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就是你那句话的意思吗?”芙莉亚问,从船舷边退开好几步。“你说我有一天会想自己写完最后一本空白书,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能够说服我用你的眼睛去看世界?认为它活该被毁灭?”

七芒星慢慢地朝她转过身来,闪电在他身后撕开夜空,给云层留下鲜红的伤口。山谷那边的天际处,“想法”翻滚着,那是一片在黑暗中翻卷着的黑暗,是芙莉亚在隐页世界中碰到过的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色彩的先遣军。

“并不是盲目地摧毁,”七芒星说,“而是更新,是改变,是要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以前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曾经删掉整个章节重写,为的是让故事变得更好,你也可以这样做,芙莉亚,只不过这是你自己的故事,是所有书巫的故事。只要改写造物书里的内容,你就能改变过去,同时也改变现在和未来。芙莉亚,你有这个力量,能改正我所有的错误和愚蠢,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谁会拒绝这样的机会呢?”

“我,”芙莉亚说,“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就因为你朋友伊西丝的改变造成的后果吗?这些后果有什么不好的?你让那些受压迫的书妖有了成为书巫的可能性,让他们能够奋起反抗,你让这个世界朝着各种力量的均衡迈进了一大步。这难道不是你们反抗的目的吗?平等。这个改变对于书妖来说,意义远大于你那些朋友搞的袭击和破坏。”

“你真的不明白吗?”芙莉亚在狂风呼啸的甲板上定定地看着七芒星。“这些都不是有意为之,事情也有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走向,产生严重得多的后果。这个风险太大了。”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但是造物书可以让你仔细斟酌,你能看见一切都被白纸黑字地摆在面前。你可以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座钟,你可以精准地替换掉其中任何一个细小的齿轮,让指针不再走错。”

“但我并不想要这样的权力啊!”

“事情的关键并不是你愿不愿意,这不是娱乐,而是责任。你是唯一能够承担起这个责任的人。当年我就没有找到其他能够托付这件事的人,直到今天也还是这样。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你已经有经验了,不会再轻率地对待这件事。”

“菲德拉也这样想的吗?我到这里后,就只见过她一次。”

“是她为你创造了看到这些书的机会,而且是在‘想法’就快要吞噬掉掉这里的一切的时候,”七芒星看着一个地方,暗无星辰的黑在那里黑得更加深沉,“我们最多还有几天的时间。”

芙莉亚紧盯着他:“但是她的想法跟你不一样,对吧?否则你就不用把我带到这里来,还跟我说这些了。”

七芒星微笑着点点头:“她自己会决定什么时候把她的计划告诉你。已经确定的是,你将会得到改写造物书的机会。她希望在永夜庇护所进行,所以她想把第十一卷拿过来。不过现在事情变复杂了。”

“但是那样的话,我得先回费园去。”回家!她突然激动地想到。只有她知道这些书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它们被深藏在迷宫一样的书窖里。这一次,菲德拉不可能派别的人去了。摆脱这里的一切的可能性突然变大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七芒星说,“但是就算你躲得开菲德拉,你能忍心丢下山谷里的这些男女老幼不管吗?”

“墨妖!”她脱口而出,“他们杀死了那么多书巫,我不可能……”

“他们是在自卫,因为学院先对他们动手了。就算抛开这点,事情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你的父亲曾经在这里打过仗,他死的时候多大年纪?六十?这里没有谁能活到那样的年纪。运气好的或许能活到四十岁,大多数年纪轻轻就会死去。你在营地里根本找不到曾经亲身参与过那场战争的墨妖。”

“你和菲德拉,你们都要求我改写造物书,但是你们要求的东西不一样。她觉得我能够把第十一卷里关于书妖的故事改到根本不会再有墨妖出现,而你要求的更多。”

“我曾经有很多时间来仔细思考自己犯过的错误,这些错误不仅跟书妖有关,也关系到整个书巫世界,从绯红厅、亚当学院到庇护所,还有其他所有由此衍生出来的东西。我有一个改变世界的计划,芙莉亚,我们两个联手就能实现这个计划。我曾经在永夜庇护所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我们两个可以把乌托邦式的幻想变成现实,为所有爱书的人创造一个毫无瑕疵的世界。”

“你已经尝试过一次了。”

他点点头:“我那时还年轻,满心狂热,但是缺少智慧。我那时对这种事还没有经验,加上我还想把已经存在的变得更好,我的家族,还有其他四大家族,绯红厅,把它们变成书巫世界的一部分是个愚蠢的错误。”

“所以你现在想把所有不符合你理想的东西统统删掉?你不是要改善,而是想让一切从未发生!这样就能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写上其他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你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同样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错误跟疾病一样,它们会毫无先兆地出现在之前健康的地方,你创造的世界总会被生活在其中的那些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所影响。你不可能预见并阻止每一个错误的发生。”

“我从发生过的事情里面得到了教训,我们可以让战争从未发生,包括所有引起战争的东西。”

“就是这样吗?你不仅仅是想改善书妖的状况,就像菲德拉那样,你想要的是让他们全体消失?”她摇着头,看着七芒星。“那样的话,你比学院也好不到哪里去,塞弗林,说到底,你们都是要彻底消灭书妖和墨妖。”

“通过战争消灭他们和改掉将他们带到这里来的那个错误,这是有区别的,”七芒星愤怒地反驳说,“他们并不是自愿从书里掉落出来的!我们可以让他们根本不会被硬生生地从自己的故事里剥离出来。我并不认为这个主意有什么不好。你真的认为他们中没有人希望从未到这个世界上来过吗?”

她想到了吉姆,很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跟书妖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她还是没法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当然,没有人愿意被关在管制区里受压迫,但是费园的书妖中不是也有很多更喜欢现在而不是之前在书里的生活吗?艾瑞尔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是个囚徒,是魔法师普洛斯彼罗的奴隶。在书巫世界中,他至少还有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死的时候是自由之身。艾瑞尔绝对不会赞同七芒星的这些观点。

芙莉亚攥起拳头:“我会是一个不知道钟表如何运行的钟表师,谁会把表交给这样一个人修理?”

“我可以给你建议。”

“你想要的是一个傀儡,就像蕾切尔是亚当学院的傀儡一样。”

七芒星使劲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想的……”

但是芙莉亚已经不再听他讲话了,她抽出鸟喙书,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然后从容地朝船舷上的一个缺口走去。这个地方的栏杆就像是被一张巨大的嘴咬掉了一块。

“不要!”七芒星对她喊道。

她曾经有好几次见过伊西丝和苏梅贝拉使用飘移术,有一回她还被飘在空中的魅姬追着在书城的房顶上跑,不过她自己还没有学会。苏梅贝拉在一次训练的时候说这是因为她放不开,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太过冷静了。

也许她缺少的就是一点激情和许多的怒气。没有时间实验,如果不成功,她会直接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样的话,她的其他问题也就都解决了。

“不要,芙莉亚……”

她没有理会七芒星,边走边念出了书页之心中的字句。

七芒星想挡住她的去路,但他的速度太慢了,她猛跨一步,赶在他前面来到了已经损坏的船舷边。七芒星伸手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合上了眼睛,一步跨出了船舷。

“我真是什么事都碰上了。”鸟喙书说着丧气话。

她的脚下不再是甲板,而是无底的深渊。在漫长的一瞬间,她感觉就像是从三米板上一跃而下,她的身体已经准备好迎接撞击,胃被挤向了上方。

随后,她的平衡感稳定了下来,对虚空的恐惧突然消失,她直直地立在空中,有些摇晃,还不像自己希望中的那么稳定,但是已经飘在了空中。刚才还让她内脏抽紧的坠落感被愉快的兴奋一扫而空。

“芙莉亚!”七芒星又喊道,但是芙莉亚没有理会他。她高高地飘在火山岩上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胡乱挥舞胳膊。同时,她又往下降了一些,速度非常慢,仿佛重力还没有完全放开她。无论如何,第一步算是成功了,成功让她一时间几乎忘记了七芒星说的那些关于世界的新开始和她自己在其中的作用的话。

大概过了半分钟,她才落到地面上,轻盈地着地。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心里既轻松又满意,直到这时,她才抬头去看玛丽花号,这个巨大的残骸在她背后就像一座高耸的山,借着闪电的光,她看到了上方船舷边的七芒星,那个孤独的身影正在朝下看着自己。就算七芒星现在朝她喊话,他的话也会被风卷走。

她急急地跑起来,穿过碎石地,朝那一串营火跑去,守卫放她过去了。她奋力向山顶上爬去,守卫已经被岩石隔开,但她似乎仍然能感觉到这些守卫的眼睛盯在自己的脊背上。一直到山丘的最高处,她才停下来,俯看着铺开在自己面前的光的海洋。山谷里传来狂野的鼓声,因为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所以营地里也从来没有寂静的时候。

芙莉亚没有走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而是斜斜地朝右边拐了过去,远远地绕开了菲德拉在半山腰上的洞穴,一路朝下面的墨妖营地边缘跑去。

“你要做什么?”鸟喙书怯怯地问道。

“我要去找他们。”

“啊,什么?”

“我只听说过他们曾经是书妖,被学院关在永夜庇护所里,在这里变了模样,除此之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还听说过他们吃人?”

“是的,这个我也听过。”

“也许还吃书!”

“那谁知道。”

“那你还要去找他们?”

“如果我相信了别人说的那些关于鸟喙书的话,那你现在就不会是我的心灵书了。”

“说的好像你有得选一样!”鸟喙书顶了她一句。“我们两个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就像鲁滨孙和星期五,罗宾汉和玛莉安,像……”

“如果我真能拯救他们,那就得先仔细地看看他们。”

“你也许能够远距离拯救他们,”鸟喙书说,“或者救一点点,或者根本不是救他们,而是救我们自己。”

“我正在这样做。”

“我们两个会变成烤串!你被串根长签子,我被串根短签子,然后架在一堆冒着烟的篝火上!”

“相信我。”

“相信!究竟是谁让我们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芙莉亚很庆幸自己的心灵书没有手,否则估计会有一根手指从她的裤兜里伸出来以示警告。“又是谁深思熟虑提醒你小心?是谁的建议一次次地被置之不理?这不光让我觉得伤心,还会直接导致我被人吃掉。”

“他们会想:这么小一本书根本吃不饱,还不如放掉它。”

“然后把那个多嘴的女孩烤了,放点迷迭香和……”

“嘘,”她从岩石中间穿出来,“马上到了。”

“我都能闻到他们的味儿了。”

一股动物的臭气扑面而来,让芙莉亚想起了科茨沃尔德那些农场里的牲口棚,或者泔水桶、下水道、臭烘烘的橡胶靴。

“签子!”鸟喙书哀鸣道。“还有火!”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吐出这口气,放松肩膀,走完了通向墨妖营地的最后几米。

她刚好碰上十五子的母亲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