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们离开已经成为废墟的大厅，借着光球的亮光穿过一条走廊，芙莉亚看见了越来越多的空书架，地上已经腐朽的书籍，还有一些疑似折纸鸟残骸的东西。玛丽花号上的书巫力场已经被彻底破坏，尽管如此，这里还是留下了一种类似微弱回音的东西。芙莉亚不确定这是自己的想象，还是在船的残骸深处真的还有什么生命存在。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沉默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走上滑溜溜的楼梯，穿过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这时，芙莉亚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是在莱茵河边的家族老宅，如今那里是西摩尔家族的城堡。辨认出芙莉亚的身份后，城堡的墙壁都活了过来，它想把家族祖先的书巫能量投射到她身上，好帮着她一起对付西摩尔家的威特和蕾切尔，不过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这艘船还没有死。”芙莉亚说。

“我也曾希望是这样。”

“你感觉不到吗？”

“我早就不是书巫了，而且估计是船感受到了你的存在。你的祖父卡苏斯是这艘船的建造者之一，所以如果有费尔菲克斯家族的人到船里来，它应该是能够辨认出来的，或者罗森克罗兹，就像大家听到的那个名字。”

“菲德拉没有试着唤醒它吗？她可是书巫世界的始祖，如果说谁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那非她莫属。”

“菲德拉！”七芒星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连一点点书巫力都没有。”

芙莉亚停下脚步：“什么？”

“接着走，我全都讲给你听。”

他们走上了又一段积满污垢的台阶，芙莉亚头顶的光球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台阶上，像是一张折了很多棱角出来的剪纸，旁边墙上的霉斑在光球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光。

“菲德拉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七芒星说。他们这时已经走到了楼梯最上端，拐进了一条短短的走廊。“没错，她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将成千上万的墨妖组织起来打了一场仗，直到今天，书巫世界都还在谈论那场战争。她争取到了几个能力特别强的书巫的支持，此外还有几个我的书妖，虽然这些书妖里只剩下一个还跟着她，但是……”七芒星稍稍停顿，以加强话里的语气，“……她自己不是书巫，更不是什么书巫世界的始祖。”

“我以为她……”

“她是菲德拉·赫库兰尼亚没错……”七芒星打断了她，这句话让芙莉亚更加感到不解，“……但她又不是。把你说糊涂了，我很抱歉。你知道的，她是个书妖，但唯一一本能掉落出真正的菲德拉的是造物书的第一卷，我在那卷书里写下了菲德拉的传说。而外面的那个菲德拉是从上千本关于她的传说的书，或者书巫们写的关于她的那些论文里面来的。也就是说，她不过是个复制品，不是原件。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有书巫天赋，这就像是用黏土捏了把枪，虽然惟妙惟肖，但是打不死人。”

他们来到一扇斜斜地挂在合页上的门旁边，门里曾经是玛丽花号的指挥舱。这里曾经三面都是窗，围成一个半圆形，但是现在，窗户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夜风不断将黑色的絮状物吹进船里。

“她是一个很威严的女性，而且很有权势，但她并不是真正的菲德拉，她只是一个转述，某个学者写了一本关于这个传说的书，她只是这个学者的解读而已。”

芙莉亚想确认自己的理解没有错：“就是说，书妖只有从第一次提到他们的那本书里掉落出来，才会具有所有原本会有的特点？就像艾瑞尔，他是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掉落出来的，而不是研究莎士比亚戏剧的那些学术论文里。对吗？”

“完全正确。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更复杂一些，对吧？”

芙莉亚缓缓地点点头，思考着这一点意味着什么。菲德拉是一个普通人，虽然她是一个伟大的军队统帅，但并不是书巫世界的始祖。目前看来，这一点对芙莉亚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她会记住这一点，特别是在她下一次和菲德拉面对面的时候。

“你可不要因此轻视她，”七芒星说，“在永夜庇护所里，菲德拉拥有所有你能想得到的权力，那支墨妖军队对她言听计从，而且她还有那个书妖的帮助。这个书妖你得特别当心，你已经见过他了，就是他在隐页世界里找到你并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他是菲德拉的左膀右臂。”

芙莉亚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七芒星书妖的样子，她是在金色的网上遇见他和跟着他的几个墨妖的。黑色长袍下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她眼前将胸膛打开变成一本书。这是芙莉亚碰到的第二个七芒星书妖，就像伊西丝一样，他也是一本人形的书。

“他的名字叫门塔纳，”七芒星说，“恐怕是我书里塑造得不太成功的一个人物，但是……”

“门塔纳？”芙莉亚打断了他的话。“门塔纳公爵？《凡塔思帝寇》里的那个坏蛋？”

七芒星点点头。“我知道，就是那个没什么脑子，只会用手捻自己大胡子的坏人，”他遗憾地耸耸肩，“《凡塔思帝寇》是我早期的作品，当时我还不太会写书。”

“你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书！”芙莉亚脱口而出。这本书之后才是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和其他几本母亲给她读过的小说。后来芙莉亚自己又看过这些书，但是哪一本也没有《凡塔思帝寇》看的遍数多。这件事她在很久之前曾经告诉过那个年轻时的塞弗林·罗森克罗兹。那个塞弗林，现在变成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一脸苦相的老人。

“门塔纳公爵。”她摇着头轻声说。三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个，他们在米兰夺取了凡塔思帝寇情人的王位。在魅姬和玛塔·安提夸还没有搅乱芙莉亚的生活之前，他曾是芙莉亚最为痛恨的一个人，这个古老强盗小说里的虚构人物是她的眼中钉，她一遍又一遍地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希望他死去。

而现在，这个人竟然可能是她的救命恩人。

“你要当心他，”七芒星说，“他就像菲德拉的影子，就算你看不见他，他也多半就在菲德拉的身边。”

“他在生活中也像在书里一样那么坏吗？”芙莉亚知道自己的问题听上去很荒唐，这就像是在问一个扮演了特别恶毒角色的演员是什么性格一样，只不过，书妖在书中并不是在扮演自己，他们就是这些角色。

“他的性格比较复杂，”七芒星说，“不过这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创造。在小说里，他只追求财富和权力，但是在永夜庇护所……嗯，他代表着某种原则和信念。而且他对《无名书》里的教义深信不疑。”

七芒星说这些话的时候，芙莉亚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玛丽花号的驾驶舰桥上既没有舵，也没有拉杆和开关，只有一个安放在高台上的座位，对着正前方的窗户，如同王座一般。她觉得这把椅子跟自己在费园里的那张阅读椅有点像，再走近一些后，她发现这真的是一把类似的椅子留下的残骸，风和恶劣天气已经破坏了椅子的皮面和软垫，露出了刻在下面的架子上的一些非常小的字，几百行这样的字母盖满了木头架子，其中几个地方已经被剥蚀，但大部分的字用放大镜的话还是能够看清楚的。

“玛丽花号的船长就坐在这上面，靠连接自己和船的书巫力独自操纵这艘船，”七芒星解释说，“你坐上去试试看。”

芙莉亚犹犹豫豫地爬上那把残破的椅子，椅子还能坐，但是边缘和生锈的弹簧硌着她的身体，刚坐了一下，她就觉得浑身疼。

“集中精神。”七芒星说。

“集中不了，这上面没法坐人。”

她从上面下来的时候，七芒星轻轻叹了口气。她的确感觉到了什么，跟之前一样的那种东西，但她不想让七芒星知道。

他们一同穿过一个双扇门的门框，门扇早就脱落了。他们面前是玛丽花号的上层甲板，狂风呼啸，被吹得堆积在一起的污泥埋到了脚踝，到处都是石子和风化的巨石，那是被永夜庇护所里肆虐的龙卷风掀起又扔到这里来的。

芙莉亚跟着七芒星来到锈迹斑斑的船舷边，一起看着外面的荒野，荒野上的岗哨，还有岗哨之外的地方。山顶另一边，墨妖营地的火光将橘红色的光线投射在疾驰的云层上。

“你在造物书里提到过传送船吗？”芙莉亚提高了声音，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呼啸的风声。她的心灵书已经又把鸟喙和长脖子深深地缩回了她的裤兜里。

“没有，”七芒星回答说，“很多都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我愿意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越来越快地独立发展……”他似乎在仔细斟酌接下来该说的话，“……特别是在出现了一个同样能够对过去和未来产生影响的人之后。”

“菲德拉已经在这里四十年了……”

“不是菲德拉，我说的是你，芙莉亚。”

她本该感到意外，也许还会感到恐惧，或者得意，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只是呆呆地继续看着无边的黑夜，同时发现七芒星正从侧面看着自己。

“你读过造物书，对不对？”他说。

“只看过前两卷和第十一卷。艾瑞尔被菲德拉的人杀死之前，看到了第七卷。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其他几卷里面写的是什么。”

“菲德拉的命令不是杀死艾瑞尔，或者杀死其他任何人，那个书妖只是要去偷第十一卷，仅此而已。”

“为什么非要第十一卷？”

“那里面预言了书妖的出现，这个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预言我只是提了一下而已，但是没想到它继续独立发展起来了。那本来不过是个不断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写作的人有时候会把这样的想法写下来，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它会让人一直难以忘怀。如果我当初知道这几句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你应该是个很仔细的人啊。”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把这个当回事，一开始的设计、书巫世界的法则，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游戏而已，是一个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的人用来打发时间的，直到我写下的内容越来越多地变成了现实，我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谨慎，我发觉自己的责任太过重大，所以我才在最后一卷，也就是第二十四卷里写了一个会从未来的书巫世界给我写信的人，让她成为让我想到这一切的那个人。”

“如果我所在的那个书巫世界之前并不存在，那我也没法告诉你关于它的事。”

“假如你没有告诉我，那我就不可能在十九世纪创造出这个世界。这是个古老的时间悖论。想得越久，它就越像黑洞，将其他一切都吞噬，首当其冲的就是逻辑。但故事就跟现实一样，有的时候它们会有转折，但这些转折还不足以改变故事的核心。这个故事的核心就是出现在故事里的人，还有这些人的感受，以及所作所为。”

“书里是怎么写我的？”芙莉亚问。

“书里说还有一个人有力量使这个世界发生转变，那是一个女孩，芙莉亚·萨拉曼德拉·罗森克罗兹，1999年出生，只有她和我有能力改写造物书，从而改变整个书巫世界的结构。”

如果是在平时，他说的话芙莉亚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是她想到了自己是如何通过改变过去而改变了伊西丝的，想到了由她引发的那些出人意料的、波及整个书巫世界的后果。为了救伊西丝的命，她从未来将伊西丝变成了一个七芒星书妖，从此书妖同时也能是书巫了。她无意之间在书巫和书妖的力量之间制造了平衡，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种改变会造成什么样长远的结果。

“我恨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权力。”芙莉亚淡淡地说。

“我这样做，是因为你曾经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七芒星回答说，“是你让一切开始，是你给我写信，告诉我未来世界的一切，是你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我是为了你才创造了这个世界的，芙莉亚，为的是让你有朝一日能够真实地存在。我不能承受你只是一个梦的想法，一个我自己虚构的人物，我想让你成为真的，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变成我十七岁时曾经爱上的那个女孩。”

这种话让她如何回答？她的手紧紧抓着锈迹斑斑的船舷，开始数起外面营地上的火光。她不愿意去想七芒星的这番话，更不愿意去想七芒星推到自己身上的这些责任。

“我连自己的弟弟都照顾不好，”沉默良久之后，她说，“我第一次要为伊西丝负责的时候，就把整个书巫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都找错人了。我绝对不会改写造物书，一个字也不会。”

“你是唯一能做到这点的人，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书巫力，就算我想，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但你可以。”

你曾经试图那样做，芙莉亚心想，是我阻止了你。这样做难道不正是将本想推掉的责任又揽在了自己头上吗？

“我恨那些讲述预言的故事，”她说，“还有讲述那个将要拯救世界的女孩的故事。”

“谁告诉你是要拯救？”七芒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