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鬼

正值七月酷暑,火炉一样的太阳当空高挂。山中的杨柳垂头丧气般没了生气,灼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意,连树上的知了都热的没有了力气鸣叫。

在大山中唯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一辆黑色奥迪A6向小路尽头的飞奔。小路的尽头是大山中一处平谷,平谷之中是一个大型的建筑工地。

工地是本地富商投资的一个发电厂,各种大型机器隆隆作响,近百名建筑工人在酷暑中忙的热火朝天。

A6驶进工地,在工地南头的深井施工点缓缓停下。施工点旁边围满了人,几个身着西装革履的人皱着眉头在探讨着什么。

车子停稳,司机赶忙从副驾驶下来,撑开遮阳伞后,才打开车子后门。从后门出来的先是全德友高挺的肚子,接着是半个锃亮的脑袋。铮亮的脑门下,是满脸的横肉,本就细小的眼睛深埋横肉之中,显得格外阴冷。

见全德友来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赶忙碎步跑到全德友面前问好:“全总好。”

全德友看着他们沉声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其中一人答道:“两个小时前这边作业的时候发现机器不大正常,半个小时的时间才下沉了不到五公分。操作员把作业臂升上来一看,钻头脱落了。”

全德友问道:“有没有打捞上来?”

有一人答道:“要是作业井比较浅,还可以想办法打捞。但是现在作业井已经有四十米深了,应该是….没法办了。”

全德友脸色很是阴沉,一颗作业钻头价值得在五百万左右,白白损失一个他也肉疼。

扫视了周围一圈,他的脸色更加难看,竟然没看到此处的负责人白百房。

全德友冷声问道:“白经理去哪了?”

“全总!全总!我在这勘察情况呢!”

全德友话音未落,白百房的声音就在深井旁响起,接着白百房一溜小跑来到全德友面前。

白百房现在的样子极其狼狈,和全德友差不多大小的脸盘上沾着几块泥巴,被大肚子撑似要裂开的白色衬衫让污泥染的近乎于褐色;西裤上沾满了泥巴,平日擦的能当镜子用的皮鞋包上了泥浆。

看到白百房狼狈的样子,全德友面色缓和了不少,问道:“你有没有办法把钻头打捞出来?”

白百房做沉思状想了想,说道:“办法倒是有,只是…….”

白百房说着用眉头暗示全德友,到一旁说话。全德友看懂了白百房的意思,缓步向一边走去。

到了僻静之处,全德友说道:“说吧,你什么办法。”

白百房说道:“以前在别的公司施工的时候,也遇到这种情况。想在这样的深井中打捞钻头,只能找水鬼来试试了!”

全德友皱眉不解的说道:“水鬼?”

白百房对全德友点头说道:“是的,水鬼。”

全德友皱眉看向白百房,白百房赶紧接着说道:“这是一个新的行业。现在大型施工项目比较多,深井作业的时候难免会有钻头掉落。所以一些施工方为了挽回损失,就会高价请人下井把钻头捞上来。一些人为了赚些快钱,就有人接这些活。行业里将做这个活计的人,称为水鬼。”

“这活危险系数可高,死在下面怎么办?”全德友问道。

白百房解释道:“全总放心,水鬼下水前面都会签好协议。下井人上来东西没上来,行价是五千块的辛苦费;人上来东西上来,三十万劳务费;人没上来,二十万万丧葬费。”

全德友想了一会,沉声说道:“要是东西捞不上来,人再死在下面,咱们还得多花二十万!”

白百房往全德友耳边凑了凑,小声说道:“全总放心,咱们公司工人的商业保险都是在我孙财安表哥那边买的,这里面可是有操作空间的。”

全德友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说道:“好,这是就交给你来处理了。我的要求是尽量减少损失,其它的你看着办。”

白百房点头称是,快步陪着全德友走到车前。全德友上车前对白百房嘱咐道:“千万不要惹出麻烦来。”

白百房满脸谄媚地点头说道:“全总放心就是。”

全德友扬长而去,白百房的下属孙财安凑到他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白总,全总是怎么吩咐的?”

白百房瞪了孙财安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吩咐个屁!妈的。让你往我身上整点泥巴,没让你把我弄成泥人!带老子洗澡去,脏死了!”

太阳渐渐西落,下工的工人用过晚饭后陆续回到山谷北侧的简陋宿舍。一层铁皮搭建的屋子,一张张木板是他们的床铺。几个破旧的风扇,搅动着房间里浓浓的酸臭的气息。

工人们有的三五人围在一起,有的打着扑克;有的三两人坐在一起,吃着花生喝着劣质的白酒,各自吹嘘着自己曾经和那些漂亮的姑娘睡过觉。没有女人的时候,男人们总是格外的想女人。

与工人宿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百多米外的三层小楼。小楼外观虽然略显粗糙,但每个房间后窗都挂着一台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室内虽然也是平常粗糙的水泥地面,独立卫浴、冰箱空调、实木床铺样样不缺。

白百房的房间在二楼左侧,他的房间是其它房间的两倍大。装修也其它房间要豪华,餐桌茶具样样俱全,甚至还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此时白百房的房间的餐桌上摆着厨房给专门做的小炒,他和孙财安坐在餐桌旁在喝酒。他们喝的是茅台,而且他们也不用想女人,因为白百房在给白百房他们倒酒的,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这是白百房从一所学校里花高价包的,年轻的女孩在卖弄着她的青春。

孙财安给白百房满上一杯酒,满脸谄媚的说道:“白总,今儿到底啥吩咐啊?”

白百房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边夹菜边对孙财安说道:“今儿全总过来你也知道,钻头毕竟不便宜,全总的意思是找个水鬼下井。”

孙财安思忖一番说道:“这事好办,我倒是能找到几个水鬼,咱们这出什么价啊?”

白百房放下筷子,看着孙财安说道:“我给全总说的是:下井人上来东西没上来,是五千块的辛苦费;人上来东西上来,三十万劳务费;人没上来,二十万丧葬费。”

孙财安说道:“倒是比行价高不少。”

山上的树儿轻轻摆动,搅起一阵热浪。

白百房故作诧异的看了孙财安一眼,疑问道:“啊?”

孙财安不禁一怔,瞬间便明白了什么。行价人上来东西上来是二十万,人没上来是十二万,白百房看上了其中的油水。

孙财安赶紧应道:“就是这个价。就是这个价。”

白百房很是欣慰的笑道:“少不了你的份。”

孙财安举起酒杯敬向白百房,笑着说道:“谢白总!”。

白百房喝下杯中的酒接着说道:“还有,找来的水鬼要给坐上保险,这是你找你表哥处理一下。”

孙财安点了点头,两个人举杯共饮,像是在庆祝什么一样。

天上的火炉熄了一夜,山谷里终于有了一丝凉爽。天边微微露出一丝白肚腩,上工的工人陆陆续续从工房里走出来,满是灰尘的工衣上依旧满是灰尘。

深井作业的地方今天很是清静,钻头遗失无法开工,在这边工作的工人临时安排到了其它地方。

白百房穿着白衬衫大皮鞋,一副领导的做派坐在深井不远处的几块碎石上,抽着烟盘算着什么。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在山间小路上行驶,昏黄的车灯灯光微微撕开一丝黑暗,又消失在黑暗中。

车子缓缓的停在深井作业的前方,白百房站起来迎过去。

孙财安从驾驶座上下来,车子后座又下来两个五十岁左右的民工,两个民工身高差不多,头发乱的差不多,瘦的差不多,连长相都差不多。

左边的这个民工脸上皱纹的沟壑比右边的这位深一些,额头左侧有一道疤痕,但是并不影响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俩人是一对亲兄弟。

白百房微笑着伸过手和两个稍显局促的民工握了握,说道:“你们好。”

孙财安向前走了一步,指了指左边这位民工说道:“这是宋建国。”

又指了指右边的民工说道:“这是建国的弟弟建军。”

“领导好。”

宋建国和宋建军一起回道,两个人的声音并不整齐。

白百房再次笑着与宋建国握了握手,问道:“你们好!你们好!请问两位谁下井呢?”

宋建国说道:“俺下。”

宋建军怯怯的拉了一下哥哥的衣角说,颤声道:“哥,要不咱们再寻思一下吧!俺听说下井这玩意很容易死人的!”

宋建国转头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冷声说道:“大早晨的你瞎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孙财安掏出烟,给白百房和自己点上,淡笑着看着面前兄弟俩对话。

宋建军低着头,懦懦道:“不是哥,俺听说……”

宋建国一拳不轻不重的捯在弟弟的胸口,不耐烦的说道:“莫说了!听俺的!”

他挺了挺身子,硬硬的对白百房和孙财安说道:“俺下!”

白百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冲孙财安递了个眼色。

孙财安拿出一沓合同和笔递给宋建国,说道:“电话里讲好的,人上来,东西上不来五千辛苦费;人上来东西上来是二十万劳务费,人上不来是十二万。”、

宋建国点了点头,接过合同签了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沾满印泥的手印在初阳的照耀下,显的格外猩红。酝酿一夜的清凉随着太阳的上升一扫而空,令人烦躁的闷热再次充满整个山谷。

白百房和孙财安找了个阴凉躲避着酷暑,他们看着宋建军从破旧的桑塔纳后备箱里办下一个行将报废的水下通氧设备,固定通氧设备的竟然是两根麻绳。

宋建国在深井边默默的抽烟,眼睛木木的盯着近在咫尺的深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建军将通氧设备紧紧的绑在哥哥身上,又拿起工地上准备好的五十多米长的钢丝绳绑了哥哥的腰上,另一头绑在了塔吊的挂钩上。若是有什么情况,塔吊能快速的将人拉起来。

他再次劝说哥哥:“哥,要不算了吧!别下去了,这井在旁边看这就吓人哩!”

宋建国叼着烟,将身上的设备再次紧了紧,闷闷的说道:“老二,别说了!咱娘还在医院躺着,虽说快出院了,但是还差着医院一万多块钱。”

嘴里的烟快燃尽了,他又掏出一根续上,接着说道:“再说俺家老大也寻了个媳妇,要是订婚,彩礼啥的得十万块钱!要是能把这钻头捞上来,手里还有点余头。俺家老二刚考上了大学,这样老二这几年的上学钱也有了!”

他狠狠的抽了一口嘴里的烟,烟雾被他深深的吸进了肺里,一根刚点上的烟瞬间没了半根。

一缕白色的烟雾,从宋建国的嘴里缓缓吐出。他接着说道:“俺要是上不来,上不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嘴里的话停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天边的太阳,然后狠狠的摇了摇头。利落的将护目镜戴在了眼上,贪婪的呼吸着空气。嘴里的烟又到了尽头,被他用力的吐在了深井里。

“俺要是上不来,这些钱也够最近花销的!”

宋建国深深的看了满脸担心的弟弟一眼,接着说道:“记住,绳子晃的厉害的时候让他们拉俺上来!”

说完他将氧气面罩扣在了脸上,噗通一声跳进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