缝隙四处滴落,滴在炙热的石头上,发出咝咝声。雨停后,太阳露出脸来,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小溪流。风又开始无休止地吹着,不下一场雨是停不下来的。小岛上的天气就是风、雨,风、雨。就我所知,岛上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天气形态。要说有什么原因会让我无论如何要逃离这里,不是孤单,不是生活的不便,更不是粗茶淡饭,而是大风。这一天到晚在我耳旁呼啸不停的风声,拉扯我的头发,将沙子吹入我的眼睛。有时我跪在棚屋的角落,双手抱着头,呻吟着。渐渐地,我能听到其他声音而不是风声。后来,我开始习惯了在海里洗澡,我会将头沉到水里,屏住呼吸,只是为了知道安静是什么样的。很可能你会说:在巴塔哥尼亚,风一整年地吹着,巴塔哥尼亚人从不会将头埋起来,那么她又何必将头埋起来呢?但是你要知道,巴塔哥尼亚人只知道巴塔哥尼亚这个地方,毫不怀疑地认为地球上其他地方也是一年四季如此狂风肆虐,而相比较之下我则知道得更多。

在外出对小岛进行例行检查之前,克鲁索把他的刀子给了我,并警告我不要随便离开他的城堡,因为岛上的猿猴可不会像怕他和星期五那样怕一个女人。我心想,对于猿猴来说,女人和男人有何不同?不过,我还是小心遵从指示,待在家里休息。

除了刀子以外,小岛上的工具都是用木头或石头做成的。克鲁索平整梯田(关于这片梯田我稍后会有更多说明)所用的铲子,是一把细细的木质工具,带着弯曲的手柄,这工具是一块木头雕出来的,成形后又放在火里加固过。他的鹤嘴锄是将一块尖锐的石头绑到一根棍子上做成的。我们吃饭和喝水的碗是在一块原木上面挖洞烤焦制成的。岛上没有黏土可以用来烧制任何器皿,树木十分矮小,因为风的关系,大多发育不良,扭曲的枝干很少有比我手臂粗的。克鲁索从沉船中只带回了刀子,而没有带其他任何东西,着实可惜。如果他拿了哪怕一点木工工具,再加上一些钉子和铁棍,他或许就能造出更好的工具;而有了更好的工具,生活也就不会这么辛苦,他甚至还能造一艘船,逃往文明世界。

棚屋内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床是由靠皮条绑到一起的杆子构成的,工艺不怎么样,倒很牢靠。棚屋角落堆着一堆处理过的猿猴毛皮,使得棚屋闻起来仿佛存放皮革的仓库(日子久了,我反而习惯了这味道,我离开小岛后还怀念这种味道。至今,我闻到新皮革的味道都会有些眩晕)。屋角还有一个炉子,炉里总是留有余焰,因为重新生火可是一件单调、漫长而又乏味的事。

在棚屋内,我很想找一样东西,但是没有找到——克鲁索没有写日记,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纸墨,但是现在我认为应该是他一点儿都没有写日记的打算。就算当初有心想动笔,后来这种想法也荡然无存。我查看支撑着屋顶的柱子以及床脚,都没有发现任何雕刻的痕迹,甚至没有任何刻痕显示他在计算自己流放了几年,或是记录月亮的周期。

稍后,当我与他更熟识时,我告诉了他我的惊讶。我说道:“假设有一天我们获救,你难道不会后悔没有在遭遇海难的这几年留下一些记录,好让你所遭遇的一切留在记忆里?就算我们永远未能获救,在我们相继去世之后,你难道不希望在死后留下一些纪念,或许下一拨旅人漂流到这里,无论是谁,都有可能读到我们的故事,也许还会在读后凄然泪下。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我们的记忆会变得越来越不可靠,就连大理石雕像都会因为受到雨水侵蚀,最后让我们分不清楚当初雕刻家手中塑造的形象是怎样的。对于那次致命的暴风雨,同伴的祈祷,你被海浪吞噬时的恐惧,被冲上岸的感激之心,第一次跌跌撞撞的探险,对凶猛野兽的恐惧,以及第一天晚上在岛上露宿的不安(你不是说睡在树上吗?),现在你的记忆里还保留多少?难道就无法制造纸墨以便留下记忆的痕迹,让它们在你身后依然存在?就算你不会制造纸墨,难道不可以将故事烧在木柴上或刻在石头上?在这个岛上,我们或许缺乏很多东西,但就是不缺时间。”

我相信我说话的态度十分诚恳,但是克鲁索却不为所动。他说道:“没有任何事会被遗忘。”接着,他又说,“我所忘记的事情,也就是不值得记忆的。”

我大喊道:“你错了!我不希望和你争论,但是你已经忘记了太多事,随着日子的流逝,你只会忘记得更多!忘记并不可耻:忘记是天性,就像年老和死亡一样自然,但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生命会失去它的特殊性。所有的海难最后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漂流者也没有什么不同,被太阳的烈焰烧灼,承受孤独,裹在他所杀死的野兽的毛皮中。真相让你的故事只属于你自己,迥异于老水手在火堆旁所编的故事:他们讲的都是些海怪、人鱼的故事。而这种真相需要你一次次记录下来,这些记录现在看起来可能不那么重要:例如什么时候你自己做了一根针(你将针放在皮带内),你用什么工具扎针眼;当你在缝制帽子的时候,你拿什么当作线?但是总有一天,这些记录会说服你家乡的人,让他们明白这些都是真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字字属实:大海中的确有个小岛,岛上的风呼呼作响,海鸥在峭壁上叫着,一个叫克鲁索的男人穿着猿猴毛皮制成的衣服在岛上游走,眺望海平面,寻找船只的踪影。”

克鲁索脑袋上的茶色头发和胡子从未修剪过,在微弱的光线里闪耀着。他那双劳作过的、粗糙有力的大手一会张开,一会合拢。

我怂恿他:“海鸟胆汁、乌贼骨头和海鸥的羽毛管都可以利用。”

克鲁索抬起头,挑战似的望着我。他说道:“我会留下我的梯田和墙,这些就足够了,而且绰绰有余。”接着,他再次陷入沉默。至于我,我在想有谁会横跨大洋来看这里的梯田和墙,这些东西在人们自己的家乡多的是。可我不想和他争论。

我们仍旧一起睡在棚屋里,就他和我两个。他睡在床上,我则睡在星期五替我铺在地上的草垫上。我睡的草垫每隔三天更换,很厚也很舒服。夜里天冷了,我会拉一张毛皮盖在身上。这些日子,我身上只有一件到岸上以来一直穿着的衬裙,但我宁愿不披毛皮,因为毛皮的味道仍然十分强烈,令人难以忍受。

有时候克鲁索睡觉时发出的声音会吵醒我,常听到的是他磨牙的声音。他的牙齿已经坏得很厉害,使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不时地磨着剩下的牙齿以缓解牙痛。他不洗手就拿食物,用左边的牙齿咬食物,因为左边的牙齿没有那么痛,那样子看上去的确不雅。但是巴伊亚以及在那里的生活经历教导我,对事情不要太吹毛求疵。

我梦见了被谋杀的船长。在梦中,我见到他在小船里,往南漂去,两支桨交叉在他胸前,船钉难看地从他眼睛里刺出来。海上波涛汹涌,狂风怒吼,大雨倾盆。但是船却没有下沉,只是缓缓地朝冰山区域漂去。在我看来,它似乎要漂向那里,嵌入冰块中,直到我们复活的那一天。他是个好心人——我现在要说这些,以免过后忘记——他理应有更好的结局才对。

因为克鲁索警告我有猿猴出没,所以我吓得不敢走出营地。但是到了第三天,等到克鲁索和星期五出去干活,我还是壮着胆子顺着下坡走了出去,我找到了星期五带我爬过的那段路,沿着路一直下坡走到岸边。我还没有鞋穿,看着自己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我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了一会儿,虽然目前还不可能出现救援的机会,我还是时不时地眺望一下大海。我赤足走在水里,让我感到有趣的是,色彩缤纷的小鱼竟然来咬我的脚趾,辨别我是何种生物。如果人必须被抛到一个地方,我想克鲁索的岛对于漂流者而言并不是很糟。中午时分,我爬上山坡开始捡拾柴火,这也正是我跑出来计划要做的事情。这趟短暂的远足着实令我开心。

克鲁索一回来就发现我出去过了,他大发雷霆:“只要你生活在我的屋檐下,你就要听从我的命令!”他大吼,将铲子用力插进土里,甚至顾不得等星期五走远再说这些话。但是如果他以为凭他生气的面容就可以吓住我,让我像奴隶一样对他言听计从的话,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我起身说道(我与他几乎一样高):“克鲁索先生,我来到你的岛上,可不是自愿选择,而是运气不好罢了。我是一个漂流者,但不是犯人。假使我有鞋子,或是如果你肯给我工具制作鞋子,我就不必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跑出去了。”

那天稍晚,等我的火气消了,我请克鲁索别把我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尽管不情愿,但他似乎已原谅了我。然后我又向他要针线,为自己制作鞋子。他却说鞋子可不像手绢一样,三两下就可以做出来,说他到时会帮我做鞋子。然而,几天过去了,我还是没鞋子穿。

我向克鲁索询问关于猿猴的事。他说刚到这里时,岛上到处都是猿猴,胆子大而且淘气。他杀了许多猿猴,剩下的全都退到他称之为“北方断壁”的地方。我去散步时,有时会听见它们的叫声,看到它们在岩石之间跳来跳去。从大小上看,猿猴介于猫和狐狸之间,它们的毛是灰色的,脸和手掌都是黑的。我看不出它们有任何杀伤力,而克鲁索却将它们当有害的动物看待。他和星期五只要看见它们就用棍棒宰杀,剥下毛皮暴晒,然后制成衣服、毯子或诸如此类的物品。

一天晚上,我正在准备晚餐,因为忙不过来,便对星期五说:“星期五,再去给我多拿些木头来。”我敢发誓星期五听见了我的话,但却纹丝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木头”这个词,然后指了指火。他站了起来,却什么也没做。接着,克鲁索开口说道:“柴火,星期五。”星期五便到柴堆那儿去拿柴火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星期五像条狗一样,只听主人的命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克鲁索说:“我教他的词是‘柴火’,他不知道‘木头’这个词。”我纳闷,难道星期五不了解柴火就是一种木头,就像松木或是白杨木也是一种木头,但是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我们吃完饭,坐着看天上的星星时,我才又开口说话(我们已经养成了看星星的习惯)。

“星期五学会了多少英文单词?”我问。

克鲁索回答道:“数量足够应付他的日常需要。这里不是英国,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单词储备。”

我说道:“听你这么说好像语言是生活中的祸根,如同金钱或是天花一般。但是,如果星期五掌握了英文,难道不能帮你减少一些孤独感吗?几年下来,你和他就可以享受聊天的欢愉。你完全可能已经教会他文明人的生活,并且成为懂礼数的人。没有声音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

克鲁索没有回答,却将星期五叫到跟前,说道:“星期五,唱歌,为巴顿女士唱首歌。”

于是,星期五服从主子的命令,扬起脸对着星星,闭上眼睛,开始以低沉的嗓音哼起歌来。我听着,却听不出什么调子。克鲁索拍拍我的膝盖,然后说:“这是男人的声音。”我正想问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安静。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听着星期五的哼唱。

最后,星期五停下来。我问道:“星期五是不会说话的低能儿?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事?”(我之所以重复,是因为我发现星期五反应迟钝。)

克鲁索示意星期五再靠近一点。“张开你的嘴巴。”他对星期五说,然后也张开了自己的嘴。星期五张开嘴。“瞧。”克鲁索说。我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除了象牙般发亮的牙齿外,什么也看不到。克鲁索说:“啦——啦——啦。”星期五用嗓子后部发音,“哈——哈——哈。”克鲁索拽着星期五的头发,将他的脸拉到我面前说:“你看到了吗?星期五没有舌头。”我说:“太黑了,看不见。”克鲁索说:“啦——啦——啦。”星期五说:“哈——哈——哈。”我退开了,克鲁索放开了星期五的头发,说道:“他没有舌头。这就是他不能说话的原因。他们割掉了他的舌头。”

我不可思议地问:“谁割了他的舌头?”

“奴隶贩子。”

“奴隶贩子割掉他的舌头将他卖去当奴隶?非洲的猎奴者吗?他被带走时一定还是个孩子。他们为什么要割掉一个孩子的舌头?”

克鲁索定定地看着我。虽然我不是很有把握,但我相信他在微笑。他说道:“或许那些奴隶贩子是摩尔人,认为舌头很好吃;或许他们对于星期五没日没夜哭哭啼啼感到厌烦;或许他们是为了不让星期五说出自己的故事:他是谁,家在哪里,如何被带走的;或许他们将每个抓来的食人族的舌头都割掉,以示惩罚。我们怎么会知道真相?”

“这是个可怕的故事。”我说,所有人突然沉默下来,星期五收拾碗筷,消失在黑暗中,“天理何在?一开始当奴隶,再后来变成海上漂流者。他没有童年,一辈子无法说话。上帝难道睡着了?”

克鲁索说道:“如果上帝在看着我们,那么谁去采棉花,砍甘蔗?为了让世界继续运作下去,上帝一定就像低等生物一样,有时睡着,有时醒着。”他看到我摇头,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在嘲笑上帝。不是的,或许是上帝让星期五遇到仁慈的主子,在这个岛上找到他自己,而不是活在巴西农场主的鞭子下,或待在到处都是食人族的非洲森林里。虽然我们不这么认为,可也许这是上帝最好的安排,他应该待在这里,我应该待在这里,现在你也应该待在这里。”

注释:

[1] 请注意,此句在文后多次出现。(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所加)

[2] 现名为萨尔瓦多,巴西东部一城市,位于累西腓西南偏南大西洋上,建立于1549年。1763年以前,它是葡萄牙在西半球占领地的首府。

[3] 克鲁索的英文名字在本书中拼写为Cruso,与笛福《鲁滨孙飘流记》中的克鲁索的英文名字Crusoe相比较,有一个字母之差,但发音相同。

[4] 这个“新世界”是指美洲。此词由意大利史学家彼得·马蒂尔(1457—1526)第一次使用,他的《海洋和轨道之谜》(1516)记述了美洲的发现。

[5] 即海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