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源于良性的政治生态(制度环境)

福山的论述在传统信任和现代信任的区别与转换上着力甚多,他比较了各类国家传统社会关系与文化观念的特点、信任的不同范围与程度,以及传统社会组织转变为现代法人团体的过程,这些特点与过程决定了各国经济组织、规模和成就的迥然有别。

简而言之,传统信任与现代信任的区别体现为人际信任和系统信任。不难理解,现代社会的信任主要来自系统信任。系统信任是指陌生人之间能够建立起的信任,通常来自对权威的信任,即对有合法性的公权力的信任;对专业体系的信任,即对有专业知识和规范的专家系统的信任;对规则的信任,即对法律、正式规则、制度的信任。系统信任中,对法律、制度的信任最为重要。福山指出:“依韦伯之见,现代经济世界的形成与契约的兴起同样有密切的关系。产权法、契约和稳定的商业法体系等制度的发展,是西方崛起的关键所在。如果说规则和契约对现代商业来说普遍重要,那么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在现代工厂,规则和契约离不开对信任的需要。”(第206页

不仅在经济领域,系统信任对政治生活与社会生活能否正常运行同样不可或缺。在共同体规模不断扩展乃至日趋全球化的今日世界,经济、政治、社会生活都变得愈加多元和复杂,人际信任向系统信任的转变势在必行。“那些坚持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必须使更多不同信仰、不同道德标准的人走到一起。代替道德共同体的是法律,代替自发性信任的则是正式的平等和合法诉讼程序。”(第234页

系统信任的崩解会导致整个社会生态的恶化。这种乱象横生的状况,我们非但不陌生,而且感同身受。从五花八门的造假术,到层出不穷的诈骗案;从有毒有害的农产品,到含三聚氰胺的婴幼儿奶粉;从贪腐程度不断打破纪录的“大老虎”,到摔倒病倒街头无人敢扶的老头老太……这样的社会信任跌落已经达到何种程度?人人做事都提心吊胆,人人自危,把任何对方都看成不怀好意的骗子,稍不留神就会上当吃亏,而且也确实不断地上当吃亏。系统信任的失败也可波及传统人际信任:即使是熟人、朋友甚至亲属也难以信任,传销中的“杀熟”之举已经屡见不鲜。人们惊异,难道我们成了一个相互提防甚至相互加害的社会吗?

人人都必须“精明”之极才能生存得好一点,恰恰反映了制度层面的问题。没有运行良好的制度与规则的保证就只能依靠个人的精明和算计,这样的市场环境、生存环境会让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不堪其累,而且风险颇高,社会各阶层都会感觉不安全;原因在于基本的信任结构出了问题,交易成本高得惊人。试想一旦该由制度和规则承担的设计、筹划、安排和计算都得由个人承担了,这个社会的运行将会多么艰涩,多么别扭。谁都承认中国人绝顶聪明,老谋深算,甚至称得上诡计多端,善于“打擦边球”,钻制度和政策的空子。但是别忘记,绝对理性的个人加在一起完全有可能成为非理性的社会。当人人都被迫成为“精明人”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理性和智力便会衰落。一个丧失了智慧只会取巧的社会必定是小人得志的社会。我们不妨想一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得到了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究竟是得到的更重要,还是失去的更有价值?

任何体制的社会都存在各种各样的风险,风险来自经济活动、社会交换中的种种不确定性,也来自人性的各种弱点。法律、规则的设立基于“人是靠不住的”、人是有弱点的,而好的制度则会最大限度地抑制人性中的恶,引导人性向善向上。长此以往,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人们对契约、信用和应有的行为方式达成共识,认为理应如此,不再感到规则的束缚。反之,制度、文化与人性若进入恶性循环,信任的垮塌就加速进行。不远的例子可举出郭美美与红十字会事件,一个社会中,人们失去对商品、市场的信任不足为奇,他们认为资本的本性就是牟取利润;人们失去对官方的信任也不难理解,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作恶;然而人们一旦失去对慈善机构的信任,就说明社会信任的溃败已经到底了。

一个信任结构崩塌的社会,必然是恶人当道,小人得志,没有诚信,不讲声誉,缺少敬畏,泯灭信仰,而人人都要为道德沦丧埋单的社会。谋利型权力(争夺利益,放弃责任)所形成的制度条件,造成了制度、文化与人性的恶性互动,致使整个社会相互欺骗、相互“投毒”——商家、厂家欺骗消费者,教师欺骗学生,官员欺骗百姓,所有人欺骗所有人。于是从官员到民众,从精英到平民,从上层到底层竞相沉沦,加速度地堕落。这种平庸而普遍的恶是如何形成的?有人归结为人性,有人归结为信仰(文化),有人归结为制度。三者虽是互动互构的关系,但破解恶性循环还须从制度入手,好制度造就好德行、善人性,道德的自觉基于自由。我们需要探讨如何以公平正义为基础,建立一个能够激励人性中的善、抑制平庸之恶,使社会成员能够免于在警惕、怀疑和恐惧中生活的制度。简而言之,重构道德的社会基础和制度基础才是解决之道。

福山的研究从制度层面提供了建立系统信任的政治资源,其政治理念与《历史的终结》紧密衔接。福山指出:“政治经济体制的极大趋同已然在世界范围内发生。本世纪初,各国因为意识形态的鸿沟而对立。今天,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已经或准备采用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与此同时,世界大部分国家转向市场导向的经济,并融入资本主义的全球性分工。他们都坚信自由主义政治经济体制的活力源于健康且多样化的公民社会。历史终结处人类制度的万法归一让我们可以断定,在后工业社会,通过野心勃勃的社会工程实现更进一步的改善是不可能的了。今天,几乎所有严肃的观察家都不再寄望于社会工程,他们都坚信自由主义政治经济体制的活力源于健康且多样化的公民社会。”(第8—9页

基于各国的历史与现实,特别是经济生活与经济发达水平的比较,福山此书的核心观点,正如他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一书中指出并在此强调的:“我论述了人类的历史进程可以理解为两大力量的共同推动。第一种力量是理性的欲望,在这种欲望下,人类企图通过财富的积累来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第二种力量也是历史进程中同样重要的动力,即黑格尔所谓的‘寻求承认的斗争’,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从根本上作为自由的、道德的存在而被其他人承认。……只有他们得到恰如其分的评价时,才会感到由衷的自豪。这种寻求承认的欲望是人类精神中异常强大的部分。”(第336页)这种对“承认”的追求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属性。每个人类个体都寻求他人承认自己的尊严,的确,这一驱动力是如此之根深蒂固,如此之不可或缺,以至于成为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引擎(第11页)。

经由比较,福山认为:资本主义与自由民主之间相互依存的重要关系变得更加明晰。现代自由民主国家为了满足人们寻求承认的欲望,将政治秩序建基于普遍且平等的承认原则之上。但是在实践中,自由民主之所以能够运转,是因为寻求承认的斗争以前是在军事、宗教或民族主义的平台上展开,而如今则是在经济层面上展开。正是在达到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均衡的意义上,它构成了历史的终结。相比于包括了奴隶制、君主制、贵族制、法西斯体制等等在内的历史上的各种其他制度,一个既包含“自由”也包含“民主”的制度,由于具有纠错改善机制,能够达成权力制衡而延续至今,并且成为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最终的选择。

关于信任的建立与制度本质的关系,福山也留下了一个有待探究的问题。他认为,成功的资本主义经济显然是稳定的自由民主制度非常重要的支柱;当然,资本主义经济也有可能与威权政治体制共存,譬如从前的德国、日本、韩国、台湾地区和西班牙。这一共存现象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市场经济可与威权政体共存,这在实践中已经存在;但是所谓市场资本主义能否与极权政体共存?二者之间是否为水火不相容的相悖关系?若能共存,其内在机制和逻辑又是什么?相互纠缠中它们各自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样的社会其未来走向如何?

无论如何理解历史是否终结,无论如何想象信任何以存在,福山的思考都没有停止。他的目力仍在时间与空间中伸展,纵横捭阖,通达透彻。“今日世界,经济增长、社会变革与自由民主制意识形态的支配力量大致互为表里。而且,在此刻,尚未有讲得通的意识形态浮现,足堪与民主思想相匹敌。这固然并非意味着突尼斯、埃及或利比亚正走在通往良好民主制的坦途之上,却也暗示着政治自由及政治参与绝非欧美文化的独特癖好。”福山,《历史的未来——自由民主制能否在中产阶级的衰微中幸存?》,载《东方历史评论》第1期。亦如福山前不久在多伦多大学演讲时所指出的:“西方民主整体处于低潮和衰退之中。但是,有民主的替代品吗?”“即便你相信现在上面坐着个好皇帝,但是你这个体制有什么办法防止出现坏皇帝、或者说能一直保障好皇帝的供应呢?根本没有办法,这一点是这种体制最致命的问题。”

回到信任的问题上,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中,我们都不难理解,系统信任是对制度的信任,而强权之下没有真正的信任。人们对于权力的迷恋、依附、崇拜、惧怕,都不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