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京都早市

柳宗悦

许多旧和服都比新品更坚韧、质量更好。直到三十年后的今日我仍在穿,全多亏了那优异的质量,或者该说是受惠于编织者的用心。

从大正末年到昭和八年,我在京都一共住了九年,如今想来,当时应该多看看这座旧都及周边的文化遗产。历史悠久的神社寺庙就不必说了,周遭村落及老百姓的生活更该好好亲近一番。我忽略了这座古都流传至今的许多手工艺工房,应该遍访它们,仔细欣赏那些技术工程及完成的作品。京都工艺的种类肯定比我见识过的还要多。而源远流长的传统如今仍在延续,这点没有其他地方比得上京都。我固然接触过这些传统,但应该更增长见闻才是,如今想来真是惋惜不已。

但我也并非一事无成。住在京都的那段时间,有一项事物令我废寝忘食、苦心钻研,那就是早市。在这方面,河井宽次郎是我的前辈。

早市是每个月固定在某些日子某些地点,最晚于清晨六点开张的市场。上从旧衣服下至缺了牙齿的梳子,什么都卖。而且还不止一个地方。弘法市场、天神市场、坛王市场、淡岛市场、北滨市场……在不同日期、不同地点皆有早市。若要跑遍所有早市,大大小小加起来,一个月竟得花二十多天,实在惊人。里面规模最大的是每月二十一日举办的弘法市场,也就是东寺市场,辽阔的寺院境内堆了满满的货物。与之齐名的是每月二十五日的天神早市,也就是将北野天满宫境内境外都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市集。

这些包罗万象、无所不卖的早市,对我而言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我第一次得知有这种市场时,大正时期已经快结束了,大家都说好日子不多了。我常在想若大正时期刚开始,甚至更往前追溯至明治时代,货色不知该有多好。随着时代愈往后,货物的质量也滑落了,连商人都常对我嘟囔“这年头已经没什么好东西啰”。实际上确实如此。

但只要肯跑一趟,还是能挖到一两件宝的。原本这早市会在清晨五点至六点左右,用手推车把货物运来,但卖杂货的商家早就在等车了,像样的货色都会先被挑走。而六点出门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每次去,快的话也七八点左右才到。瞄准这市集而来的民众又多,若天气好,甚至会挤得动弹不得。所以我总是沦为第二手、第三手的买家。

不过幸好杂货商与我的着眼之处大不相同。所以即便我晚到,还是有遗漏的货品可以挖掘。在无人注意又低于市价的货物中,总会有各式各样的宝贝出现。虽然这儿已不如以前的早市,但若就此放过,它仍是个可惜的猎场。因此只要没下雨,我还是常跑大市集。

卖家多是老太太,且有一定副业。市集几乎都在中午收摊,买家早早便聚集了。我因为常去,最后与老太太们都混熟了,她们还会特地把好货留给我。

这里我想稍微解释一下,俗称的“粗货”或“糙货”,其实最早是我从这儿的老太太们口中听来的词汇。换言之我所买的货色,对老太太们而言大部分都是“粗货”。第一次听到这个字,我觉得很有趣,与“精品”对照使用,物品的性质便明显区别出来了,因为这层缘故,我觉得用这个词很方便。“粗”指的自然是便宜,适用于民器、杂货。我应该是最先用文字写这个俗语,来描述其性质的人。在大正十五年九月发行的《越后时代》中,我以《粗货之美》为题首度写了篇文章。

不晓得是这个俗称的语气够强,又或者让人感到新奇,它一传十,十传百,随着一年年过去愈传愈广,现在已经无人不用,连字典都不得不将其列入其中。印象中最早将它编入辞典的,是新村出博士编纂的《辞苑》。

不过随着这个词在社会上普及,它被误用、被引申到奇怪的意思上,也因为好玩而挪用至各种场合,已与我原本所指的意思相差甚远了。我的立场因此遭到各式各样的误会与曲解,实在为难。后来我反倒觉得应该再造一个新字来取代它,以尽量避免使用这个俗称,最后想出了“民艺”两字。但因为“粗货”这个字汇毕竟有它的趣味性在,又有自由朴质的特色,若能正当使用,应该会是个很好的俚语。

题外话,在这个早市中我发现了一种令我惊讶的东西,俗称“丹波布”,老太太们都简称之为“丹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丹波国佐治地区出产的木棉,在当地称为“缟贯”,特色是纬纱中处处织入了未染的白色粗丝。令我讶异的是,那朴质的颜色、编织的温度,以及花纹之美,更不用说手纺的丝线以及草木染的色泽令我多惊艳了。当时实在没有比它更好的布料了,韵味丰富到仿佛是茶师们特地订制的。第一次见到那块布,我便大为倾心,每每遇见都要扫购一空。这种丹波布之所以出现在京都的早市,是因为京阪地区的人们喜爱这种布,会拿它做被套,有时也会制成和服外的棉袍。现在这种布非常流行,还会以旧衣的形式出现在市场。据说江户幕府未期到明治初期,丹波布的编织最为兴盛,丝线的质感与染工都好得无与伦比,要是这种布的知名度早点传开来,茶师肯定会高高兴兴地用它缝制袋子或装茶具的布包。其中最特别的是为蚊帐织就的款式,这是以用剩的线编成的,离乱的条纹韵味真是美极了。我曾用这种布为好几幅大津绘裱褙,非常合适。这种布的口碑在我辈之间立刻传了开来,连卖布的老太太们都为我们特地囤货。如今丹波布收藏在民艺馆中,里头陈列的全都是当时我在早市的战利品。将来编纂日本棉布史的人,肯定不能忽略这种布的存在及价值。或许哪天它还会被盛赞成新的高级舶来织品呢。

顺带一提,最近丹波国冰上郡佐治一带的大灯寺等地,正试着复兴这种已经荒废超过半世纪的布,征求纺丝者、染布者、编织者助上一臂之力。

我在这座早市挖到的宝贝不只丹波布,还买了不少我自己想穿的好和服。许多旧和服都比新品更坚韧、质量更好。直到三十年后的今日我仍在穿,全多亏了那优异的质量,或者该说是受惠于编织者的用心。

其实不止这些和服。我还收购了大量的棉麻织物、丝织品。老太太们卖我时,这些布已经染上了污渍,带回家后被妻子嫌太脏,大大数落了一番,说搞不好是哪个病人用过的。有道理,我也正为那布散发的臭味而烦恼呢。医师吉田璋兄也十分担心,强制全体消毒,可喜可贺,这下家庭纷争总算告一段落了。这些布匹,如今全数收藏在民艺馆中。

早市卖的东西向来无所不包,远不只布类,还有陶器、漆器、铁器、木竹工艺品等,好多东西都令我心醉。而且不用说,全都很便宜。我因为这些早市,得以更亲近丹波的陶器。有人说跟以前相比,有趣的玩意儿几乎绝迹了,但我的一颗心还是老系在早市,因为总会有意料之外的宝贝等着我。

这类早市其实很少会出现喊得出名堂的高级品,因此大可不必靠名气来寻宝。在这种地方,人们更该自由自在地挑选,这是早市最大的魅力。知识在这儿没什么用处,必须豁出去全凭直觉。一旦直觉启动,好东西就会自动上门来。

民艺馆中摆出的全绿釉、指搔纹大捏钵,也都是在早市挖到的。那天我一直拖到九点才出门。宽敞的境内在弘法市集日被货物堆得寸步难行。那时时间已晚了,许多人正要打道回府,猛然一见,席子上不正有个灿然生辉的大捏钵吗?只有我为它惊艳。我立刻询价,才两块钱。当时是昭和四年,我二话不说立刻买下,请老板用粗绳绑好。

好笑的是,那天有几千人一大早涌入市集,尤其杂货商个个虎视眈眈,寻找猎物。但这么大一个钵,如此漂亮罕见的珍宝,却人人不屑一顾,究竟是为什么呢?而且价格还只值两块钱,实在可悲。它被粗鲁地扔在铺在地面的席子上,我看到觉得糟践了,立刻飞奔买下。

但这毕竟是个直径长达两尺的大捏钵,形状也不好拿,分量又不轻,带回家实在费了我不少力气。加上从东寺到我居住的吉田山,相当于从京都的一端到另一头,带进电车里体积又太大了,而当时出租车还很少见,何况坐回家的车资可比这个钵贵多了。现在我都还会想起当时回到家有多么狼狈。但当我将它摆在地板上望着它时,那美又足以令我忘却疲惫。这种没有人愿意好好看一眼的捏钵,现存数目已经非常少了,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就我所知只剩下四五个。其中一个是我在鹿儿岛找到的,因此民艺馆现在有两个。仓敷民艺馆有另一个绝品。

经过多方调查,我得知了这个捏钵产自肥前[1]的国庭木,亲自跑一趟它的古窑遗迹后,终于掌握了出处。这应该是出自德川中期之手。

我想顺便聊聊另一个作品。同样是大捏钵,在白绘挂的上头,雄浑的笔迹画了巨大的松树。我又额外找到了许多明显出自同一系统,在水瓮或酒壶上画松树的陶器。第一次见到这个松绘大捏钵,竟然是在信州小诸的杂货店。没多久我也找到了水瓮,但刚开始还不知道是出自哪个窑。昭和初期,陶瓷史专家所知还很有限,问遍所有人都没人有头绪,只说可能是越中濑户出产的。

我第一次在《大调和》杂志上介绍这种大捏钵,是在昭和三年的正月号上,当时还不知道出自哪个窑,只大致推出是九州产。因为是民窑,故知名度不高。

昭和三年年中,我得知筑后二川有在做这种钵和瓮。我将这份报告写在《工艺之道》卷头的插图解说中。因为这层缘故,人们把这种陶器称为“二川”。后来随着九州的古窑遗迹陆续出土,才知道原来在二川更早之前,弓野一带也有烧这种陶器,追溯传统的话还有更古老的,并不只有二川,但二川已是烧这种陶器最后的窑场了。当时这种捏钵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肥前一带也有许多人家都烧过。前面所说的庭木,以及小田志等,在广义上都可以说是同一流派的窑场。

捏钵大多搭配松树图,但随着搜藏品渐多,我发现古人也曾试着画梅、竹、兰、山石等各式花纹。如今我已累积了不少经验与知识,几乎可以窥探其全貌了,但到达这一阶段,一路上却走得好缓慢。日本的民窑毕竟数目极多,分布区域也广,盛衰亦起起落落,日后还会实际发现些什么,一切难以预测。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愈是了解这些窑场,愈是无法一口咬定。可以说日本的民窑宛如迷宫,教历史学家摸不着方向。

题外话,这种早市在东京是找不到的,至少不像京都的规模那么庞大。市田谷的褴褛市集虽有名,但不一定每个月都举办,货品变化也少。银座的夜市虽然吸引了不少人潮,但如今也成了绝响。能与京都早市匹敌的,剩下北京的古玩市场、巴黎的跳蚤市场、伦敦的卡利多尼亚市集。这些市场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古董商家都不同,逛起来轻松愉快,挑起货物又自在,许多东西物超所值,因此挖起宝来乐趣无穷,这是它的一个魅力所在。实际上没有人能预测会挖到什么,在这儿眼力就是一切,不会受到其他因素钳制。这就如同踏入了未知的猎场,是行情之外的世界。这种世界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实在没有比它更可贵的了。因为那些默默无闻的稀世珍宝,总是悄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

注释

[1]肥前:日本古代的会制国之一,俗称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