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印象

嘤园主人关友声先生

朱铭

辛巳五月,暑寒参半,独坐家中,突然有客来访。启扉相向,颇感愕然,凝神片刻才想起来,原来是关友声先生的公子天骏。多年不见,少年已成白头,记得他原在市计量局工作,继承关老衣钵,写得一手好字。赠我近作一幅,浅墨章草,飘逸自如,真乃父家风也。当然,此次造访非只为此,乃是为了关先生的一些遗留问题。他言语腼腆,口齿木讷,说话有些吃力,便交给我一份文字材料,起身告辞了。这短暂的来访,却勾起我许多思绪,友声先生的音容笑貌,久久地、久久地在头脑里浮沉,入夜已深,犹自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坐到电脑面前,让悲喜交错的思绪流过手指间滴滴哒哒地敲向键盘……

1958年,山东艺专成立,关友声先生应聘到艺专任教,讲授中国画。他身材高大,体态臃肿,步履蹒跚,憨态可掬。虽然还不足五十岁,却已经有几分龙钟。那时几乎天天要开会,而他每会必睡,每睡必鼾,每鼾必涎,涎而后犯众怒,击之而猛醒。天长日久,大家习以为常,主持者亦不以为怪。但要说起来,我与先生还有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鼾缘”,却也有趣。

上个世纪60年代的某年冬天,全系老师到北京参观年画展,系里让我去买火车票,一下子要买十几张卧铺票,实在太难了。关老对我说:“我写个字条,你拿着去找个熟人,看行不行?”我按照他告诉的地址,在济南铁路局的花房里找到了要找的人——一个留山羊胡须的小老头,他一见关老的亲笔,二话没说,从一个侧门跑到站上,一会儿就把票都买到了。回来之后,我问关老,那人是谁?他笑呵呵地说:“那是国舅爷!”把我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就是江青的哥哥,人称“李大爷”。

到北京之后,我们都住在石驸马大街老山东办事处。这是一座古老的院落,前后两进,我们年纪轻的都在前院睡大统铺,要了后院的一套高级客房,让关先生和柳子谷先生同住。睡到大约午夜,柳先生气急败坏地敲开我们大统间的门,无论如何也不在高级房间里睡,说关先生的鼾声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宁可和大家一起睡统铺也不回去了。我们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窝,没有办法,我只好让出自己的铺位给柳先生睡,披起衣服到后院去享受一下高级房间。那是一溜东屋,有十几套高级客房,都是用木板间的壁子,隔音是很差的。我推开房门,见关先生依然穿着外衣,半躺半坐,斜倚床上,被子也没有放开。他并不知道柳先生已经因他而出走,兀自闭着眼睛,放肆地打着呼噜。鼾声从喉鼻间发出,初时缓而平畅,然鼻间息肉,渐塞其道,气流受阻,若流水之遇磐石,激而为瀑,于是乎轰然而下,势如裂帛,响若雷鸣,令人胆战心惊,从而达到这一乐章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则先生已马失前蹄,卧于地板之上矣。我急扶先生于床上,犹闻其口中念念有词,莺啭燕昵,亲切有加。其后,仍欠身倚被,从头开始,呼噜如故。缓然、轰然、戛然,跌倒、扶起、坐下,周而复始,轮番轰炸,似无尽期。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睡觉了,亦半卧于对面床上,作随时抢救之准备。不料,他的鼾声却惹得左邻右舍愤然而起,各以拳猛击板壁,愤怒抗议,以至于大呼:“所住何物?”后来关老和郑璇女士结婚,在学校住筒子楼,就在我的斜对门,隔着两层门和一条走廊,于夜深人静之际,仍然可闻其鼾声之抑扬顿挫,腾挪跌宕。想起郑女士就处在当年我在石驸马时的位置,心里油然有几分同情。

鼾在关老的“六艺”中,并无地位,关老之“六艺”者,“诗、书、画、弈、戏、吃”是也,与孔子“六艺”相比,虽不中,不远矣。鼾属生理现象,自然美也,不入艺。

关友声先生,名际颐,字友声,后以字行。1906年生于济南,祖父以盐业而为济南巨富,置得房产多处,到父亲时便已衰落。先生幼时爱读书,经史子集,散漫涉猎而过目不忘,十四岁开始学画,以《芥子园画谱》启蒙而尤喜山水,于宋代大师李成、范宽、马远、夏圭敬仰有加,青年时代习元四家(黄公望、倪云林、吴镇、王蒙)笔意,后受张大千影响,钻研石涛笔法,擅长大斧劈皴法。书道之中,关老以“章草”名闻海内,飘逸自如,潇洒而兼具稳健。30年代时,居所在饮虎池街,取名“嘤园”,缘自《诗经》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也。1930年,老舍先生应齐鲁大学之邀,与夫人胡挈青一同来济南讲学,校方安排他住在南新街54号院(现为58号)内,距嘤园不过一箭之遥,饭后茶余,过从甚密。其时,友声先生正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整理古籍资料,二人一见如故。每有闲暇,便在一起下棋、谈天,文坛掌故、诗词吟咏、书画题跋、梨园故事……无所不谈。这一年老舍三十一岁,而友声先生是二十五岁,所以,老舍写道:

“友声是个可爱的人,他很有趣,乍一看,他是少年老成,胖胖的,和和气气的,非常的温厚。那知道他心中却有许多玩艺儿,他会唱、善弈、能写、精于绘画。有这几种本事的人,往往留着长头发,眼睛望着天,自居天才。友声可不这样,他一点不露;他就那么胖胖的、温善的,不说长道短,不露名士气派,更不以狂浪的行为自损与自高。他背地里下工夫,一声不发。你非和他很熟了,总不会知道他有才分。和他摆盘棋就晓得他的厉害了,虽然他不以为这有什么了不得。”

在这里,老舍先生说他“会唱、善弈、能写、精于绘画”,如果这“能写”指的是诗词写作和书法艺术二者,那就是关老的“五绝”。与他的“六艺”相比,尚缺一个“吃”字。究其原因,恐怕是由于他知道老舍先生是满族,以为饮食上会有些忌讳,而饮虎池附近所居回族同胞颇多,所以,关老未敢放谈他的“美食经”吧,我想。

关老的《嘤园词》大约出版于1943年,自费石印,我曾有幸见过一次,记得似乎是红字竖排,版心还有行线和鱼口。此时济南已是日本占领时期,文化界噤若寒蝉,关老不是那种慷慨激越的“热血青年”,只能在诗词中表达他委婉凄楚之情。试看其中的几阕:

身是春蚕作茧,斗室苦吟志倦,深夜静无声,时听隔林鸡犬。心远,心远,新恨旧仇云卷。(《如梦令·夜坐》)

事变时迁恨未平,枫桥夜泊画中情,追踪何日再成行?蝶梦恋花兼恋叶,燕泥粘絮更粘萍,十年追忆屐痕零。(《浣溪沙·追忆十年前旧游苏州》)

最初读来未免觉得好笑,想不到体若汉钟离般一条大汉,竟吟出这等缠绵悱恻的句子来,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缠绵悱恻,明明是痛失祖国山河的一腔悲愤之情,真可谓欲哭无泪。“诗为情种子”,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文革”前夕,关老丧偶,时在山东的舒同(原山东省委第一书记、时任陕西省委书记处书记)为之介绍西安才女郑璇女士,与关老喜结鸾俦,婚礼在学校举行,关老亦曾即席吟诗,可惜未有记载。至于1966年郑璇女士因不堪“红卫兵”之污蔑凌辱而悬梁自尽,对于关老,当为痛心之哀,静夜之思,必有心诗,吾辈亦无从知晓矣。

不论怎么说,关老的本行还是绘画与书法。1933年,老舍曾有诗赞扬关老的绘画艺术,诗曰:

覃思画境秀如秋,克敛锋芒绘浅愁。

墨未到时神远瞩,笔留余意树微羞。

山从心里生云气,露在毫端滴石头。

俱是空灵诗韵味,天边语响落轻舟。

山东自古是齐鲁之邦、孔孟故乡,传统文化的底蕴十分丰厚。记得1955年第一次游大明湖,见历下亭有联曰:“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不谬也。就书画艺术而言,“书圣”王羲之,东晋琅琊(今临沂)人;山水画家展子虔,隋北海(今阳信)人;北宋著名风俗画家、《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诸城人;南宋著名减笔画大师梁楷,东平人;明崔子忠,莱阳人;清焦秉贞,济宁人;高凤翰,胶州人。到了近代,新中国书画家中,山东更不乏人,像王式廓,莱州人;郭味蕖,潍坊人;李苦禅,高唐人;俞剑华,济南人;孙其峰,招远人;王学仲,滕州人;崔子范,莱阳人;欧阳中石,肥城人;武中奇,长清人……关先生与他们是同时代人,也是同一块热土上养育出来的一代人,但是在艺术风格上,又呈现出那么不同的特色。“五四”以来,西方绘画艺术东来,对我国传统艺术影响甚巨,许多杰出的艺术家都能做到立足传统,吸取外来,适应时代,推陈出新。若仔细推敲,由于环境的差异,这种借鉴的程度和方式也各有不同。有如赵无极、潘玉良者,已完全适应西方社会的趣味,但仍然被西方人认为是“富有东方特色的艺术家”;次如徐悲鸿、吴作人者,虽留学欧洲,谙熟西洋绘画,然仍以国内为生存,故很快适应新时代国内之环境,创造了富有时代特色的中国画艺术的新风格,成为一代大师;也有一部分人,出于深厚的国学根底而不忍遽然割舍,面对新文化大潮铺天盖地而来的形势,虽矢志坚守传统阵地,然亦不免有旧瓶新酒之异趣,而颇不寂寞。他们沉吟于诗词歌赋之间,游戏于皴擦渲染之技,自得其乐,悠哉游哉。关先生者,即其一也。中国的文人画,以画家内心的领悟为契机,把主观的“情”,化作艺术的造型,一笔一墨,横抹竖扫,意气风发,形意相揉,如同律诗绝句,言极简而情极深,笔笔皆有铿锵之声。这就是老舍先生赞画诗所说“敛尽锋芒绘浅愁”、“笔留余意树微羞”等句中,把许多表情词如“愁”、“羞”加在笔墨树石之上的缘故。以此一念看关老之山水画,则虽寥寥数笔,而笔笔皆有神采,处处皆有继承和发展矣。

在纪念建国五十周年出版的《山东五十年美术书法精品选》大型画册中,选入了关老的山水画作品《苏州天平山一线天》,此画作于1961年,题画诗和跋文都很完整:

行到天平一线天,回头俯视白云泉。

姑苏城外风光美,满目青苍绕岭巅。

一九六一年秋游苏州,小住吴城,登天平山,啜茗于云泉晶舍,味极甘冽。复上登,经一线天,双崖耸立,中有窄径,自下仰视,真如一线,洵为奇观。今写其景,并志以诗。

画以水墨为之,笔意纵横,墨色酣畅,诚乃“大块文章”也。

关老书法,以章草见长,与其所作山水画如出一道。我对书法艺术是门外汉,章草之“章”,不论是起于史游的《急就章》也好,后汉章帝时杜度的奏章也好,魏文帝时刘广通的奏章也好,大约均属于汉代正体隶书的一种即兴式的自由体。在银雀山汉简出土之后,汉代文人手写的墨迹有了大量确凿的实物,章草形成的前因后果,我想也就比较清楚了。关老之所以如此酷爱章草,和他的为人之严守法度而又飘逸自由的作风是分不开的。我经常看见他写字,总是站立在案前,手指轻轻捏住笔杆的顶端,或披或扫,类游戏然,写得那样的轻松自如。可惜的是,我和关老相处多年,现在手头上竟没有存留他一幅字或是画。记得1963年,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他给我们画了一幅宽不过一尺的小条幅作为纪念:两山之间,一川瀑布。题曰“日照香炉生紫烟,远看瀑布挂前川”,显然是李白庐山诗画意。并且题有“朱铭、小杨结婚志喜”几个字,可惜也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去向了。

在山东艺专,几乎人人都知道,关老是有名的京剧票友,据著名裘派演员方荣翔大师的回忆,关老在30年代曾与李苦禅先生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一起登台,演过一icon《清风寨》。票友客串,传为佳话,被公认为“唱、念、做均佳”。历史上文人画家之擅长戏曲、戏曲演员之擅长书画艺术者,可谓比比。远的不说,清代以来,李渔、洪昇、孔尚任、丁耀亢等戏曲作家,都留下不少书画作品;近代京剧的“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也都擅长书画。盖叫天、马连良、裘盛戎都曾经一边学艺,一边习画,其中著名表演艺术家裘盛戎,与画家关友声尤其过从密切,互相切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裘盛戎先生四十九岁生日时,关老特地撰写了一副寿联,托裘盛戎的弟子方荣翔先生带到北京去,表示祝贺。这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盛寿多彩,万家竞歌赤桑镇;

戎辰并光,千户争唱白良关。

显然,关老是把裘盛戎的名字和他最著名的曲目嵌入联中,铸成此联。

从这件事情开始,方荣翔先生也就成了关老的书画弟子,常常跟他学习写字画画。那时候,关老的家还在饮虎池附近,离京剧团所在地的上新街不远,方老便得以经常到关老府上去求教。不过,这不是一般的上课,而是两种艺术之间的舒畅的交流。在关老家的有高台阶的正屋里,常常传出两个人的对唱。关老是票友,不拘一格,时而唱旦,时而唱生,时而黑头,时而青衣,每逢周日,热闹非凡。唱得兴起,他又欣然命笔作画,曾为方荣翔先生画了一幅山水画,画中云山回荡,一人仰首向天,似乎在练嗓子。关老题了“荡气回声”四个字,似有暗示学艺练功之意。有一天,关老兴来,铺开宣纸,为方荣翔写了一副对联,也是仿赠裘盛戎联的,句曰:

荣光焕发白额虎;

翔气活似黑旋风。

上联指正在上演的《奇袭白虎团》,下联指方荣翔饰演的水浒剧中李逵一角。

在他们的交往中,关老还曾经把自己珍藏的老剧照:郝寿臣饰演曹操、金少山饰演张飞两张,赠给方荣翔先生。两位艺术家的交流是那样的诚挚、那样的深情、那样的如醉如痴。

在山东艺专教授中国画的时候,关老的课堂特别活跃,讲着讲着,他就会把话题拉到京戏上来,情不自禁,喊上几口。对于此事,班上的学生反应不一,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有的要批判,有的则如醉如痴,追随老师,亦成戏迷。那时候,美术系有一个学术性的壁报,叫《艺术学徒》,老师中有李振才和我,学生中有刘曦林、王立志等人热心此事,很受大家欢迎。我们便以《艺术学徒》的名义,办了一次讲座,请关老专讲《国画与京剧》。海报贴了出去,立即引起许多人的关注,到那一天,合堂教室里坐得满满的,连楼梯上也坐满了人,许多戏剧系的老师,甚至连著名表演艺术家项堃也慕名而来。关老边画边唱,手舞足蹈,全神贯注,不拘形迹,大家都听得入了神。我记得他举了京剧《霸王别姬》为例,自己又唱黑头,又唱青衣,还不时要擦擦流下来的口水,忙得个不亦乐乎。饰演霸王倒也罢了,饰演虞姬,那就费劲了,他的硕大的身躯扭动起来,虽然节奏慢一些,但那韵味儿却是十足的。

他的讲座,记得主要从国画与京剧都讲究“气”、“韵”,“虚”、“实”,“抑”、“扬”,“顿”、“挫”,来作了许多对照,丝丝入扣,句句动人。后来,《艺术学徒》编辑部的不知哪位同学,把自己的记录整理成文,在某期壁报上发表出来,一时纷纷传抄,流传甚广。后来,有一部分《艺术学徒》的残稿在我身边保存,其中便有此篇,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散失了。

在艺专时期,关友声先生以名教授而担任山东省第三、第四届政协委员,省文史馆馆员,与方荣翔先生同列文艺界代表人士。

说到吃,关老是一位美食家。其先辈世代经营盐业和钱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于吃之一道,尤其讲究。随他出差,每到一地,他都能数出当地名吃多款,连带着道出许多故事。令我辈眼耳口鼻皆为所动。艺专时期,美术系有两位美食家,就是关老和王企华先生,王老是苏州人,代表南方菜系;而关老所研究的,是北方菜系,可谓“南王北关”。我国虽有“五大菜系”、“六大菜系”,甚至“九大菜系”之说,但大而化之,不过南北两系而已。关老和王老是两面大旗,南北对峙,蔚为大观。大体说来,关老比较重考据、重理论、重文化内涵,是偏重于“形而上”的;而王老则比较重实际,重操作、重口舌之乐,是偏重于“形而下”的。不过,遗憾的是,关老在艺专执教之际,正是三年困难之时,食物十分匮乏,“瓜菜代”盛行,哪里谈得上什么“烹调艺术”?加之关老生性疏懒,缺乏动手的热情,不像王老那么勤快,可以天不亮就步行向万紫巷去赶早市,中午就可以端出好几味时鲜来。记得大约是1961年,济南有名的老字号“聚丰德”请关老写招牌,那时不兴笔润,老板就请关老去吃一顿,由他点菜,不料关老就点了一样:红烧肉。大约他老人家当时想到了苏东坡,口中便叫出来红烧肉的雅称“东坡肉”,老板听了,大叫一声:“拿红烧肉来!”何等气派!这一顿他吃了多少肉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吃了二斤,有人说是吃了一盆,鄙人未曾有陪坐的幸运,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件事颇叫我们这些靠“瓜菜代”苦度时日的年轻人羡慕不已。后来的好长日子里,每见关老腆腆的大肚皮,总想着那里面是装满了红烧肉的。

有一次我和关老谈起冯icon客孟尝君故事,对冯icon三天两头要鱼吃颇不以为然,关老忽发议论,说鱼肉之类对人的高级神经活动至关紧要,印度在佛教盛行的时代大倡吃素,结果国力衰颓,终于沦为殖民地。毛主席在延安时期,每要写文章,必令伙房为他做一碗红烧肉吃,否则就难以成文。这件如今国人皆知的史实,当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可见他向聚丰德索一碗肉吃,也是有理论根据的。

1964年,关老与郑璇(号文洁)女士结为伉俪,临时的宿舍就在我的斜对门,郑女士也不善烹调,两个人还是拿起饭碗到食堂排队。教师食堂烧菜师傅的技术基本属于“穷对付”,“每日菜谱”中竟至有“茄子烧鸡蛋”之怪吃,可见一斑。但据郑璇女士说,关老对食堂的“狮子头”评价不薄,“不嫩不老,不腻不涩”。其实,这狮子头做起来是很有些名堂的,只要多加味精,没有不好吃的。郑女士在图书馆上班,待人接物,颇有几分矜持,故而是不肯屈尊下厨的。但也正是这高度的自尊,使她在“文革”之中吃了不少苦头,乃至在蒙受不白之冤时,愤然自杀。眼下,公子关天骏找我,除了要求归还“文革”抄家时的部分文物之外,便是关于郑璇的平反问题。据说至今未有文件下达,明令摘去“特务分子”的帽子。后来据有关同志说明,是因为郑璇的编制在省图书馆,为照顾关老生活,借调在艺专上班,但人事关系和档案材料都不在学校的缘故。“文革”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竟还有些拉拉扯扯的事儿不曾厘清,也不能不说是一种不该留下的遗憾。

这里面还涉及60年代关老与郑女士在青岛结婚时的一件珍贵的纪念品:一本小小的册页,我把它叫做《劫后余珍》。1962年应邀到青岛参加关于“创建山东画派”的研讨会的南北绘画大师,都在册页里留下了精彩的作品。郑璇女士在自杀前将这件遗物送给了她的朋友某先生收藏,近日。某先生示以此物时,实在让我惊讶万分。感叹之余,思忖再三,乃于册页之后,补记其事,狗尾续貂,惭愧之至。为之记曰:

哀莫大于死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情也真。天生我才,必有所用,虽卑如蝼蚁,亦当竭尽绵薄,故自戕之举,向为吾人所不取。郑文洁女士,1962年自陕东来,于黄海之滨,与吾师关友声先生喜结鸾俦。时值盛夏,有域内画界大师,云集岛城,纷纷为之作画题咏,竟得一箧,珍而藏之。讵料时事多变,1966年,风云突变,关老身陷牛棚,文洁女士亦遭无端诬陷,不堪凌辱,痛不欲生,几度觅绝而未得。家藏文物字画,悉遭劫掠,几荡然无存。唯此一箧,视若性命,孤灯残影,睹物思人,杜鹃泣血,泪洒丹青。约年末,腥风血雨,愈演愈烈,文洁女士终因不堪笞辱,悬颈自尽。友声先生亦于1975年不幸病故,此箧几经周转,后归于关老生前挚友Z某某先生,诚大幸事也。

2001年8月望日,某某先生示我此册,逐页披阅,不觉汗漫九垓:诸大师信笔挥毫,真情尽在笔端,皆精品也!嘱余为序,乃有此言。昔时,余与关、郑二先生之洞房相邻而居,朝夕谋面,相处洽然。睹物思人,不禁怆然而泪下焉。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友声先生与文洁女士之谢世,悠忽之间,三十余载矣。由于天骏的来访,打开了心里这已经尘封的旧匣子,回忆便如一缕轻烟,破孔而出。拉拉杂杂,信手写来,怀旧与纪念而已。由于术业不同,我对关先生的了解只限于一些零星的片断,希望能够抛砖引玉,由国画界的朋友们来作一些具有学术价值的专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