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盖天锡奉旨升任山东检讨使,端的秉公率事,去佞举贤,政声愈着。
其时济南府推官毕应元,就是那年在曹州府做押狱的的事业。其才能强干,深得贺太平器重,一力提拔,直做到这个位分。
今又值盖天锡做检讨使,毕应元本是旧属中之知己,此刻上下相孚,更为莫逆。囵青州知府缺出,盖天锡特保毕应元升任。真个是人地相宜,才能称职。
时值初夏,毕应元收拾了行李,禀辞了盖天锡,由济南赴青州。当时出了济南城东门,一路车仗马匹,平坦道路,到了接龙山,按站歇宿。次日行抵集凤村,弃岸登舟,由沉鼋港一路直抵章丘县南境梦熊河。
时已傍晚,到了站头,泊舟堤下。毕应元吩咐仆人造饭,自己负手出篷,四边闲看,只见群舟停泊,一片灯光与水光相映,大小桅墙密麻也似的排列堤下。那堤岸高二三丈,连云屹峙。
毕应元看了一回,走进舱来,吃了夜饭,就在灯下观书。夜分已深,方将就寝,忽听得人声喧嚷,群舟纷纷解缆,十分忙乱。
毕应元急忙出问甚事,舟子道:“老爷快请舱内安坐,这里堤岸将倒,小人们解缆急避也。”说未了,群舟已纷纷离岸。
不多时,只听得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那条长堤已坍倒了四十余丈。幸喜各舟回避得快,未曾打坏一只,只听一片声叫运气,叫个不绝。
毕应元问舟子道:“这堤岸我方才看他好好的,为何忽地崩坏?你们为何预先晓得?”
舟子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河里有个猪婆龙作怪。这猪婆龙最喜攻决堤岸,方才小人们听得堤下水声异常,便晓得这孽畜作怪也。”
应元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方巨害,理合速行设法驱除。”
舟子道:“数日前这里地方上共想一个钓他的法儿,原要明日举行,不料今夜他先作怪了。”
应元道:“今夜他既如此,想明日一发要捉他了。”
舟子道:“正是。”
应元道:“这猪婆龙怎样捉法,我明日且看他们捉了再去。”当夜无话。
次早舟子进来禀道:“老爷要看捉猪婆龙,他们此刻来也,”毕应元甚喜,便叫推开船窗。
应元凭窗看时,只见一只小艇,五六个渔人,载了钓具,到了江心,便将那棍子粗细的一根钓索,钩了香饵,投下江去。众人都静悄无言。
不移时,只见数内一人叫道:“有了!”众人急收绳索,却叫声苦,原来这猪婆龙力气倍常,众人收索子时,他尽力往后一退,这船上五六个人险些都被他拖下水去。
众人急忙将索子吊在船上,那只船已被猪婆龙拽得飞也似去了,众人皆惊。
只见那船随了水中的猪婆龙到了一处岸边,那船汨的往水里一沉,吓得众人面如土色。幸喜那船却不认真沉下,渐渐在水面浮定了。众人将船拢岸,大家都上了岸,就岸打了个桩,将索子头在桩上系牢了。
毕应元暗想道:“这猪婆龙真个大力。方才这船在水上一沉,分明是他寻着了石骨,忽的钻入水底去据石骨之故。他在水底一钻,这船自然在水上一沉了。但他已据了石骨,一时倒难取他,且看他们如何设法。”
只见众人在岸上,略歇了一歇力,便再邀几个帮手,在岸上一齐拿了索头,一声打号,众力齐举。只见那条巨索,好像水底下生牢的一般,休想拽动分毫。
众人拽了好歇,力气已尽。岸上看的人已团箕般立拢来,数内有几个人不伏气,便一哄哄起了三十多人,再来协力共拉。
只见呼喊连天,烟尘陆乱,拉了好半歇,那根索子动也不动。那三十多人一半还拉住索子,一半已丢了手,喘呼呼地看着水里,束手无计。
毕应元在船里,也看得呆了,替他们想不出法儿。那对岸看的人,也如围墙般立着,正想渡过河来帮他们。
忽见这岸人丛中有一个老翁,须发苍白,精神矍铄,臂长腰挺,面赤耳长,挨近岸旁,扬声道:“你们做甚?”
连问数声,一个壮汉道:“你问他做甚!我们拉龙,你可来帮帮么?”
那老人冷笑道:“什么叫做拉龙?只怕你们这样拉式,就拉蛆也拉不起来!”
内中有几个不服道:“你这老儿不懂人事!我们多少人拉不动,你有多大本领,来说风凉话!”
那老人道:“嘎,原来如此,我倒不信了。”
那群壮汉呼的将绳索递与老人道:“你不信,便是你拉。”
毕应元在船内暗点头道:“这人倒有些古怪。”
只见那老人不慌不忙,接绳在手,却并不拽动,反将岸上一大撅绳索放入江内。约有半时之久,旁人冷言微笑半多不解,忽听得水中硼然一声,众人都吃一惊。
只见那老人迅手拽起绝大一件东西提到岸上,两岸齐声喝彩。众人急忙上前,乱钩乱搭,竟是一个大大的猪婆龙。
只见那猪婆龙左爪已断。原来猪婆龙的前两爪,深据沙中,最为有力,所以任凭牵扯,只是不动。
待老人将绳索放松片时,他却拔松了一爪,去挖上颚的钓钩,吃老人猛然一拽,应手上来。但一爪据沙,力已非常,若非老人大力,亦断不能拔断其左臂也。
毕应元见了,大为惊异,忙令亲随上岸,请那老人登舟相见。
那老人笑道:“致谢相公,老夫现有要事,容日再当禀见罢。”
毕应元在舟中又打发第二次人上岸道:“请老先生少留,容主人登岸亲见。”应元一面便出舟登岸。
那老人见其至诚,便随着应元同到舟中。
应元逊坐道:“适见老先生神力异常,不胜钦佩,敢问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高寿何年,愿领大教。”
老人深深长揖答道:“老夫姓庞,名毅,小字致果。祖贯泰安人氏,现在暂居此地章丘县界。虚度七十三春。自幼不成一艺。”
应元恭敬道:“先生武技绝伦,词论高雅,必有一番着绩,敢问幼壮年间,曾有若何功业。”
庞毅道:“长官谬赞了。老夫乃汉臣士元之裔,业儒数世。老夫幼年,也曾攻读诗书,暇时习练些武艺。
记得那年嵇仲张公做甘肃兰州录事参军时,老夫正做兰州提辖。那时年富力强,正值张公平定西羌,老夫备员行列,效得微劳,固迁团练,升授防御。后张公内用,老夫仍在兰州,只以性情刚戾,与上司不相投合,以致沉滞多年。后闻张公为蔡京所害,贬谪西安,老夫闻信之下,愤惋不食者数日。又因自身现在地位,亦毫无功业可建,便辞退原职,告体回家了。
回家之后,无所事事,少年狂态未除,聊以入山采猎为戏。当世英雄中,老夫素所称许者,乃是蒲州大刀关胜,窃以为此人忠勇轶伦。续闻那厮竟降于贼,诧异不绝者累月。因叹世上人心难测如此,遂不敢出而问世了。家居多年,倒也躁释矜平。
那年云将军攻讨清真山,老夫在泰安,正是咫尺之地,颇有人劝老夫投军。老夫困想,年纪老迈,还有何用,况且云将军手下谋士如雨,勇将如云,也不少我庞毅一人,因此俄延不出。今日闲游过此,偶见孽鼍害人,未免又使少年豪兴。适被长官见之,窃恐为长官所笑。”
应元道:“先生说那里话来,眼见得文武高才,老当益壮,定是笑傲当世,不屑屑于荣禄者。如不见弃,愿订金兰。”
庞毅道:“承长官过爱,只是老夫痴长,未免妄僭了。”
当时在舟中便焚香证盟,订为异姓昆仲。毕应元便吩咐舟中治筵席。
庞毅道:“既承仁弟不弃,一见如故,可以无须如此客套。舍下离此不远,愿请行旌小住一日,未知可否。”应元欣然应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