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乎意料,几个人还没有想到去向谁打听,那扬顿珠竟然立到了他们的面前,笑嘻嘻地打招呼,可没等谈话开篇,仅一句“我们可以称呼您奶奶吗”,扬顿珠立刻黑下了脸,话也不撂一句,扭头就回自己家了,徒留几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人家的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青岚这时苦笑:
“我都觉得自己够不懂世故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一个比我还厉害的,年龄可以这么可怕吗?就这么不能接受自己的本来面目?要说她的脸,却也有些‘高原红’的痕迹,眉眼很是突出、俊美,并不是那么显年龄的。”胡兵和肖一茗两个人在那偷着乐,沈唯西悄悄在肖一茗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后者立刻挺了挺背,脸上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态,旁边胡兵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笑得更加开心,甚至不忘向肖一茗竖了竖大拇指。沈唯西神不知鬼不觉地侧了侧身,就完美地挡在了胡兵竖起的手指和青岚之间,然后她以同谋的口气跟青岚说:
“可不,真把我也吓了一跳,我不就说了一句尊称而已,人家扭头就走了,咱们立刻从上门拜访改‘跟踪追击’了,还好,没有跟丢,知道人家住哪了,不过,岚姐,你会不会跟我一样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我怎么觉得这个扬顿珠,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长相一样,那绕世界上上下下地摸自己身上的样子,是在找小镜子之类的吧,你是不是觉得,她在乎自己的容貌,在乎的都有点病态了?”青岚伸手拉过她的胳膊,一副闺蜜间要深谈的架势:
“看吧,我也这么觉得,这个老太太······”忽然身后响起一串脆生生的笑声:
“呀,你们还真的找来啦,我说我的耳朵眼儿老痒痒呢,原来你们已经找上门来了,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哈哈。”青岚看见蹦到了面前的幺妹,立刻放开沈唯西,一把拉过幺妹,狠狠抚弄着她的头发说:
“你这个鬼丫头,跑那么快干嘛?让我们这一通找,差点生你的气,我们打道回府了。”幺妹做了个鬼脸,说:
“我才不信,你们是来找奶奶的,没见着她人,你们肯回去?哈哈,为什么大人们都愿意说谎话呢?”这句话把个青岚噎了个跟头,沈唯西却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她回头看肖一茗和胡兵,见他俩也像嗅到了空气中的某种特殊味道一样,已经围了过来,沈唯西柔声问幺妹:
“幺妹啊,乖,你个小鬼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找你奶奶的,我们可是送你回家才来到这的啊。”幺妹的脸立刻紧张了起来:
“是啊,就是因为你们把我送回来了,我才得赶紧跑回家里来啊,早上出去时,也没有跟奶奶打招呼,她生气了会很凶的,这不,跑这么快也没有逃过她的一顿数落,我还想出去,她就时时盯着我呢,你说,我怎么出去啊,奶奶这个人平时脾气可好了,从来不跟我说重话,但我要说真的把她惹急了,她会连饭也不跟我吃呢,你们说,我能惹她吗,我又不傻,哈?”幺妹这一通话不紧不慢地说,谁也不敢打断她,但听到最后,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胡兵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
“咦,幺妹,你奶奶也没说让你去找我们,你怎么知道,她在等我们来呢?”幺妹把她的小脑袋一杠,
“你以为我傻啊,她是没让我们去接你们,可是她却责怪我,为什么没有把你们带到家里来啊,我说,她也没有交代我把你们带回来啊,她说,既然都带到了村口,还差那么一点啊,我说,那我还不是怕她生气啊,她说,我大早上连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了,怎么就不怕我生气了?我说,要不我紧着往回跑呀!她说······”几个人被幺妹这一来一去的车轱辘话弄得快疯了,不知是不是该打断她,就听得院内房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说:
“怎么还不进来,等着我去请你们啊?”青岚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惊喜地低呼了几声,鱼贯而入,顺着声音往正房走去,任由幺妹在后面喊:
“哎,我还没说完呢,你们到底听还是不听啊,喂,怎么回事啊?”走在最后的胡兵冲她摆摆手说:
“你先自己玩会。等我们跟你奶奶聊完了天,再陪你玩啊,别跑远了,不然的话,你奶奶今天真敢生气咯。”幺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前头,青岚和沈唯西已经打头进了屋子。
整整洁洁的普通老百姓家的摆设,八仙桌上摆的几盘应季水果让人能感觉出主人是在迎客呢。左首桌边端坐着扬顿珠,一盏茶功夫,她却是大费周章地把自己打扮起来了,哦,一身的藏族服饰让走在最前面的青岚和沈唯西惊艳了:只见她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的头发编出数十根细辫子来,下接咖啡色丝线,直坠到脚踝,自头部起坠了一条宽寸许的硬布片,上坠那么多令人目眩的琥珀、玛瑙、或银碗形饰物,自臂部起也有一尺许的硬布片,垂至踝部,坠有碗型的银制饰物,还有些银元、铜圆数行,多至数十枚。顶脑门处还装饰了很大的绿松石耳串。再看她身上的那件袍子,衬得她的身材是那么的挺拔,婀娜,那袍子如此颀长,还没有常见的藏袍的那种冗长的袖子,腰肢用丝绸紧系,越发衬出了扬顿珠的细腰长腿,袍里所穿的衬衫的袖子却很长,甩下来一直拖到地面······胡兵悄悄耳语肖一茗:
“老肖,可以想象哦,这样的身材若跳起那锅庄或弦子来,长袖翻飞,细腰飘忽,翩若惊鸿若游龙,定如仙女下凡哦。”肖一茗回敬道:
“胡兄弟也是很有文采的啊,我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如此美妙的身材啊。”两人抬眼正看见扬顿珠咄咄逼人的眼神,冲着他们甜甜地一笑,看来是听到了两人的窃窃私语,把个两人惊得赶紧低垂了眼。还好两位女士都被扬顿珠那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银钩吸引了,沈唯西竟然伸手去摸,扬顿珠大方地起身让她摸,并说:
“哦,这叫‘雪吉’,我们藏族女人都会挂一个,大多数的是铁的,或铜的,呵呵,你不用怀疑,我这个肯定是纯银的你说它是干什么用的?哈哈,你肯定是猜不到的,其实,我们藏族女人平日里是很辛苦的,日常家务活很多,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清晨挤奶,这个钩子,对,这个小伙子猜得很对,你是肖主编吧?”在众人一脸愕然之时,扬顿珠小得意地接着讲道:
“这个钩子最初就是用来挂奶桶用的,当然,现在已经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民族服饰的一部分了。嗯,我这个钩子有很多年头了,看到我头上的这个松石串了吗?这叫‘巴珠’,嗯,那是哪一年?呵呵,我也记不清了,那一年是我当政的第十一个年头,我的贴身女仆墨兰忽然病了,病得太厉害了,我都以为她要死了,连她身上的日常饰物都留给我作为最后念想了,喏,就是这个钩子,哦还有这个‘巴珠’,她都亲自颤颤巍巍地给我戴上了,可她却又痊愈了,万能的佛啊,我是您最虔诚的奴仆,请接着支持我,给予我力量吧······”扬顿珠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她是在虔诚地向她心中的佛祖祈祷,青岚和沈唯西显然被她高贵的神态和虔诚的表情所感动,也双手合十地低头微闭着眼跟着一起祈祷起来。片刻,那扬顿珠忽然恢复了平静,微笑地问:
“青岚,你是?沈唯西,你是?哈哈,你们好,终于看见你们俩了,咱们的缘分很深啊,来,来,我送你俩个礼物,这只白海螺,我从小就戴在身上,家里的长辈曾告诉我,这样的白海螺在死后可以引导人们走向幸福的彼岸的,我送给你,青岚。喏,我把我脖子上挂的这个小银盒送给你,唯西丫头,这里面装着我的护身佛。”青岚和沈唯西一起往后退,边退还连连摆手,青岚说:
“初次见面,我们怎么能接受您这么贵重的礼物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扬顿珠上前就抓住了两人的手,硬塞到了她们手中,那双手是那样的决绝,有力,两个人竟然是无法拒绝的,只好各自握在了手里,扬顿珠爽朗地笑着说: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我们藏族人的喜怒哀乐界限分明,没有什么过度,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微笑在我们高原上常常被省略,这也是内地人时常感到我们冷峻的原因。”肖一茗见扬顿珠对他们家唯西这么好,兴奋劲一下子就上来了,拦也拦不住:
“真的羡慕你们藏族人啊,性格豪放,能歌善舞,素有‘歌舞的海洋’一称,还有那么多的节日,什么角力、投掷、拔河、赛马,射箭,太有意思了,不分什么年龄,也不分什么场合,张口就唱、抬腿就跳!你们的歌声太动听了,犹如天籁之音,沁人肺腑,高音处如珠穆朗玛峰,低音处则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你们的舞蹈是最美的舞蹈,宽衣长袖,飘若天仙,盛装登场,雍容华贵,珠光宝气,耀人眼目。无论是迎宾的牦牛舞,还是节日盛会的圆圈舞——锅庄,以及常见的大型团体舞——‘谐饮’,无不体现你们藏族人的豪迈之情,啊,你们的舞蹈还并不复杂,就是那么几个基本动作,然而跳动起来却要动作夸张······”听到这的扬顿珠干脆对着大家跳了几个藏族男人的舞蹈动作,肖一茗也跟着在旁边葫芦画瓢地比划,引得旁边的几个人哈哈大笑,气氛立刻高涨了起来。扬顿珠意犹未尽,大笑着说:
“听肖主编这么一讲我们藏族人,真的是太解气了,好像你曾经在高原上生活过一样呢,可不可以请肖主编给我讲一讲,你对我们藏族人的印象呢?”刚刚比划了几个舞蹈动作的肖一茗兴奋得脸红扑扑地,说:
“我以前为了写一篇反映你们高原人生活的文章,专门去你们那里生活了个把月呢,当然,也只是了解了点皮毛,如果各位不介意,我就在此献丑,给大家稍稍挑选几句,也算是我送给顿珠女神的见面礼吧。”
“哦······”别的几个人都太了解肖一茗的习惯了,可这时也不是能拦得住他讲话的时候啊,扬顿珠却因为肖一茗的这一个“顿珠女神”的称呼疯狂了,连连叫好:
“太好了,太好了,肖主编,我还是头一次听一个文化知识水平像你这么高的人给我亲自口述文章呢,还是赞扬我们的文章,洗耳恭听,洗耳恭听!”肖一茗故意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顿珠女神,那你听我讲,你们的传统藏戏是你们歌剧的灵魂,总是以真善美战胜假恶丑的大团圆来结局。记得我见到过的你们的一位老藏族音乐家,几十年间搜集了数以百计的XZ民歌,他告诉我,无一首是悲歌,一个没有悲歌的民族,不是无悲无苦,是不以为悲,不以为苦啊。
雪域的高度成就了你们高原男人的高度——不论生理高度,还是生理高度。他们不仅体格雄伟,五官是坚毅的。虽然他们的容貌会让人捉摸不定,可你既能在一个牧场幼童的脸上看到沧桑,也能在法座老僧的脸上看到沧桑。高原男人的心理高度是他们的骄傲,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傲慢,没有女士优先的意识,也不会在男女双方争吵时给女士留面子,可是这却也是件大好事,极大地避免了对女士过于殷勤而产生的拈花惹草的嫌疑。哈哈。”扬顿珠忍不住叫好:
“说的太对了,我就不喜欢某些男人无端的献媚,还常常不分场合,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傲慢、沧桑的男人。”肖一茗顺势打了个响指,表示赞同,接着讲下去:
“由于高原人民生活在地广人稀的地区,人与人之间很难互相协助,但是,这样却养成了高原男人令人吃惊的悠闲,无论什么时候,当您走入任何一家甜茶馆,总能发现许多在喝茶的男人,而且我发现,甜茶馆里似乎只有男人,如果有女人,那不是侍者就是女游客,很少见藏族女人,茶馆里也非常安静,因为窗子很小的缘故吧,常常是比较幽暗的。”扬顿珠拍手说:
“这你也发现啦,是,我们女人有我们女人喝茶的地方,当然不会到甜茶馆去跟那些老爷们儿去喝。茶馆里幽暗是因为我们喜欢那样的环境,因为从小到大,我们每个家庭供奉佛祖的地方都是很幽暗的,那样的光线是我们一直熟悉,而且觉得安全的,所以很多地方都是那样幽暗的,还有浓浓的酥油的味道,那是带有我们先祖的印记的味道。”这回轮到肖一茗冲着扬顿珠竖起大拇指,他接着讲道:
“令高原男人梦萦魂牵的是什么?很多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马’,可后来去了你们的大都市,更多人回答的是‘吉普’,高原的男人是崇尚速度的,这是一种血性的张扬,是一种隐藏在平静中的尊严!这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看到,高原男人从来都会给予赛马冠军们最高的礼遇。他们也可以倾其一生,只为踏上磕长头的神圣之旅,而在条件那么恶劣的神山脚下,总是有那么多相同信仰的人一步一步地、一个长头、一个长头地走过一圈又一圈,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变卖家产,从家乡出发,花费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风餐露宿,五体投地,一步步丈量土地,风雪无阻,无论生老病死,前行是他们唯一的信念,直达他们心中的圣地使他们唯一的目的地,这就是他们的朝圣,手带护具、膝着护膝,三步一磕,磕长头到圣地。有时历时几年甚至十几年,其中很多人,就在严酷的高原气候中,在漫漫的长路上,在经过无人区,翻越高海拔的雪山时,就离开了人世······而且很多人在抵达自己心中的圣城后,便不再离开,他们或作生意或给人做工,长年累月,就组成了有些人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圣城。不去那些人的居住区,我们也需要知道有一群这样磕长头的人······”扬顿珠的声音这时想起来,声音里带着无可替代的威严:
“不光高原的男人们这样磕着长头去圣城,我们藏族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会这样做的,我的土地上,就曾有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幼二百来人从家乡出发,爬山涉水、风餐露宿、一路行等身礼去了圣城。”肖一茗叫道:
“对呀,对呀,等身礼,是这个词儿,我······”这次青岚果断地抢过肖一茗的话头,问道:
“顿珠女神,您在您那块地方的头衔叫什么啊?”扬顿珠不以为然地回答:
“土司啊,我是最后一任女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