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出的信,他们都收到了吗?会认真对待吗?
三宅树理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桌子跟前,拿小圆镜照着自己的脸。太阳落山,天空脱去黄昏的暗红,桌上的台灯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可是,不论她怎样热切地观察小圆镜,都看不到戏剧性的美丽变化。所以说镜子是个讨厌的玩意儿。但现在的她只能看看自己的脸,因为没有共同保守秘密、共同分享烦恼的朋友。
浅井松子算不上朋友。对于树理想做的事情及其意义,她装作完全理解,实际上却一无所知。松子只是心地善良罢了,仅此而已。
今天的开学典礼上,校长什么也没说。或许那时举报信还没送到吧。即使是快信,昨天下午寄出的信件也要到今天下午才能送到。
这样的话,现在……
写给校长的信是寄到学校去的,因为不知道校长家的地址,这样一来就不可能送不到了。
另外两个人又怎样了呢?
那个见了就来气的藤野凉子。
还有最、最、最讨厌的森内老师。
她们读了举报信后,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藤野凉子会马上跟她父亲商量吗?森内老师会给校长打电话吗?
森内老师的话,也可能在收到寄给她的那封之前,就先从校长那里得知举报信的事。这样一来,今晚回家看到她自己的信时,她就不会太大惊小怪了吧。
这倒有点遗憾。我原本想把她吓趴下的。唉,给校长的信晚一天寄就好了。
森内老师住在江户川区,过着独身生活。放暑假时,有女同学到她家里去玩过,还嚷嚷着“好精致的公寓啊”“阳台上还种着花草呀”之类的话,疯疯癫癫的,简直有病。
森内那模样,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都被她的外表蒙蔽了。怎么就不明白呢?
难道,一个人的外表就那么重要吗?
森内老师,我要你脸色惨白,手忙脚乱,晕头转向。我要你费尽心力,把那三个家伙从学校里赶出去。如果不这么做,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呢。
三宅树理注视着小圆镜中的自己,思绪万千。她并不担心校方可能会着手寻找匿名信举报人。这对现在的她来说,还不那么迫切。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森内惠美子大学毕业后,进入城东第三中学成为教师,便即刻搬入了这里。她的老家在杉并区,从那里到学校上班并不算远,不过她早就打算趁就业的机会自立门户了。
即使并非大型房地产商开发的项目,这个小区也是有着六十户规模的公寓住宅群。包括惠美子在内的租户仅有几户,绝大部分的住户都把房子买了下来。虽然这里的住户以有孩子的小家庭为主,时常比较吵闹,但从安全角度考虑,比那些纯租赁性质的公寓要让人放心得多。惠美子对这里的住宅十分中意。
一月七日星期一,晚上七点四十分,惠美子回到家,推开入口处厚重的大门进入楼道。她走到成排的信箱前看了看,从投递口便够得到晚报的,只有自己的信箱。
除了晚报,还有几张晚到的贺年卡和一封邮寄广告。惠美子把邮箱里的东西统统抱在胸前,朝电梯走去。下行的电梯中走出面熟的邻居,相互道声“晚上好”后,惠美子独自一人走进了电梯。她的房间是四楼的四〇三室。
走出电梯,脚上五厘米高的高跟鞋在走廊地面敲出一连串“咯咯咯”的清脆响声。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回来了,我的家。
有个人在屏息静气地倾听森内惠美子的动静,脚步声、开门声,还有随后降临的静寂。那人住在隔壁的四〇二。
垣内美奈绘的生日是一月十五日。因此,每到一月她总会心情郁闷。因为无论愿不愿意,她总会在这时想起自己的年龄。
不,也不是每年都郁闷。这种状况是从两年前,也就是丈夫陷入婚外恋的时候开始的。
从那时起,一直持续至今,已经有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了。
垣内典史是一家总部设在大阪的一流证券公司的职员,受益于数年前开始景气的经济形势,近几年的收入直线上升。当然,丈夫不会用“数年前”这种模糊的表达方式,而会明确地说“自广场协议[17]以来”。即便身在家中,优秀的证券业务员说话也会准确又明快。
同理,他说起“我要离婚”时,也同样言之凿凿,既不会难以启齿,也不会扭捏迟疑,连说话的语调也和分析投资效率时一模一样。
“我们的婚姻这桩买卖失败了。考虑一下别的途径吧。”他是这样提出离婚要求的,在美奈绘的理解中,像是在谈论一桩投资项目。
垣内典史将自己的部分人生投资到美奈绘这个女人身上,结果却没有得到他预期的回报。所以他要换只股票。理所当然,简单明了。
至于被换掉的一方承受的伤痛,并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美奈绘的年龄也增长了相同的数字。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之前,她发现丈夫有了外遇,追问之下,丈夫说:“你既然知道了,那正是个好机会。”随即干净利落地提出了离婚要求。
而度过下一个生日时,美奈绘就要三十一岁了。她将在丈夫提出离婚并有婚外情——比两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还要早上半年的时候就有了——的处境下迎来人生中的三十一岁。
美奈绘问过丈夫:“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比我小几岁?”
“二十八岁。”丈夫回答。她是一名室内设计师,原本是丈夫的顾客。
外出就职、生活独立、经济富裕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女人夺走了我的丈夫。
美奈绘没有答应离婚,于是丈夫离家出走,离开了这套以他的名义贷款购置的公寓。
“这套房子归你,算是精神补偿。只要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马上就去办过户手续。”丈夫临走时扔下了这句话。那是两年前新年过后的一天,他说明天就要上班了,有东京证券的开盘仪式。
“希望在新的一年开始之际,做个了断。”
之后,他便与情人一起开始了新生活,把美奈绘孤零零地留在这所空荡荡的房子里,直至今日。
美奈绘并不打算答应离婚。怎么可能答应!把别人对我的侮辱和轻蔑照单全收?我美奈绘还没傻到这般地步。丈夫也太小看我了。当着丈夫的面,她也这么说过。
然而,丈夫典史就像面对着一个因投资风险过高而踌躇不前的顾客,脸上露出遗憾啊的表情,说道:“我很现实,也没有蔑视你。我们的婚姻投资失败了、破产了,需要解除合约,仅此而已。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美奈绘知道丈夫是有能力的,他的收入后来又提高了。由于绩效显著,他在公司里相当吃得开。现在的他已不是个普通的证券推销员,还有了个“金融规划师”的头衔,钱多得用不完。因此让出一两套这样的小户型公寓,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他每个月还寄给美奈绘为数不少的生活费。每次估摸钱已到账时,他都会打电话来。
“你总不能老是这样,差不多就行了吧?要是一直僵下去,我也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了。”
“什么强硬手段?”
“上法院。”
“行啊,请便。有本事你就去。搞外遇的丈夫抛弃妻子,法院会认可吗?”
“你可当真?最近的观念可不比过往。婚姻破裂后,有责配偶方提出离婚的情况,法院自会受理。还有,你真以为婚姻失败的责任都在我?你有没有自我反省过?”
“我又没做错什么!”
“那就没法说下去了,扯来扯去没个完了。不过我可提醒你,只要打起官司,就别指望我再汇钱给你。你的生活有保障吗?”
说得很对。即使是现在,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如今丈夫和情人一定过着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美奈绘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因为典史像躲避危险的病菌一样躲着美奈绘。他更换过工作地点,美奈绘到他原先工作的地方打听,没人愿意给她线索,明显是有过封口令的。为什么大家都帮着丈夫?为什么?为什么?
新的一年,丈夫与过去一刀两断,开始崭新的人生,美奈绘不过是他抛弃的旧家具罢了。
“如果要比耐性,一直耗下去,我也无所谓。她说过不在乎是否登记结婚,反正不影响生活和工作。无端耗费时间,错过人生重启的最佳时机,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丈夫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每次都是这样。
美奈绘的老家比较远,父亲总是生病,母亲的精力全都用来照顾父亲了。美奈绘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操心,从未向他们提过丈夫有外遇的事。假期时,她会用海外旅行作借口,不回老家。遇到做法事之类不得不露面的状况,美奈绘会独自前往。结果,父母从未有过怀疑。
“典史他一定很忙。”
身居不起眼的小地方,在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工作的父亲,为可以在一流证券公司大展身手的女婿感到自豪。而老是说父亲牢骚话的母亲,也为能够抓住好男人的女儿感到骄傲。女儿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却能钓到这么个金龟婿,还是有一手的。
因此出了当下的状况,美奈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被人甩了”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也没必要说,忍着就行。只要一个人默默忍耐,就没人会知道。就当丈夫工作忙,隔三岔五出差外派,很少回家,不就行了吗?事实上,在婚姻出现危机之前,典史确实一直很忙,几乎每天都要到深更半夜才回家,休息日也基本不在家。
独自一人也有好处,那就是只要骗过自己,就完事儿了。
但是,从某个时候起,情况发生了变化。
隔壁的女人——森内惠美子是两年前的三月搬来的。自她过来打招呼那时起,就让人特别看不顺眼。不过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却一副英姿飒爽、充满自信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会围着她转,她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再加上人长得美,打扮也很得体,只要看上一眼,就觉得来气。
当时,丈夫刚出走了一个多月,美奈绘没心思多琢磨隔壁新搬来的女人。管她呢,看不顺眼就不看。美奈绘很快把她忘了。公寓房的优点之一就在于,左邻右舍没必要多交际。
隔壁的女人威胁到美奈绘的生存权,还是在去年九月。具体的日子不记得了,反正是个星期天。那天午后,典史突然回来了。自他离家出走后,这还是头一回。
他说是回来拿一些旧资料的,本以为在公司,却怎么也找不到,觉得应该在家。听他的口气,那些资料好像十分重要。
丈夫的房间里,他用过的橱柜全部保持着原样,他随便何时回来,都马上能够使用。典史明明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故意不动声色,像警察入室搜查似的乱翻一通。美奈绘向他搭话他也爱理不理,为他煮了咖啡他也不喝。
日积月累的郁闷和愤怒,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爆发出来。美奈绘跟在丈夫身后,向他喷出一串尖刻刁难的话语。可丈夫毫无反应,只顾找他的东西。他明显地无视了美奈绘,而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美奈绘抓起手边的物品,朝走动中的丈夫扔去,虽然没有扔中,但看到丈夫瞪得溜圆的眼睛,她心里舒畅得很,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她继续扔,丈夫则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
“你是不是疯了?”扔下这句话,丈夫准备离开。美奈绘追上去,在丈夫打开房门的瞬间揪住他。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丈夫拖回房间。整个过程中,她都在高声哭喊。丈夫推开美奈绘,冲到外面的走廊想马上逃离,拖着他的美奈绘反被带了出去,滚到走廊上。
这时美奈绘发现,隔壁的女人就站在眼前。
四〇三室的门开着,那女人一只手握住门把,正朝这里张望。估计她很吃惊,隔壁邻居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典史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他一直保持着的冷静竟因此开始崩溃。他的脸颊和额头霎时变得通红。
“失礼了。”典史简短地道歉后,用足全身力气甩掉美奈绘的手。美奈绘因第三者在场而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结果被丈夫推开,脑袋撞到门,一屁股坐到地上。丈夫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脚步踏得震天响。
美奈绘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边哭边喊:“你等着瞧!我绝不会同意离婚的!”
一遍,两遍,她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隔壁的女人仍站在她身旁。她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就在美奈绘的膝盖附近。
美奈绘抬起头。隔壁的女人俯视着。两人目光相交。
隔壁的女人在笑。
当然,看到美奈绘泪流满面的模样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但美奈绘知道,她只是紧急撤回了笑容。她还弯下腰,对美奈绘说:“你不要紧吧?”
她的话音里居然还藏着笑意。她在嘲笑美奈绘。
美奈绘默不作声,连滚带爬般退到门的内侧。回到起居室后,她将头埋在靠垫下,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太伤心了。不是因为典史。他那种冷冰冰的态度,美奈绘已然习以为常,早就不知不觉被迫适应了。
让美奈绘伤心的,是隔壁那个女人的嘲笑。那女人的眼角和嘴边流露出的些微神色,都在说着与典史一模一样的话。
喂,你是不是疯了?
不仅如此。自己的心事全都暴露了。美奈绘是个被人抛弃的女人,居然在大叫“绝不会同意离婚”,还硬缠着丈夫,丑态毕露。今后,无论美奈绘如何努力欺骗自己,都无济于事了。因为隔壁的女人全部知道了。
从此,隔壁那个女人的影响力,开始在美奈绘体内如癌细胞一般不断增殖、膨胀起来。
在此之前,美奈绘在公寓内外与别的女人擦肩而过时,顶多只会彼此点头致意。她向来都无视那些女人的存在。可现在不一样了。见到别的女人,感受她们的视线后,美奈绘能从中读出各种含义。
脑子不正常了?
可怜巴巴的没出息女人。
被老公甩掉了?
你就死了心吧。
像你这样的大婶,不被甩掉才怪!
你的人生彻底失败了。隔壁的女人总是这么说。即使她没有诉诸语言,没有发出声音,美奈绘一样听得到,一样明白。
我不会变得像你一样悲惨。我可不是拖住男人痛哭流涕的、不知羞耻的女人。
隔壁那个女人的职业好像是教师吧。刚搬来时,她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去年夏天,一些女学生到她屋里去玩,嘻嘻哈哈,吵得不亦乐乎。
也就是说,她是个有工作的女人。在职场有一席之地,发挥着一定的作用。跟丈夫的情人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她时,美奈绘总能从她投射过来的视线里,以及不冷不热的点头致意中,感受到无声的嘲弄。
白天遇见时——
死缠着一心想跟你离婚的丈夫,游手好闲地混日子。真潇洒啊,大婶儿。
晚上遇见时——
大婶儿,没什么地方可去吧?没人跟你约会吧?好可怜。可有什么办法呢?
并且她还在笑。她在笑。她在嘲笑,在嘲笑美奈绘。
瞧你这走路的模样,假模假样的。大婶儿,我什么都知道哦。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没有你可以待的地方,谁都不要你呢。你就是个碍手碍脚的电灯泡。
如果美奈绘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哪怕只有一个,那这个朋友定会忠告她,那些话并非来自隔壁的女人,而是她的自我责难和自我厌恶造成的幻觉。还会告诉她,应该受到责难的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丈夫。要想与他抗争,可以找到更好的途径,但首先必须尊重自己。
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这样的朋友。
美奈绘也考虑过出去找工作。她知道老闷在家里不好。如果自己赚得到生活费,便能成为和丈夫抗争的资本。可是她发现,外头根本找不到自己可以干的正经活。眼下经济景气,临时工作有的是,可美奈绘不喜欢按小时结算工资的工作。通过劳务公司的派遣工也不行,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美奈绘想进一流公司,想要真正的职业。
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范围一下子变得很窄。电视和报纸新闻都说,刚毕业的大学生很抢手,有不少学生没毕业就签下了合同。可对于年过三十、中途就业、无特殊技能、学历和工作经历毫无亮点的美奈绘,现实相当残酷。所谓用工荒,恐怕只适用于一小部分人才。
无论如何,也要找一份不输给隔壁女人的工作。一定要进入一流企业。美奈绘就像中了邪,即使屡遭拒绝依然百折不挠。明知对方对年龄和学历设了限,也仍然耐心地填写简历,穿着新做的套装参加面试。在面试官的苦笑声中被淘汰后,她就直奔下一家、再下一家。
这时如果有一个头脑冷静并关心她的旁观者,一定会提醒她,她的假想敌不该是隔壁的女人,而应该是丈夫的情人。可惜她连那情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无法直接展开攻击,才拿隔壁的女人来做替身。
郁闷!窝心!憋屈!气死人了!
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什么叫职业女性?我年轻那会儿,女孩子高中或短期大学毕业后,找家公司当几年事务员,再找个老公结婚辞掉工作,那才是正道。一路走正道过来的我应该才是人生的胜利者。
为何如今,我反而会被当成无业游民对待呢?
“对不起,我们公司无法满足您的要求。”
“如今招聘信息很多,您可以尝试别的领域,譬如临时性的工作。”
从退还简历给自己的招聘人员身上,美奈绘看得到自己丈夫的影子。从他们的恭敬言语中,她也能听得见丈夫的声音。
和你一起生活太无聊了。你什么也不愿意学,也不想有任何长进。
丈夫说,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女人。
可是,当初你不就是希望我留在家里吗?我全力承担家务,让你在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难道不是这样吗?
如果我们有孩子,会不会不一样呢?
我是想要孩子的。可你总是说,还没有做好抚养孩子的心理准备,一拖再拖。我的要求你从来听不进去。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跟我分手吗?你说我们的婚姻失败了,你到底是何时作出这样的判断的?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呀!
美奈绘孤独地呼唤着,在仅剩她一个人的四〇二室中,她的声音回荡于虚空,逐渐消失。内心的妄想和烦恼越来越浓,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丝安慰。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抽到下下签,要遭这种罪呢?
隔壁的女人真叫人来气,简直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她都在干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与什么人交往?有没有男朋友?她跟男朋友在一起时,肯定会拿我取笑作乐。一想到这些,美奈绘就夜不能寐。
胡思乱想到最后,她终于鬼迷心窍了。
这个念头来自侦探电视剧。剧中两名担当侦探角色的男女,打探着可疑人物身边的一切。他们潜入那人的住宅,偷偷查看抽屉里的物品和信件。
虽说这里是精装修的公寓房,门锁都是统一安装,但毫无经验的美奈绘不可能轻易打开。那信箱呢?
对啊,如果只是查看那个女人的信件,我也做得到。要是抓住点什么把柄,就轮到我来嘲笑那个女人了。你别那么一本正经的,你的丑事我全都知道!
我不能离开这所公寓,一旦离开,就意味着向丈夫和他的情人认输。我要留在这里等丈夫回来,必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那就先揪住隔壁那个女人的弱点,将她扫地出门。
开始不过是心血来潮,一个意外的发现却给了美奈绘极大的鼓励。去年圣诞节,她发现隔壁的女人极度萎靡不振,实在有点稀奇。在电梯间擦身而过时,那个女人一反常态,没有投来愚弄人的视线,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眼圈红肿着,似乎在哭。
那个女人出什么事了吧?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一发现的刺激下,美奈绘干劲十足地行动起来。
公寓的信箱都是用号码锁锁住的。由于隔壁的女人存有戒心,很难在她打开信箱时凑过去偷看密码。美奈绘绞尽脑汁,想出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法:在三十厘米长的尺子一头粘上胶带,从投递口探进去,将信件钓出来。较重的邮件估计没法上钩,但最重要的私人信件一般都比较轻。这个方法应该管用。
第一次尝试这种“钓鱼”的手法,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虽然那天没钓上重要的信件,美奈绘仍然紧张得心脏扑通直跳。这种感觉真是过瘾。从此以后,她每天都会尝试一下。邮递员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来一次,美奈绘每次都会在确认完那个女人的动静后伺机下手。她发现,只要留神不被其他住户和物业人员发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比较轻松的。
只要钓到信件,美奈绘就会马上拆看,在身边留上一天后放回那个女人的信箱。明信片当然可以直接阅读,如果是有封口的信件,美奈绘会用蒸气熏蒸封口,打开后取出信笺。有些实在打不开的,就干脆用剪刀剪开。反正用不着全部还给那个女人,只要不让她知道信件被偷看过就行。
从元旦开始的三天,那个女人好像回老家去了,所有的贺年卡都是美奈绘首先看到的。由学生寄来的贺年卡得知,那个女人是某所初中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她教的是英语,还被一部分学生亲切地称作“森林林老师”。
这样的侦探工作如果继续干下去,还会挖掘出更多的细节,比如每个月的水电费、电话费。如果能知道她曾往哪里打电话就更好了。
一月五日,来了一封从巴黎寄来的航空信。寄信人是女性,估计是大学同学。是去留学,还是去工作的呢?她也管隔壁的女人叫“森林林”。打过新年的招呼,她又描述了一番巴黎的美景,最后写道:“五月黄金周来玩吧。”美奈绘看完后,便将这封航空信撕碎扔掉。这样一来,隔壁的女人就失去了一位朋友,真叫人开心。
有没有更有分量的东西呢?更能威胁到那个女人的信件,怎么不来呢?
美奈绘的热切期盼终于得到了回应。即便她的夙愿没有感动上天,至少也感动了某位神仙吧。
今天上午十点过后。睡过懒觉、很晚起床的美奈绘下到大厅去取报纸。这时碰巧邮递员来了,正站在对讲门铃前。美奈绘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瞄着,看看有没有隔壁那个女人的信件。
“叮咚、叮咚”邮递员按响了对讲门铃的按钮,没有得到回音。于是他抱着成捆的邮件,转身来到成排的信箱跟前。
美奈绘集中注意,倾听信箱中的动静。
“咔嚓”一声。毫无疑问,四〇三室的信箱中投进了信件。
美奈绘跑回自己的房间,取出钓邮件的工具。邮递员按过对讲门铃,这说明邮件是挂号信一类需要送达证明的信件。现在收件人不在,投进信箱的应该是投递单。只要将它拿到手,就能冒领信件。印章只要花钱就能刻制,若邮局要求出示住址证明,就拿出以前钓到的没有归还的邮件,譬如邮寄广告来作证。早知道可能派上用场,所以那种东西留着好多呢。
如果是现金挂号信就好了,美奈绘想着。自己本就需要钱,而且可以给那个女人造成点实际的损失。
可是,从信箱里钓出来的,是一封常见的书信。
是快信。怪不得邮递员按完对讲门铃发现没人,就直接扔到信箱里去了呢。
起初,美奈绘感到相当失望。但她仔细看了看这封快信后,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
信封上的文字很诡异,是借助尺子画出来的。连寄信人的姓名也没有!
美奈绘自己曾寄出过好几封这样的信,是寄到丈夫的公司里去的,当然是为了告发他的无情无义。当时她心想,既然妻子的直接投诉他们不予理睬,那就装成同情妻子的“正义的旁观者”去告发。收件人信息和信件内容都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有几次因为觉得说服力不够,也采用过手写的方式。为了不暴露自己,尝试过用左手写和用尺子画。真是费尽了心机。
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后来美奈绘就再也不写了。看来,丈夫公司里的人全都是偏袒丈夫的。不过,写信时的兴奋之情依然难以忘怀,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是自己,成了一个为可怜的垣内美奈绘仗义执言的旁观者。感觉不错,也绝不心虚。
美奈绘拆开这封奇妙的快信。她省去用蒸汽熏蒸的麻烦工序,干脆利落地剪去了封口。
她读到了信的内容。信笺上的文字和信封上一样,也是用尺子画着写的。
举报信
标题很引人注目。
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
他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弄死的?
二年级一班不就是那个女人带的班级吗?写这封信的人举报了一起杀人事件,还写道:请通知警察。
美奈绘立刻穿上大衣,朝附近的图书馆跑去。
家里订过报纸,可美奈绘基本只看报上的广告和电视节目预告,也很少看电视新闻。隔壁那个女人的学校竟然发生了那种事件,她根本没注意到。也难怪,到目前为止连她在哪个学校教课都不知道,以前要是再多关注一点就好了。说不定,去年圣诞节那女人一反常态的萎靡不振就和这件事有关。尽管她是个目中无人自信过剩的女人,自己教的学生死了,垂头丧气也是很正常的。
在图书馆查阅过上个月报纸的合订本,美奈绘马上就弄明白了。
事件果然发生在圣诞节的早晨。当天,也就是二十五日的晚报上写道,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内发现了一具就读于该校的男学生的尸体,似乎是从屋顶坠落致死的,城东警察局就事故和凶杀两条线索展开侦查。
就是那场大雪后的第二天早晨。美奈绘记得很清楚。对圣诞夜的大雪,天气预报的主持人还自作多情地说了句“好浪漫啊”。这种人根本无视了世上那些被人抛弃、孤苦伶仃地度过圣诞夜的可怜人。世人喜欢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的生活都和自己一样幸福美满。当时,美奈绘越想越气,直至坐立不安。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将自己困在了屋里。美奈绘不由得对大雪生起气来。同样身在东京都,丈夫和他的情人此时一定在某处并肩仰望大雪,笑语盈盈地说着“好浪漫啊”之类令人作呕的情话。一想到这里,美奈绘就气不打一处来。
二十六日的晨报并未刊载事件的后续报道,而当日的各大晚报同时刊登了短文,讨论死亡的男学生是否系自杀。报道称,该男生十一月起就拒绝上学,他的父母一直对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深感担忧。
两天后,报上又刊登了校方教职人员和同班同学出席守灵仪式和葬礼,并向该男生洒泪作别的新闻。之后就再也没有后续消息了。
整起事件未引起轩然大波,看来已经当作自杀事件了结了。
但是,那位匿名的举报者提出了“凶杀”的证言。“他”声称自己看到有人将柏木推下屋顶的情景,并说凶手们笑着逃走了。
出了图书馆,美奈绘漫步在街道上。她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外出闲逛了。平时出门买东西或办事时,她都直奔目标,原路返回,且从不东张西望。因为,只要有卿卿我我的情侣或开开心心的一家子进入视野,她就会心乱如麻,两腿发颤,冷汗直冒。
现在却不同了,她能够默默地混迹于来往人流中,不受任何干扰。她的整个脑袋都被刚才发现的事实占满了。
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她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寄出这封举报信的人多半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否则怎么会寄给老师呢?说不定还是那个女人班上的学生呢。
这封信既是举报信,也是求助信。老师,帮帮我。我知道真相,但我不敢说出来。
本该充满欢乐的圣诞夜,有一个孩子孤独地死去了。另一个孩子明明知道死亡的真相,却由于恐惧而不敢声张。美奈绘觉得,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同类。他们三人都是被投入孤独牢狱的囚徒。
路旁有一家咖啡店。她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推开店门,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要了一杯混合咖啡。她已经很久没来过咖啡店了,在她看来,一个人坐着喝咖啡实在不成体统。看,那个女人连个同伴也没有——店里的其他客人一定会这么想。没有男人,没有孩子,连朋友也没有。多么可怜、多么悲惨的女人。
现在好了,根本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热气腾腾的咖啡端来,美奈绘望着窗外,细细品味着。
举报信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这么大的事儿,不会有哪个孩子敢胡说八道吧。再说,“他”还让看到信的人通知警察呢。不可能是假的。
老师,帮帮我。
帮你,一定帮你。不过帮你的不是森内老师,是我。我们同病相怜,同样为孤独所困,所以我才会帮你。
森内老师是靠不住的——当这句话浮上美奈绘的脑海时,她体内原本混沌而又不断高涨的能量终于现出具体的形貌。
只要处理得当,在倾听举报人心愿的基础上,不就能给隔壁那个可恨的女人——森内惠美子以沉重的打击了吗?
自己带的班级有学生死了,她却只是萎靡了两天,年底又恢复原本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现在也依然精神抖擞地去学校上班。所谓厚颜无耻,说的不就是这种人吗?按理说,她早该引咎辞职了。
可那个女人非但不辞职,还一如既往地充满自信,这分明是她无视学生宝贵生命的铁证。
这样的女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没有防止学生被杀——这就是她的罪行。
不,还不仅仅是这样。就算没有这封举报信,或者万一信上的内容是虚假的,仅就学生不愿上学并最终自杀这一事实而言,那个女人也该承担重大责任,不仅要失去做教师的资格,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然而直至今日,森内惠美子从未受到责备,也未作任何反省。
依然那么幸福快乐。
依然那么傲慢自信。
依然蔑视着美奈绘。
我要公开这封举报信。
时间不会太久,大概十天半月后,这封信会经过我美奈绘之手公之于世。
偶然看到这封信被人丢弃,由于内容重大,所以我送来了。
警察?不行不行,送到他们那儿实在不够火爆。交给媒体才行,而且要那些炒得出爆炸性效应的媒体。
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森内惠美子老师,无视学生写来的举报信并将其随意丢弃!
看你怎么解释!
我要摧毁你的一切,夺走你的一切,让你永远无法蔑视我。
垣内美奈绘对着咖啡店的窗玻璃露出了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