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可能是中了蛊毒、水土不服之故,我的几个随从都病倒了。倒是我这个老病号成了他们的护理。我跑前跑后,为他们折薪、取水、煮稀粥,还为他们讲笑话,唱家乡的小曲儿解闷。他们很是过意不去。我说,你们跟着我一路西来,吃了那么多苦,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你们不就是我的亲人、我的兄弟吗?

不久,在当地土著的帮助下,我们搭起了寄身的草庵,还在荒山上垦荒自种。我对稼穑之劳倾注的热情,比之瓦尔登湖边的那个美国人梭罗可能还要更多一份真诚,而少了一份作秀的心情。当我写下“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间月”这样古典美好的句子时,内心里甚至还会有一种不该有的闲适与出尘之想。

尽管如此,隐忍苟活中还是不时有难耐的伤感像雨天的旧伤复发。万里奔波,我怎么可能是来做一个隐士的呢?虽然生命中平凡的物事里也有小小的喜悦与欢愉,但那都是隐忍中的自宽与自慰。莫名的伤痛还是影子一样跟定了我。“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那是西山采蕨的感触。“烟灯暧无寐,忧思坐长往”,那是寒夜枯坐的心情。元宵之夜,雨雪霏霏,遥想江南及帝京的盛景,又是一份愁情:“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那些日子,越来越折磨我的一个问题是: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事实上,这个颇具道德倾向的问题也是中国历代文人普遍关心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所能有的最高成就是什么?应该怎么样去取得它?

我日夜冥思,形神俱废,想求得一个真解。混沌无序中,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一阵风过,又什么也没有了。

到了初夏,我终于做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决定。我躺进一只石棺,让人盖上棺盖,并嘱咐他们,没有我的许可,千万不要来打扰我。随从以为我终于支持不下去了要自杀,急得大哭。我告诉他们,事情到了这一步,所谓的得失荣辱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至于生死,我还没有完全看开,不会这样轻易去死。他们要我承诺,否则不盖石棺。我沉吟了一下,说,好吧,我承诺。

我感到我的生命正从一个切口飞出去。它就像一只白鸟,飞入了包围着它的黑。我把这个生命的切口撕得更大些,却没有一点痛的感觉。那么浓稠的黑,没有边界,也没有一个中心,仿佛世界的永夜。我不知道要往哪儿飞。黑的重量让时间弯曲了。

万物寝息,景象寂寥,这人消物尽的世界是开始还是结束?我感到黑正从那个切口进来,一点点地灌满我的躯体,就像一块海绵吸收着越来越多的水分。当我完全被黑浸透时,会不会就像一块滚石,向着这无底的深渊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那只白鸟重又飞临。它落在我的手掌,轻触微温,如同一颗小小的心脏。

时间似乎停滞了,又似乎拉着太阳的八骏日行八万里。当我用力顶起盖子,从石棺里呼跃而起时,才发现是天地静寂的午夜时分。我听见我的一声长啸,久久地盘旋在林子上空,又被山壁反弹回我的耳朵。这声长啸惊飞了山鸟,也把在林子里席地而睡陪着我的人都惊醒了。他们全都围了过来,又笑又跳,全然没有听到我喃喃的低语:误会了,整个儿都误会了。

是的,误会了。以前从外物努力去寻求天理,这种由外及内的路子是整个儿都颠倒了,才会做出对着竹子傻想七天七夜的蠢事来。从今往后,就把这颠倒了的路子再重新颠倒过来吧,不是以眼睛为镜子去照竹子,而是以心为本体,下功夫擦亮心镜。

 

他悟了,他在瞬间把握了永恒,那是因为他没有停止过对怎样做人、怎样判别是非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的积累,终于在某一个夜晚如江河决堤,溢满了他的内心。这一切的到来,或许就因为他身处与文明隔绝的龙场之野。远离王权中心,使他成了一个无所羁绊的政治边缘人;穷荒无书,又使他跳出了旧有的文化屏障。赵柏田《荒芜赣黔路》,载《随笔》杂志1997年第5期。

 

那个曾经以矫情的语气摹写我出城时的情状的二十世纪作家的这番话,意在说明龙场的那个传奇性的晚上的出现并非无源之水。伟大的西塞罗教导我们,所谓全部的哲学,就是学死。我想他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学会了如何面对死亡,才能更好地在尘世间生活。

在这段难忘的经历里,我从生死的边界经过,伸出脑袋对着那个世界张望了一眼,又把头缩了回来。就像并排着两个房间,我没有蓦然踏进另一个房间,是因为我爱着此间的悲欣,此间的繁华与荒芜。

这是不是很像一部落俗老套的成长小说,一个寻宝故事?一个青年四处寻找传说中的圣杯,然后,他终于在恶龙的火焰和地狱的边缘找到了它。

本来,我以为我已经有足够的坚毅去抵挡这世界所有的洪水。我是坚强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可是,可是这个不吉利的秋天又让我对支持着我的信念产生了怀疑。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三个突然闯入此间的中原客,因为那张已经埋入地底下的爬满雨水的脸。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和我,我们都是脆弱的,一口气,一处创口,都会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