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里,一路花明柳暗,水绿山妍。那丽卿在马上,有些摇桩打盹。
希真道:“卿儿,前面不远,就有宿头。”又走了几里,到了个市镇上。已是未正时分。
寻了个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马,两个捣子牵了头口进去,找间干净房屋。丽卿去寻了个净桶,更了衣。
希真叫店家做饭,丽卿道:“孩儿不吃饭了。”
房里倚了梨花枪,去摸些干粮,讨口水一吃;便去包袱里抽出那床薄被,脱去靴子,撮去兜儿,把弓箭宝剑去桌上一丢,倒剥下战袍战裙,一团糟塞在床铺里面,倒翻身拉过被来便睡。
希真去照应了头口,去看了饭,亦觉得有些困倦,走进房来,只见丽卿已鼾鼾的睡着,东西丢了一世界。
希真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曾熬炼得。”想着他又可怜,只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与他盖好。
自己吃了些茶饭,对店家道:“我们辛苦了要睡,不必来问长问短。”遂关上门,解衣而寝。
不觉窗外鸡啼,希真起来,推醒了丽卿,店里那些人已都起来。
父女二人梳洗装束已了,吃些茶饭,上马就走。行够多时,天色已明。
希真对女儿说道:“我儿,出门不比在家,昨日你虽困倦,不合把行车乱丢。包袱里都有细软,吃人打眼怎好?你一双脚在被外,我与你盖好。下次须精细着。”
丽卿道:“孩儿昨日委实乏了,便是这张弓也忘了卸弦。熬夜赶急路,恁的吃力!”
希真笑道:“谁教你务要割他们的耳朵,却吃这般厮逃!”
丽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欢喜,道:“爹爹,想孩儿在东京长大,却不能时常游览。虽有三街六市,出门便被纱兜儿厮蒙着脸,真是讨厌。那得如此风景看!”
希真道:“你也爱山水么?”
丽卿道:“这般画里也似的,如何不爱!”
那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有些躁热。
忽到一处池塘,当中一条长堤,堤的两旁都是袅袅的杨柳。池塘对面那一岸,却有一村人家。父女二人纵马上了长堤下,那两边柳树遮蔽着日光,却十分清凉。
丽卿仰面看道:“那得如此长堤,直到沂州府,岂不大妙!”
希真道:“天气渐觉热了,你我两个包袱拴在腰里,却耐不得。你且少待,我去前面人家的所在,雇个庄家来挑着走,落得身子松动。”
丽卿道:“孩儿也正这般想。老大包袱,拴在腰里,不但躁热,倘或遇着什么强人,厮杀亦不灵便。”
希真骂道:“讨打的贱人,出门出路再不说吉祥话,开口闭口只是厮杀!再这般胡说,吃我老大马鞭劈过来。”
丽卿咬着唇笑,轻轻的说道:“既不为厮杀,兵器却带着走……”
希真回过身来,扬起马鞭道:“你再说下去!”丽卿低着头只是笑。
希真下了马,解去包袱,带些散碎银子;又教女儿也下了马,把头口拴在柳树上,包袱、朴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着,我去了就来。
不要只管疯头疯脑的,吃那往来人笑。”
丽卿笑道:“那个疯头疯脑?”
希真顺着那条路,到了那人家处,却也是个大市镇。
看了一歇,寻了个庄家,与他说定了价钱摹写,问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写了一纸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揽。
央他左右邻都书名着押,把来收起。先付他些安家盘费,又照例谢了邻人。
那庄家是个筋强力壮的后生。当时提了根滑溜溜的枣木扁担,自己也有个小包袱拴在腰里,雄赳赳的随着希真回转柳堤,只见丽卿正立着闲看。
庄家到面前,相了相那包袱,道:“二位官人,这包袱好打开来否?”
希真道:“你要开他则甚?”
庄家道:“一大一小,轻重不匀,配好了好挑。”
希真道:“有何不可。”便同丽卿把两个包袱匀好了,希真又把两个铁丝灯笼捎上。
庄家穿上扁担,挑在肩上道:“两个包袱,却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
希真道:“你休嫌重,我还买点零碎搭上。”
庄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只是到了地头,多把些酒钱与我。”
希真道:“何用你说。”希真同女儿提了兵器上马,同到那市镇上。
希真道:“我们买些酒肉吃。”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希真又去买了两把雨伞、几张油纸,防天落雨;那庄家也去买了一把伞,都搭在担上。
希真路见那黄酒、牛肉甚好,又买了个葫芦,盛了几斤酒,黄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带着。
三人离了市镇,奔上路就走。庄家道:“二位官人从东京到沂州府,为何打从这条路走?”
希真道:“我们有别的事,必须往这里过。”
庄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么官?”
希真道:“都做提辖。”
庄家道:“这位小官人是你那个?”希真道:“是我儿子。”庄家称赞不已,道:“这位小官人,年纪不上二十岁,手里这枝梨花古定枪,怕不是四十来斤。若使得出时,却了得!”
丽卿笑道:“你却识货。莫非也在道,说与小可听听。”
庄家道:“不瞒二位说,小人今年二十二岁,彻骨也似好耍枪棒。虽也学得几路,只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师。”
希真笑道:“你既这般好,且把你生平学的说些我听。有不到处,好指拨你。”
那庄家大喜,便卖弄精神,一面走,一面指手画脚,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大片。有些也听得,有些难免发笑。
丽卿笑道:“你把与我做徒弟还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们在沂州府,似你这般身材,教你一年过来,包你一身好武艺。”
庄家叹道:“那得有此福缘。”当夜投宿,那庄家便来请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那庄家十分欢喜,一路小心伏侍,颠倒把钱来买酒肉,奉承他们父女。
话休絮烦,三人连行了几日。日里都是平稳路,夜里都就好处安身。
每晚得空,庄家便来请教武艺。已到砀山地界。
路上过往人见了丽卿,无不称赞道:“好一个美少年,却又是个军官。”
那丽卿坐在马上,空着双手没事做,你看他挂了梨花枪,握着那张鹊华雕弓,抽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见虫蚁儿便去射。
不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树上歇的,但不看见,看见便一箭取来。那庄家又助他的兴儿,有时他不看见,便指引他;射落地,便连忙放下担儿,替他连箭取回。
丽卿接过手,把箭仍收了,却把虫蚁儿来鞍鞒上,慢慢地拔毛。有那毛片异样可爱的,便连皮剥下来耍子。
希真只是埋怨道:“你们恁地没得吃,只管去射他做甚,岂不耽误了路程?”丽卿那里肯听。
一日,行到一个所在,只见一条大岭当面。上得岭来刚一半,只见一个粉板牌楼,上面大书着“飞龙岭”三字。
希真道:“我幼年时从此地经过,曾记得这飞龙岭那面转湾处,叫做冷艳山。转落北,一直有一百多里没人烟。此刻时候已是午过,眼看赶不到了,岭上有几个小店,只好在这里安歇。”
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火家来兜揽道:“西来的客官,东去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间,好槽道!”
一面说,一面去庄家手里夺了那副担儿,先挑着走;一个便来拢头口。希真跳下马来道:“且慢,我要自己看来。”
那火家应道:“不消看得,只有我家的好。”说着,同到岭上。
只见左侧一带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面,带卖些杂货。东头尽处,有一座大客店。店门那边一颗大槐树,过去便是下岭的路。
那个火家把担儿直挑了进去。丽卿也到店门首,跳下马来,那枝枪和弓箭已是庄家接了。丽卿按着那口青錞剑,走进店去。
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从此过,却不见这个大店。”
只见那树下坐着一个黑森森的肥胖大汉,摊着胸肚,露出一溜黑毛,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出血的把腿搁在一张柳木椅上。
看见他三人到来,心中欢喜;又见那般兵器,也有些吃惊,点着头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
说着,便叫个火家扶绰进来,到柜台里。柜台边又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
三人看那里面,院子十分宽阔:上面高坡上三间正厅,旁边右首一带耳房,左侧好几间槽道,还有几条衖堂通后面。
那两个捣子牵那两匹马到槽上去,希真道:“待他收收汗,不要当风便揭去鞍子。”
两个捣子道:“我们伏侍惯头口,这些怕不省得。”
那妇人引他三人到高坡正厅上道:“右边这间朝南向日,十分明亮。”
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床,侧首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
那妇人道:“床铺不够,别间好去拆。”
希真道:“够了,我们这庄家他另外睡。”
那妇人道:“耳房里好歇。”
丽卿看那妇人,四十光景年纪,生得鼻高颧大,眼有红筋,穿一件红春纺短衫儿,也露着胸脯,系一条青绫子裙,单衩裤,搽抹着一脸脂粉,梳一个长发心元宝髻。
丽卿道:“奶奶,你是店主?”
妇人道:“正是。”
希真道:“那大汉是谁?”
妇人笑着道:“是我的公公。”
丽卿道:“你养家人那里去了?”
那妇人摇头笑道:“多年没有了。”
那庄家把丽卿的枪和弓箭都送到房里放了,却拿自己的个包袱,提了枣木扁担,竟到对面左首那间房里去,对那妇人说道:“我不耐烦那间耳房,我挪出让他。”自去倚了扁担,寻个床铺安排。
那妇人道:“那房又暗又潮,不如耳房干净,你倒欢喜这里。”
一面说,一面出去了,心里想道:“却有这般美貌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