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版序言

一位年迈的婶婶曾在一个周日下午问我在读什么书,我答说是部日本小说。她说:“这可真了不起,可那个民族的感情一定与我们的大不相同,你又能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呢?”许多人和我婶婶一样,依然难以相信日本人不仅仅是具有异国情调、生产半导体的民族,而且在很多事上和我们感同身受。他们以为,既然日本人的书是由后朝前翻的,他们的感情也势必和我们的恰恰相反。

或许因为事情在表面上显得如此截然不同,如此自相矛盾,日本突然激发了不少外国人的写作欲,以求阐述他们所经历的这种文化冲突;或者是向国内将信将疑的同胞解释他们隔着放大镜所观察到的景象。这么做的产物往往是一些蓝眼睛外国人对日本形象一知半解的评论,不过似乎还挺对日本人胃口的。他们欣喜于外国人投来的目光,而后者的评论也证实了那种令人惬意的狭隘看法,即外国人不可能彻底了解他们。

要避开有关日本的陈腔滥调并非易事,因为日本人和外国人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本书尝试呈现一幅日本人自我想象的,并且他们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的画像。这自然包括了许多经年累月所形成的文化俗套,但总的来讲这还是一本关于想象力的书。有时想象力属于那些永远不会惺惺作态、一心只求自我表达的艺术家。尽管如此,我还是将他们列入书中,因为他们所象征的事物更加深厚,它解释了滋养这些人的那种文化。

不过,我将更多地尝试展现那些更为大众化、更满足集体想象力的产物:那些迎合绝大多数人趣味、因而往往也是最低级趣味的电影、漫画、戏剧和书籍。这些作品虽不总是最上乘的艺术,但也不至于为人唾弃。它们倒是常常能反映其受众的面貌。正因如此,我将花费较大的篇幅介绍日本文化中污秽、暴戾且常常是病态的一面,而对于那些西方人较为熟悉的更加雅致和精细的艺术形式,则相对着墨较少。

要区分幻想和现实并不总是易如反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人们所期盼之事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就算是最俗不可耐的大众文化必定也与现实世界存在某种关联。它就算不是现实世界的某种镜像,起码也是它的一种反映。真的像约翰·韦恩(John Wayne)那样的美国人寥寥无几,但是许多人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这点本身就够有说服力的了。英雄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大部分脱胎于本土文化。

选择列入本书的英雄、恶人和普通人都代表了我心目中日本文化的典型方面。他们在新老神话和传说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共同托起了民族身份认同。然而,理应牢记的是,所谓典型的并不一定是日本独有的。各民族的不同之处,往往在于对幻想的表达,而非幻想本身。

多数男女英雄,甚至是那些仅仅代表他们自身年龄(此处也可作“时代”解)的人物,都有着同他们类似的显赫前辈。另外,许多英雄人物身上存在普遍性——有些则是几乎所有文化里都有——但也有些在某种文化的历史上周而复始地以一种新面目示人。

因此,我将从最初的本原写起,探讨日本最早的神灵。其实,天皇和大诸侯一度被认为是这些神祇的直属后裔。而且,令人讶异的是,从传说记载的描述来看,日本的神居然那般通人性。事实上,之所以说通人性,是因为日本民族的诸多特质,不管是想象出来的,还是真实具有的,都可以追溯到这些神的身上。

本书前半部分关于女性,后半部分则涉及男性。女人大致分担她们在许多社会里所担当的两种传统角色:母亲和妓女。二者在日本都极为重要。虽然这两种角色之间的区分在日本社会比在世界其他地方都要严格,但其仍有相似之处。塑造它们的无疑是男性的幻想。

夹在本书男性篇和女性篇之间的一个章节探讨了第三性,即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这种异装癖依旧在日本戏剧中占据重要地位,正是在这个黯淡的世界里,文化上的性角色得到了最清晰的定义。

在男性篇里,我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日本黑帮的传统世界。这是因为这个幻想世界构成了日本社会一个近乎完美的缩影。

如果研究其他文化不能帮助我们了解本国文化的话,这么做便毫无意义。据说日本是观察全世界的理想场所。个中理由很清楚,因为当我们立足于这个偏远的亚洲一隅时,往往会有一种作为旁观者俯瞰世界的感觉。

尽管通讯技术的迅猛发展、大众旅游热潮等因素理论上把世界缩小为一个地球村,日本从许多方面来看依然是现代世界里最离群索居、最与世隔绝的一员。倘若我们西方人出于幸运的无知,常常觉得日本人稀奇古怪的话,大多数亚洲人也有同感。

这里固然有地理的原因。但是,正如北海对英国的影响,大海对日本和亚洲大陆的分隔既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日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亚洲的一分子,同时也不觉得自己隶属于任何一方。他们倾向于认为自己独一无二,这种情绪无疑在闭关锁国将近三个世纪的江户时代得到了强化。

日本有时的确像是爱丽丝之镜另一侧的世界。这是否仅仅是一种幻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国人和日本人自己对此普遍深信不疑。因此,作为旅居日本的“外人”,意味着时时刻刻都被当成异类加以检视,结果是我们不得不检视起自己来。这很容易导致一种广泛的谬见,即但凡是日本人身上说得通的事,换成外国人就说不通,反之亦然。在许多日本人和外国人的意识中,他们是如此格格不入,无法相融,以至于有科学家认为自己能证实这点。其中,最古怪——但绝非仅此一人——的典型当属广受赞誉的角田忠信博士,他声称日本人其实有着完全不同、独一无二的大脑。

我不赞同日本人独一无二的神话。相反,由于其长期以来的闭关锁国,日本保留了大量在我们自身历史进程中已然丧失,或潜入隐秘甚或变得面目全非的东西。尽管今天的日本在表面上似乎比日渐没落的英国更加发达和现代化,但在表象之下,这个国度在许多方面更接近于基督教尚未彻底扫除异教残余势力的中世纪欧洲。

日本的神祇似乎比基督教的圣三一更通人性,因为他们不仅具有我们人类的弱点,而且还能包容弱点。这份包容是日本社会显著且最可爱的一面。同时,我也认为这是西方人应学习的最重要一课。这既同神秘主义和高超智慧无关,也不单单是佛家消极的听天由命——这种听天由命好坏参半。问题当然不在于日本的神更好还是更坏,而在于对人性实事求是的接受,并不受那些在西方常常限制人类生活的道德偏见所拖累。

因此,如果我们坦诚地观察书中的男女英雄,他们会使我们在了解孕育他们的文化的同时,更好地了解我们自己。

在调研本书的过程中,许多人对我鼎力相助,但我还是要特别感谢津田道雄和谷寿美,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根本不可能着手从事日本研究。天井桟敷剧团的九條映子和其兄田中秀明为我引荐他人,对我鼓励有加,并且抽大量时间协助我,我欠两位一份情。

亨利·H.史密斯(Henry H.Smith)、汉卡·莱平克(Hanca Leppink)、大卫·范·海雷夫(David van het Reve)、菲利普·彭斯(Philippe Pons)和安·布鲁玛(Ann Buruma)都在编辑书稿的各个阶段勘正了许多错误和不当之处。

我还想感谢清水明、东京电影图书馆的馆员以及法兰西电影社的柴田和子,他们大力相助,向我提供了许多电影胶片和剧照。此外,東宝、日活和東京电影社的不少负责宣传的员工也给予我帮助,对此我感念不忘。另外,宝冢歌劇团、松竹电影公司和歌舞伎座也都很慷慨地赠予剧照,供我使用。

最后,我要特别鸣谢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和卡雷尔·范·沃尔夫伦(Karel van Wolferen)。他们一如既往的鼓励、建议和创意不仅弥足珍贵,对本书完稿也至关重要。

全书中出现的日本人名均参照日本的习惯,即姓氏在前。倘若有译名尚未见诸其他文献,则为我拙译而成。

伊恩·布鲁玛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