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灵魂战车

元宝车行租在两间连续铺面,互不相通,左边一间陈列着一二十辆摩托车,右边一间前头留出电脑桌的距离,后头设置了铁架,摆放修理工具和各种零配件。门头上的青色雨蓬遮了人行道,若不是被街边的樟树挡住,似乎还能伸得更远。伸不出来也不打紧,樟树之下车行道上,又支起一个青色遮阳棚,大概是这条街道还算宽阔,这种占道的做法并没有人来管上一管。

离开文具店后,张鲲便将摩托车停在这遮阳棚内,对刚下车的李映红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交费。”然后冲店内喊道:“元宝,老同学来了,招呼一下喽!”说完也不等他答应,便转身向对面的中国电信而去。

元宝正坐在电脑前看电影,回头见是李映红,连忙起身提了一条红色的塑料高凳出来,请她坐着歇会儿。之前张鲲载着一个女孩经过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当时的情形,在他看来是有几分暧昧的,因此,他越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李映红就越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会儿和她面对面,心头明朗,于是笑眯眯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上了他的黑车?”

李映红一愣,当即明白他意思,微微一笑,不接他这个茬,待将手中的塑料袋搁于高凳之上,才反问道:“他的黑车是你卖给他的吧?”

元宝眼珠向上一翻,对她的回答表示不满,晃着圆圆的脑瓜说道:“不是,我们一起设计改装的。一分钱没收他的啊,他过来帮我忙,我还贴钱给他的。”

李映红转身看了看黑车,邪魅之气已然去了大半,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帮你做事,你当然应该给他工资,怎能叫贴钱。”

元宝啧啧谑道:“你俩还真是向着对方!”

李映红的目光悄退而骤进,爽声道:“什么向着不向着,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不等元宝开口,又指着黑车旁边一辆造型亦然独特的摩托车问道:“那么,那辆黄色的是你的坐骑了?”

元宝得意道:“对,你眼光不错,是我的‘黄蜂’,也是我跟张鲲俩人改的,酷吧?”

“黄蜂?”李映红笑道,“酷,还有点凶巴巴的。”

元宝哼哼笑道:“张鲲的疯牛更凶吧?”

李映红讶道:“他的车叫疯牛啊?”

元宝耸肩道:“黑牛!”

李映红睫毛向上一扫,道:“黑牛和黄疯子在一起是不是经常被蜇?”

元宝一时瞠目结舌,干咽下一口空气才说道:“黄蜂,是黄蜂!你干嘛要加一个‘子’字,啊?”

李映红看着他逐渐气急的样子,意若恍然道:“哦,我本来是想说大黄蜂的!”

元宝的视线集中到自己的鼻尖,渐而移到自己的眉心,然后才看向李映红,哼道:“我看张鲲跟你在一起才真的会被蜇,他永远也斗不过你!”

李映红不嗔反笑,你的意思,他永远都会跟我在一起了?这话却不说出口,正容道:“张鲲的确是风度谦谦,他不会与人相斗的。”

“风度谦谦!”元宝无可奈何,便作寻常之问,道,“你俩去哪里来?”

李映红淡然道:“丰良。”

元宝眯眼笑道:“那里真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

李映红肃颜道:“湖光山色确实不错。”

元宝依然笑道:“张鲲还是挺浪漫的。”

李映红道:“看样子你一定觉得你比他浪漫得多。”

“嗐!”元宝霍然扭头望向街面,好像被虚空中看不见的鬼神掴了一掌。转而低头看着红凳上的透明袋子,袋子里除了速写本和笔之外,还有西海艺院的宣传册,于是问道:“你们是去艺院来?”

李映红颔首道:“嗯,我准备去学设计。”

“张鲲也跟你一起去学?”元宝一脸惊疑,嘴巴似乎都合不拢了。

“你觉得不可思议?”李映红心中纳闷。

元宝道:“也没有,你让他去学他自然要去。之前我们去丰良玩,他可是连艺院的门都坚决不进的。”

李映红道:“他确实……并没有要报名,那他为什么不愿意进去?”

“这你就得问他自己了,”元宝笑道,“你看,他屁颠屁颠地向你跑来了。”

李映红回头,果见张鲲小跑靠近。他已然在国家电网交了电费,说道:“元宝,你怎么也不请人家坐一下。”

元宝摊手道:“她不坐嘛!”

李映红微笑道:“我站一会儿挺好的!”

张鲲走进店里,从气泵旁边的铁架子上取下充气枪,拖着高压管一边走向黑牛一边问元宝道:“你又在看《灵魂战车》?”

元宝立刻满脸兴奋:“怎么样,有想法没有?”

张鲲边给前轮充气边道:“你想造一辆?”

元宝道:“我更喜欢燃烧前的,你喜欢燃烧后的对吧?”

“对头。”张鲲将充气枪放回原处,倒头看了看店内的电脑屏幕,Johnny正在恶斗黑心魔。

李映红没看过这电影,听不懂他们什么意思,疑惑间,张鲲对她说道:“走,我们回去吧。”

李映红右手提袋,左手扶在张鲲肩膀上,旋腿跨上后座。元宝冲他们打了个响指,大声说道:“帅!还是映红的动作帅气。什么时候再到南皋遛一遛?”

张鲲扭头答道:“再说吧。”

“你们还到南皋飚车的啊?!”李映红惊道,同时将袋子搁于她和张鲲之间,双手束之。

“不快的,我们就是、就是……”张鲲自己也觉得这是此地无银,因此支吾难辩。

元宝怪声笑道:“你要抱着他才行,黑牛很猛的!”

张鲲不再理睬得意的元宝,挂挡起步,只听映红笑道,

“他怕痒!”

直到张鲲和李映红转弯不见,元宝才转过脸来,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起一根庐山,低头咬出来斜斜地挂在嘴角。又摸了摸裤兜,然后转身走进店里在桌上拿起打火机坐下,歪着脑袋将有点变形的庐山点燃,嘬嘴深深地吸了一口。燃烧的香烟滋滋作响,元宝手里转着打火机,也不控着烟身,任由灰白色的烟雾从鼻孔里嘴缝里缓缓吐出,迷了自己本来就小的双眼,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下手挺快啊。”

这一张嘴说话,烟几乎要掉下来,元宝终于伸出剪刀手夹住它,又深吸一口,想起年初差点挨张鲲一拳,心中思忖:他们从小亲近,也算青梅竹马,映红回归武陵,傻小子张鲲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不知他们办事了没有?

元宝差点被自己的问题呛着,轻咳一声,不舍地将燃烧近半的庐山夹离嘴边,却又蚊蝇似的嗡嗡嗡地笑出声来。

元宝本名孟金元,是孟家湾人。小孩子惹家长十分生气恼火了,家长才会咬牙切齿地说,你当真就是一只“宝”呀。元宝之名由此而来。他刺皮捣蛋,若只是偷桃摘李,其他孩子也都干过,他偏不一样,曾将猪圈里糠吃糠吃的猪放跑出来,拱烂了人家的菜地;解开系在空地上大水牛的缰绳,使其践踏了人家的秧田。这样的孩子自然比其他小孩挨受更多来自父母的打骂,元宝学得乖了,隔着老远,其母掠过一个愤怒的眼神,他已作哭腔,再飙一句“剁头崽”,他已就地打滚。虽然最终难免皮肉之痛,但他哭得凄厉,告状的村民也就不好意思不拦着。

张鲲和元宝都喜欢自制玩具,什么弓箭弹弓水枪竹剑木刀独轮车,其他小伙伴会做的,他们一定会做得更好。元宝多奇思妙想,张鲲更周详精致,因此两人很合得来,自然玩在一起,也常常给他人制作玩具。

到了上初中的时候,那一年孟家湾的毕业生本来都被分到金泉镇上学,但因横水中学教学质量好一些,元宝的父亲便让其在横水中学教书的弟弟帮忙,结果李映红就被金泉中学要求调换过去了。李映红本来就讨厌元宝,经此一事更是耿耿于怀,直到初中毕业后元宝在金泉镇找了个师傅学摩托修理,而她也跟随大姐映雪去往苏州打工,心中芥蒂才悄然消除。

元宝将烟头摁灭在张鲲给他的根雕烟灰缸里,砸吧砸吧嘴回味着烟骚气,烟雾袅袅还未散尽,烈焰妖娆的灵魂战车在他的脑子里轰轰疾飞,他越想越兴奋,忽地起身猛拍桌子:一定要造一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