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几个星期以来,芙莉亚身上开始散发出书香:她正在顺利地成长为顶级书巫。

芙莉亚布满小雀斑的皮肤上有股纸张和书胶的香味,金色的长发里散发着油墨的味道。她从小就喜欢这种味道,她是在到处都是书的会客厅和房间里长大的。可能会有人以为芙莉亚身上会带有书香是因为吸取了周围那些书籍的味道,其实不然,这香味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就像是她自己也变成了一本书。

现在就连在外面,她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芙莉亚蹲在一个平顶屋的低矮围墙下,远远的下方是书城狭窄的街巷。这座已经没有了书店的城市上空灰蒙蒙的,盘踞着无数根烟柱,像是许多爬藤植物,而这些植物的根就扎在一栋栋房屋的砖砌烟囱里。芙莉亚从三层楼上远远地望向下面,管制区的黑市上挤满了从各种书籍里掉落出来的书妖。

“你确定自己能行?”伊西丝·霓莫霓思问她。霓莫霓思曾经是亚当学院的密探,这会儿她正跪坐在芙莉亚身旁,观察着下面的街巷。

“我接受过苏梅贝拉的专门训练。”

“苏梅贝拉,”伊西丝轻蔑地说,“她或许是个优秀的书巫,但这事可比她在游吟兄弟那里经历过的要困难多了。”

“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就是嘴硬。”

芙莉亚瞥了伊西丝一眼说:“真的,我能行的。”

伊西丝撇了撇嘴,但她的表情就跟过去几个小时中的所有举动一样,透着一股疲惫。她的眼角又添了些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见证了她和魅姬缠斗的这六个月。伊西丝的发色很浅,紧紧地束成一个马尾,小臂上的汗毛几乎是透明的。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漂亮女人,但严肃的表情却让她显出了老态,在她改变阵线加入抵抗亚当学院的队伍后尤其如此。

这时,她的眼神中又流露出了忧虑,显然是在琢磨下面街巷中正在发生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琢磨的是那些恰好没发生的事。

“早就该开始了啊,”她小声说,“菲尼安动手晚了。”

“书蛭没孵化出来,他就什么都干不了。”芙莉亚皱起眉头说。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菲尼安说句话,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做出了很多牺牲。

书蛭是种贪吃的虫子,是书蠹的近亲。愿上帝保佑那些被它选作腹中餐的书们。几个星期前,菲尼安在街对面的那片建筑里放了几千颗虫卵,今天应该是它们破壳而出的日子。这种个头极小的寄生虫只有一天的寿命,它们的生命轮回是可以精确计算到分钟的,当然前提是得知道它们生卵的确切时间。对于这一点,芙莉亚和菲尼安只能依据那个贪婪的小个子男人提供的信息来判断。这个人在一处深层庇护所里饲养书蛭,他当时什么也没说,拿了一大笔钱之后,就消失在他们穿越过去的那个熙熙攘攘的市场中。

如果他提供的信息是准确的,那么书蛭在九分钟之前就应该孵化出来了。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为的就是尽可能地利用将要产生的混乱。但是混乱却迟迟没有来。

伊西丝不动声色,看不出她是不是在质疑这次行动。当然,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芙莉亚跟她一样心知肚明,也知道这件事很可能还没开始就已遭遇惨败。不管是芙莉亚,伊西丝,还是凯特和苏梅贝拉,大家都很清楚这一点,当然也包括要冒最大风险的菲尼安。

管制区拥挤的街巷被笼罩在一片颤悠悠的嘈杂声中,纷繁的人声混杂着石头地面上传来的脚步声、门窗的砰砰声、自行车的铃声,还有嗒嗒的马蹄声。书妖们的庇护所里很少有机动车,有时会驶过一辆小摩托,但运输车辆非常少见,就算偶尔会有一辆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中,也是那种意大利三轮比亚乔摩托,车身窄小,不会卡在狭窄的通道中。

在芙莉亚和伊西丝藏身之处下方的街巷里,从各地来做生意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地盘寸步不让。平常在管制区里很少能见到的东西,在黑市上应有尽有。很多书妖心甘情愿地将微薄的薪水用在买香水、化妆品、时髦的首饰或者香烟上。人最多的是那些卖旧文艺片录像带的摊子,书妖们喜欢看那些用他们曾经栖身其中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辨认出某个演员所扮演的角色会让他们无比开心。管制区里用不了数字媒体,这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存储盘,大家看的是古老的晶体管电视和第一代的录像机。假如谁家有这两样东西,左邻右舍就会围坐在他家的电视屏幕前,盯着干巴巴的改编作品哈哈大笑。

伊西丝焦躁地看看手表,又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情况不妙。”书蛭只有在阳光下才能孵化,而这时的天色已经非常昏暗了。

她们身上蒙着带兜帽的深色大衣,为的是不让高处的人看到她们。街对面的那片建筑物盘根错节,上面加盖了很多横七竖八的部分,坚固的砖垛、建在屋顶上的木板房,甚至还有带射击孔的塔楼。管制区最危险的人物,地下之王马杜克先是把整个街区变成了一个堡垒,接着又把第二、第三个街区据为己有。如果不是在管制区里,换了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任由这样的新建筑破坏书城美丽如画的建筑风格。整座书城看上去就像一座英式的村庄,到处都是镶木条的窗扇和凸肚窗。但是马杜克并不在乎这些,他大批地拆除后面街区上的建筑,让人用红砖在他的王国中心盖起大厅。芙莉亚从她待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些房顶,一个挨着一个,仿佛停泊在港口的一排排巨型集装箱货船。芙莉亚的目标就是那里,三座大厅中的最后一座,要去那里,就必须从马杜克的大本营里穿过。

“把你的心灵书拿出来吧。”伊西丝说。

芙莉亚把手伸进工装裤的一个口袋里去摸鸟喙书,她发现鸟喙书在瑟瑟发抖。“怎么了?”把书从外套下面掏出来时,她小声问。鸟喙书平常都会好奇地把长脖子伸在真皮封面的外面,不过现在它缩回去了,脖子上的皮像手风琴一样,皱巴巴地堆在一起,只留了一个黄色的喙尖在外面。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某种风格怪异的书籍装饰,或者一个头朝下放着的毛巾架,他们不会想得到这本红色的小书是有生命的。

鸟喙书又颤抖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因为马杜克,”伊西丝猜测道,“他经常举办鸟喙书角斗赛给手下人取乐,一办就是好几天,成百上千本鸟喙书因此粉身碎骨。”她瞥了芙莉亚的鸟喙书一眼,“你听说过他对吧?”

鸟喙上下抖了抖,算是点头的意思。

“唉。”芙莉亚同情地叹了口气,抚摸着自己的心灵书,小心翼翼地想打开它,却打不开,书页就像是粘在一起了。“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跟你在一起嘛。”想要使用自己的书巫力,就必须分离书页之心,要想分离书页之心,就必须先打开心灵书才行。

“……怕呀呀呀……”鸟喙书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芙莉亚使劲对它说着好话,“没有你的话我会出糗的。”

“呜……哈啊啊……吓呀呀呀……”

“你说什么?”

“我……是……吓到了!”

伊西丝撇嘴笑着打量了一下缩成一团的鸟喙书:“看来是括约肌出问题了。”

鸟喙向外探出了一指宽的长度,尽管它没有眼睛,但还是成功地摆出了一副谴责的表情。“我们这种生物都是很敏感的,”它哀怨地说,“我们的生命是用眼泪冲刷出的山谷,是贫瘠之地中一条坎坷的道路。你应该最理解一本书的情感世界了,伊西丝·霓莫霓思!”

伊西丝咕哝了几句芙莉亚听不懂的话,随后将注意力重新放到街对面。

鸟喙书的精神稍一松懈,芙莉亚就利用这个机会,猛地翻开了书,鸟喙重重地磕在房顶的瓦片上。

“我说什么来着?”鸟喙书一边叹气一边大叫着,就像是全世界的苦难都压在了它的脊背上。它的书脊上写着波灵顿伯爵八世:埃布尔·亨布尔·欧克斯布里奇的生平与时代,不过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鸟喙书被创造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人读的。芙莉亚的鸟喙书是个坚韧的小斗士,在书城的那些后院里,它也赢过一些鸟喙书角斗赛。竞技场上的胜利给它留下的是累累的伤痕和一些松散的书页,直到后来,它发现自己是芙莉亚的心灵书,从那之后,芙莉亚就不分白天黑夜地把它带在身边,接受苏梅贝拉的训练时,鸟喙书就给她帮忙。

“你能看见他们俩吗?”芙莉亚边问边翻动鸟喙书,好让它僵硬的书页放松一点。

伊西丝伸长脖子,看着马杜克堡垒的拐角那里,再往前的某个地方就是大门,凯特和苏梅贝拉就埋伏在附近,她们也在焦急地等着开始。

“什么也看不见。”

巷子里飘来的臭气让芙莉亚皱起了鼻子,渐渐地,这股臭气竟盖住了她皮肤上散发出的书香:“我曾梦想过能亲身经历书中的各种冒险故事,但这跟我的想象可不一样。”舒舒服服地坐在阅读椅上跟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一起去抢劫商贩,或是跟吉姆·霍金斯一起驾着帆船去金银岛,这是她的想象,她完全没料到会像现在这样蹲在一堆污秽中。

两个月前,她满十六岁了。以前每次过生日的时候,她都会在吃早餐时收到宝琳做的稀奇古怪的姜饼蛋糕。但是现在,厨娘已经不在人世,芙莉亚收到的礼物也不同往年:凯特送给了她一块从温奇科姆的商店里买来的薰衣草香皂(自从她开始有规律地洗漱,就认定其他人也应该这样做);伊西丝的礼物是一把折叠刀(“三十二种功能!肯定不会生锈!”);弟弟皮普送的是他在床垫下藏了六个月的一块姜饼。

鸟喙书还在嘟嘟囔囔。这时,伊西丝问道:“你不在的时候,谁喂萨姆沙?”

“皮普。他喂了好久了。”

伊西丝狐疑地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让他自己照顾那只忧郁的甲虫?”

“他已经十一岁了,他能搞定。”

伊西丝张开嘴,但随即就忘了要反驳,因为巷子对面传来了一声叫喊,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叫喊。惊声尖叫中混杂着警报声,驻守在马杜克堡垒房顶上的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卫紧张地四下张望,有一些已经开始朝大楼的入口处跑去。

伊西丝一跃而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果决的光芒,脸上的愤怒中透出一丝微笑。她紧身胸衣前襟的一排挂钩射出了一道柔和的光。已经好几个星期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身着白衣,而是改成了一身黑。

芙莉亚摘掉兜帽,她在工装裤的外面穿了一件深色的翻领毛衣,金色的头发盘在后脑勺下。她把右手的食指插在心灵书的书页之间。

“书蛭!”鸟喙书发出一声哀怨的叹息。“我恨这些臭虫子!它们吃起书来就像线虫吃奶酪。你们把我带过来简直是太不负责任了!听到了吗?不—负—责—任!”

伊西丝把一本已经无人问津的精装畅销书朝巷子对面扔过去,书落在对面的房顶上,同一本书的另外一册在她们两个中间,芙莉亚正想去拿,书已经自己飘了起来。伊西丝的右手放在封面上,芙莉亚的左手放在封底上。

她们刚一碰到书,这本书就开始在她们的手指下发光,两人随即消失,转瞬间就穿越过隐页世界,出现在马杜克堡垒的房顶上,正好在第一本书的旁边。那本书在她们的脚边褪去颜色,随即消失不见。

芙莉亚观察了一下四周,伊西丝则麻利地解开紧身胸衣上的挂钩,只剩下正中间的那个钩子没解。一束光从黑衣中射出,随着她心跳的节奏抖动。

“好了吗?”

芙莉亚点点头。

“有没有人想知道,”鸟喙书咕哝道,“我想吐。”

芙莉亚同情地摸了摸鸟喙书的封皮,随后,她猫下身子跟在伊西丝后面,来到十步开外一个像塔一样的建筑前。她们在一扇狭窄的铁门前停下,伊西丝按了一下把手,门从里面闩上了。

“菲尼安应该马上就到,”芙莉亚说,“他这个人说话算话。”

伊西丝猛地转身,但她并没有看芙莉亚,而是从芙莉亚身侧望向房顶。伊西丝的眼睛瞪大了,枪开火时发出的光反射在她的瞳孔中,就像是慢动作的镜头一样。

“趴下!”伊西丝喊道,用手将芙莉亚推开,同时解开了紧身胸衣上的最后一个挂钩。

千分之一秒后,子弹的嗖嗖声响起,有人喊起来,伊西丝在闪闪的寒光中发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