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是一个不愿意出生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足足待了十四个月才来到这世上。我祖母说,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一大片五彩的祥云落在我们家屋顶。于是我一睁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就有了王云这个名字。我到了五岁还不会开口说话,急坏了我母亲。她断定我是在她肚子里藏得太久,把脑子捂坏了。
这个我出生的江南小城以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为界分成南北两片,那时我们租住在北城龙泉山东北麓一户莫姓人家的一栋两层楼房里。院子很大,在我没出生时,祖父就在被他称作“竹轩”的南园种了好多竹子。我对这世界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竹林被风拂动时发出的下雨一般的沙沙声响,阳光透过竹叶在我的脸上、身上投下一个个漾动的光斑。如果是晚上,风穿过竹竿,蓝布绒一般的天空,缀着的星星特别大、特别明亮,就好像爬上这片竹海就可以摘到似的。我抬头看天,天空像一口井一样平静而渊深。没有风,可是竹竿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使我相信,一定有一群看不见的仙人正踩着竹梢在天空中跳着舞。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祖父握着一卷书在竹林里摇头晃脑诵读的模样。祖父握书的一只手拢在胸前,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诵读到得意处,那只手就移到前面来,轻轻地捻动着胸前漂亮的胡须。我不知道他在念些什么,但我喜欢他迎着风读出一个个句子时那种抑扬顿挫的调子,喜欢他那张被平静和喜悦笼罩着的舒展的脸。
家人一发现我不在了,准能在竹园里找到我。他们不明白这个沉默的孩子大半日猫在竹林子里做什么。我只是喜欢坐在竹园里。我看蚂蚁爬,看各种各样的昆虫飞来又飞去。我听着竹叶沙沙,如同微语。如果下过雨,我会看着竹尖上的一滴雨水,长久地、迟疑地挂着,最终落下来。我的耳朵会分辨出那滴雨划破空气,又砸进松软的地里的钝钝的声响。尽管这竹园是那么的小,它却让我相信,万物都在微语,整个世界都在微语。
五岁之前,祖母和母亲带着我走遍了小城周围方圆数十里大大小小的寺院。她们在菩萨面前磕头,许愿,忏悔前世的罪孽,祈愿我早日学会开口说话。母亲是多么希望她的儿子发出让她欣喜的音节啊。她看着街坊里别人家的孩子奔跑、呼喊,那眼神都是羡慕的。我还被一个个请到家里来的江湖郎中摸骨,搭脉,伸出舌头让他们察看舌苔。这些人大多都是有名无实的骗子。他们一走,母亲就要照着他们开出的方子,让我吃各种苦不堪言的中药。
只有祖父对这一套女人的做法不以为然。我不愿吃药,祖母满院子追赶我。每当这时候,祖父就会叫起来:你看,你看,他听我念书时的眼神是那样活泛,他什么都明白着呢。
一天,一个打扮得奇模怪样的游方和尚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我们一群孩子好奇地围着他看。这个化外之人摸了摸我的后脑骨后,向我稽首拜了一拜。这个举动把正好出门的母亲搞蒙了。和尚说:此人将杀人无算,终成圣人。母亲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师您这不是笑话我们吗,我这孩子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和尚说,不是不说,是未到时候。母亲催问,您快说,有什么法子让他早日开口?
和尚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王云王云,云即说话,这孩子的名字没取好,给他改个名吧。
祖母把和尚的话说与祖父听。祖父说,这个云又不是和尚说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是媳妇分娩的前夜你梦见一朵祥云落到我们家,才取的这名字。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还是为我改名守仁。
据说我开口说话的确是在那个游方和尚来过我们家后。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因果。要说没因果,世间万物都是因,也都是果,京城的蝴蝶拍拍翅膀,我们这个南方的小县城都会下一场大雨呢。但我还是情愿把这看作是一种巧合,而不是上天注定的安排。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在京城,一个老道士给我说了另一番话,我才为可以看得见的一个人未来的生活面貌悚然心惊起来。
那时,距我父亲考中状元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随做了京官的父亲到了京城,因为祖父和父亲都认为京城的教育环境要比小地方好得多。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在长安街上走,一个道士追了上来,非要给我看相。他说他相人无数,我这种相貌可谓至为难得。我记住了他的这番话:
当你的胡子长到衣服领子上时,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长到心口窝时,你就结圣胎了;胡子长到肚脐时,你就圣果圆满了。
可是我的胡子才唇上乌软的一小绺,要到他说的长到衣服领子上和心口窝该是什么时候呢?我问他什么是圣果圆满,圣果圆满是不是就是死了。
道士说,是,也不是。
我说,那我宁愿不要成圣人,我只要活着。活着,多好啊。
我的家族遗传给我一双细长的双眼和成年后异常飘逸的一把长须。我从祖父那里继承了落拓不羁的天性和敏捷的才智,并从他那里接受了最初的文学熏陶。我的祖父王天叙虽然没有中过什么功名,到死都只是个乡村塾师,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民间精英的身份快乐而逍遥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越到晚年,他变得越没有脾气,与人交往亲切而蔼然,但他的随和里隐藏着的偶尔一现的刚毅,总让人觉得,他的尊严是不可冒犯的。
打小喜欢上蹿下跳、性情活泼好动的我,多亏了祖父开放式的教育,天性才没有受到压抑和斫伤。但他们不会想到,这一纵容的后果是发展了我尚武的倾向。
我十岁前的很大一部分记忆,是祖父和他的弟子们在一起。这是他干了一辈子的工作,然而他似乎总能从中找到乐趣。
我还记得童年时夏天的那些晚上,月亮很大、很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过了晚饭,祖父的弟子们就陆续来了。祖父像举行重大的仪式一样先恭恭敬敬地点上一支香,当熏笼里细细袅袅的一缕香烟开始飘散,祖父的琴声就响了。弹完了琴,他就对着墙壁或者那些崇拜地望着他的弟子们大声朗诵自己新写的诗歌,然后让他们一起来唱和。这种在二十世纪被人称作情境教育的授课方式对我后来的讲学生涯起到了重要的影响。
我的母亲郑氏是一个多病且严厉的妇人。记忆中她脸上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一样稀有,这使她虽然年岁不大却挂上了一脸不该有的苦相。或许因为我是长子,她认为这样的严厉非常必要。她对我的冷落和对弟妹们的放任溺爱让我委屈,更让我懂得了要处逆心顺,调整好心态。
我十岁那年,一心苦读的父亲考中了状元,去京师就任翰林院修撰一职,不久也把我带到了北京。
以我自己的意愿,是不愿离开南方去遥远的京城的。父亲到京城是去实现他的人生目标,而我早早地结束快乐无忧的童年生活去京城,还不是去演出他为我写好的人生剧本!可是有谁会在乎一个十岁孩子的想法呢?再说祖父也巴不得早一日进京,接受他的状元儿子的供养。于是我开始了平生第一次远游。渡过了家门口的曹娥江和钱塘江,然后又过长江。在运河上,我看见一只一只连在一起的大木船排着队北上,祖父告诉我,这就是帝国的漕运,船里装的都是南方的大米,运河就像血管一样,把这些给养送到帝国的心脏。
随着北方的荒凉景色扑面而来,我美好的童年时代就像一株水芹一样被咔嚓一声剪断了。从此以后直到二十几岁,我的精神世界的一大部分就受着父亲的直接控制。他想尽办法创造一个像巨茧一般的世界,试图让我长久地居住在里面。
在我看来,他代表了一种权力压抑、理性主义、洁身自好的生活观的奇妙混合。一开始,我按他的设计按部就班地在演这出戏,不敢稍有逾矩。但到后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离他一厢情愿的设计也越来越远。最后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干脆撇开了他这个设计好的人生剧本,自己重写了一部。这两出戏里的两条路,到底哪个更好些呢?
没多久,塾师跑来向父亲告状,说我不肯用心读书,总是偷偷跑出去疯闹,带着一群孩子玩布阵打仗的游戏。一天,我正举着一面自制的令旗对着我的将士们挥来挥去,左旋右旋,被父亲看到了。他生气地叫了起来,我们家历来是书香门第,你这舞刀弄枪的算什么!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反问他,读书有什么用呢?父亲说,读书就可以做大官,比如我,不读书,难道这状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问他,你中了状元,子子孙孙还会是状元吗?父亲说,状元当然是不能世袭的,只能到我这一代,你如果也想中,从今天开始就要好好读书。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原来只有一代啊,那也没什么稀罕的。听了这话,父亲大怒,扑过来,颤抖的手掌在空中举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
我讨厌北京的这个家。这是意气风发的翰林院王编修的家,不是我的家。我想念多雨的南方,想念老家的竹园和姚江水的腥甜湿润的气息。
我向往着做一个英雄,秘密地在京城四周寻找当年旧战场的遗迹。我想象我是一个侠客,踏雪无痕,飞檐走壁,千里不留行。我想让自己长生不死。我有别人不知道的梦想。我经常让人头痛。我好高骛远,经常仰视天空,却又总是避不开脚下的一个矮凳而摔得鼻青脸肿。这就是十三岁那年的我。
这一期间我做出的一件壮举是一个人跑到了京城北面的长城,登上了居庸关。我站在京城北向之咽喉的烽火台上看着飞翔在湛蓝天空的雁阵,强烈的阳光刺激得两眼不由自主地蓄满了泪水。谁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就像没人知道一个少年的梦想。自下关而上关,远远地俯视京城,我伸出一只手掌就可以覆盖住它。这真的让我感到心事浩茫起来。
我骑着一匹小马逶迤而上。在一条狭隘的山道上,当几个鞑靼人骑着马迎面过来,我就像把风车当作魔鬼的堂吉诃德一样拍马向他们冲去。鞑靼人看着我哈哈大笑,他们还以为对面这个小屁孩儿控制不了疯跑的马呢。在他们放肆的笑声中,我勒住了马,对着他们放声大骂,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听懂我骂了些什么。
从居庸关回来后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西汉时征讨交趾苗乱的一代名将马援。将军坐在马上,大风吹动他的战袍猎猎作响,在他的背后,飘扬的战旗和喧动的人马如山如河。梦中的我还去参拜了为纪念他而建造的伏波将军庙。当我告诉父亲这个奇怪的梦并流露出想在这个梦想指引下走另一条人生道路的想法时,遭到了预料之中的父亲的嘲笑。他像感冒塞住了鼻子一样闷闷地哼了几哼,说,可笑,真是可笑之至。
这样到了一四八八年春天。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十六岁见官打屁股,你今年十七了,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成个家了。他让我去江西南昌迎娶我未来的妻子,他的朋友诸介庵的女儿。我这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有一个未婚妻了,尽管我与她素未谋面,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她命定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于是我便到了南昌,去见了我的官居江西布政司参议的岳父。可是到了大婚的前一日,我才见到即将成为我妻子的诸氏。说是见到,其实也只是隔了一大片人头远远地望了一眼,连模样也没有看个分明。她好像也知道我在看她,忽闪着眼睛低下头去。尽管是仓促的一眼,已足以使“妻子”两个字从一团虚无的气流中幻化出来,并成为一个具象的人形。这已经是破例了,在我们的时代,多少青年男女在上床前的几分钟才第一眼知道对方长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在婚礼上被人牵来牵去。我看着周围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可那喜气都是与我不相干的。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成为我妻子的蒙着红盖头的女人,心里却浮上一种陌生而奇怪的茫然的情绪。渐渐地,这种情绪转换为一种对即将展开的婚姻生活、对不可知的来日的恐惧。我就像一个游魂一样,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热闹的人群,来到了城外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
在以后我的学生为我写的传记中,我被描述成一个新婚之夜也不肯放弃学习的有志青年,与道士趺坐一榻,彻夜探讨摄生之道而不知东方之既白。他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避免说出——我是因为恐惧……
是的,恐惧,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茫然无措让我做出了连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的离奇失踪肯定让岳父一家子都不得安宁,并让他老人家在宾客面前颜面扫地。他之所以没有发作,想来也只是碍于我的父亲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并且是一个前途无量的状元。甚至也可能早有人在暗底下猜测,新郎对男女之事如此淡漠是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病症,或者就是一个性无能者。
那天清晨,当惺忪着睡眼的我被他们从铁柱宫找回时,我才知道一整个晚上诸府上下都没有睡觉。因为担心我这个新郎已遭土匪绑架,他们甚至已经通知了当地驻军。这个清晨,面对着同样一夜无眠的诸氏脸上的两行泪痕,我不由深深谴责起了自己的自私,并暗暗发誓要一辈子都对她好。几天后,客人散去,我在洞房里又为她单独举行了一次婚礼,一个天地阴阳交合的秘密的婚礼。像所有无师自通的男人一样,我在快乐夹杂着痛楚的巅峰完成了生命的一次洗礼。
看来是我的赌咒发誓起了作用,我最初的婚姻生活和谐而美满。到了第二年冬天,岳父终于同意我们小夫妻俩返回家乡。年前来南昌,我还是孤身一人,现在却是携妇返乡。听着船头激起的哗哗的水声,我的心里贮满了一种新奇的情感。我变得如此地温柔,自己也始料未及,这种温暖的情愫使得进到我眼里的世界也变得崭新。船过上饶,听说著名的理学大师娄一斋就住在这里,我就带着妻子一同去拜访了他。
据说,长久的静坐已经使娄一斋有了神奇的力量,他的眼睛可以穿透古今,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二十多年前的英宗天顺七年(1463),娄还是个有为青年的时候,赴京参加会试,到了杭州,却又突然返回。人们问他为什么,他说,倒不是怕落第,而是此行会有灾祸。果然,这一年的会试贡院起了火,烧伤烧死了好多进京的举子。
这一传说使我在未见娄先生时把他想象成像三国时孔明一样潇洒出尘的人物,却没想到他是那样的平易近人。娄先生在他的书房里热情接待了我们,并以自身的求道经验告诉我“圣人必可学而至”这一道理。他挥着手大声说,只要去做,就一定能做到!他激动的样子就好像有无数人在下面听他布道。他豪迈的语气和跳荡的思维处处显示出他的自信,显示出他是一个生活中的浪漫主义者。这让年轻的我感到非常地投缘。
在娄先生家里,我们还见到了他美丽的女儿。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娄先生以自豪的口气告诉我们,在他的亲手调教下,他这个能诗善画的女儿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她还有一手秘不示人的绝技,能用这长发做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漂亮的大字。
多年以后,娄先生的这位宝贝女儿嫁进南昌的宁王府,成了朱宸濠的一名王妃。后来在一五一九年的叛乱中,她投水自尽了。这一灾难性的事件也给她的家门带来了不幸。一斋先生已在几年前去世,他的子侄多被逮捕,门人星散,他这一宗算是完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娄先生真的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他怎么没有算到这样一个结果呢?
祖父又老了许多。他在京城住了没多久,因为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和饮食早就回到南方和祖母做伴去了。母亲已在五年前去世,我这次返乡的吃住安排都是两位老人家带着一个老仆安排的。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带着新妇好好在余姚老家住一阵子,练练八股文,准备参加秋天在省城举行的乡试。我感到高兴的是终于可以不必天天面对王翰林那张严肃的脸了。听着祖父抚琴吟诗,时间好像开始回流。可是这样快乐的日子没过多久,第二年,祖父死了。
只剩下祖母一人的宅院愈显空旷。一榻一椅,总让我们想到祖父的音容笑貌。而婚后生活也很快失去了先前的吸引力。在长久的阅读过后,在一场疲惫不堪的房事之后,我常常默对着天空的一朵浮云,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前面说过,祖父喜欢竹子,“竹轩”里到处都是。我总觉得这一竿竿迎风摆动的绿竹里藏着世界的一个秘密,可当我想说出它时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这情形就像陶靖节先生看着天空有鸟飞过时曾经说过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在世界浩瀚的海洋上,语言有时真是无力泅渡的。
回到北京,父亲的官署里也有很多竹子。有一次,我和一位姓钱的朋友从早到晚默默地面对着竹子,竭力想透过竹子的形相认识到内在的更为根本的东西,因为伟大的朱熹说过,一草一木皆含至理,一个人只要读足够多的书就会明白这个理。我就像后来的海因里希·伯尔一样相信,“谁有眼睛,去看,他就会看到”。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有着良好的视力,就可以穿透表象,直接抵达事物的核心,他的所见,也就不应该只是在光学范围内。
三天后,我的朋友支持不住了,不得不中途退出。七天后,我也出现了幻觉,并伴有间歇性发作的恶心。我大病了一场。如果我内心的镜子还没有擦亮,它怎么可以照见这个世界?看来意志力也不能让我走得更远。二十一岁那年的这场病,向我宣告了从外部去认识这个世界是一条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