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一匹马

最后一匹马

张中峰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重属巧合)

百山老汉独自一个人住在离羊头山牧民定居民点五公里远的一处自己曾废弃了十几年老房子里。低矮的茅草屋经过老汉的收拾却也不透风不漏雨,只是土坯墙已显得摇摇欲坠。墙上抺的泥皮已经被风雨剥蚀的斑斑驳驳。歪歪扭扭的窗户上新糊了一层白纸,有点刺眼,和那间老旧的茅草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黑的太黑白的又过白。房子的门也是歪歪斜斜的。屋子旁边早年的羊圈已经倒塌了,干打垒的土墙变成了十几截高高低低的墙段,昭示着往昔的耀煌。门前什么都没有,放眼望去,穿过茫茫的戈壁,可以看见百公里以外的天山矮矮的横在天边上。无风的下午,百山老汉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沙丘,㮦㮦,红柳和骆驼刺。更远的沙丘上,长着一棵高大的胡杨。据父亲讲,那棵胡杨足足有二百多年了。那棵树已经显得很沧桑了,有几个树杈已经干枯了。在一个干枯的树杈上,有一个草原雕的窝。这个窝也很久了,每年都有雕在上面养育小雕。孩子小的时候,他坚决不让他们去打搅雕的生活,外人更不行,久而久之,那棵树就成了雕的天堂。既是老汉搬到定居点以后,也没人来打搅雕的生活。这是老汉几十年立下的规矩。老汉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跟踪寻迹的绝活,谁干了什么,只要有足迹,就逃不出老汉的视线。

老汉看见一只雕飞回了窝,给几个小雕喂食。小雕们你挣我抢,叽叽嘎嘎地乱叫,一阵吵杂。大花狗卧在离老汉十多米远的一段矮墙下面,看一看百山老汉,又顺着老汉的目光去看那棵老树和树上的那窝吵闹的邻居。

白山老汉今年七十二岁了。他一生生养了六个儿女,但现在活着的只有两个,一儿一女。现在的儿子是老四,叫哈山别克,今年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自从一年前躲债出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有人说去哈萨克斯坦了,老汉一直不相信。但一年多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汉开始有点信了。是那次他把儿子骂的太很了吧!也许儿子是去哈萨克斯坦挣钱去了,挣了钱回来好还债、娶媳妇。

老汉漫无目的的转过脸,朝公路上看,目光所及,什么也没有看到。那条公路可以通到北塔山煤矿和东山牧场,两年前铺上了柏油。鸣沙山和胡杨林开发以后,旅游的人一年一年多了起来,路上来往的车也多了不少。老汉以前每年都在鸣沙山胡杨林一带放牧,那些地方熟悉的和汉族人熟悉自家的菜园子一样。不就是一堆会响的沙子和一些胡杨树,老汉怎么也想不通,那些城里人为什么会熬神费油的开上车几百甚至几千公里来玩。钱多的没地方花了!三年前,老汉还没有休息,在胡杨林边上放自家的牛羊,一群关内的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硬拉着老汉照像,叫老汉“胡杨老人“。老汉汉话全懂,当时就感到好笑,老人就老人,还“胡杨老人“!“吐浪嘎“就是“吐浪嘎“,“阿达目“就是“阿达目“!老汉并不认同。但是从那以后,每年旅游旺季都有很多人找老汉合影,于是老汉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胡杨老人“。老汉出了几年名,收到过各种各样的礼品。后来,老汉不放牧了,到了牧民定居点,偶尔也有人来找老汉照像,多半是以前照过像的老朋友。没有胡杨,他们就和老汉在老汉住的房子前合影。再后来,老汉搬到这个老房子上来了,也许他们找不到了,就没有人来了。回想过去,老汉觉得也挺有意思的,忍不住扭嘴笑了笑,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尼满吐浪嘎阿达目“!

公路离老汉住的地方有两公里。戈壁滩一览无余,只要有人来,一拐下公路就能看到。好多年以前,儿女还小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儿。那时候,儿子和女儿每天都要走五公里路去上学。傍晚回来的时候还在公路上,远远的就能看到。有空的时候,老汉都会骑马去接。老汉总是把女儿抱在前边,把儿子捎在后边。一路上,女儿象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而儿子却一声不响,老汉只觉得捎了个闷葫芦!

老汉叹一口气,想把思绪转开,只几分钟,又回到了过去。

十年前,百山老汉带着一对儿女离开这间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搬到了羊头山牧民定居点住进了新房子。一年前为了给儿子还账,不得意把房子卖了。儿子走了,不知去向,无家无舍的百山老汉孤身一人又重新搬回老房子来住。本来老汉还有一匹老马,可以骑上到居民点等一些地方看看亲戚朋友,买点生活用品。可是半年前,马被毛纺厂要账的人硬性地牵走了!老汉的腿有多年放牧留下的毛病,走一趟五公里以外的羊头山牧民定居点来回几乎得一天时间,幸好大花狗听话,可以给老汉驮一部分东西。女儿是家里最小的,五年前嫁给了邻居沃汗的大儿子哈贝道拉,结婚半年就听了朋友的话移民到哈萨克斯坦去了。老伴早在搬到牧民定居点以前就患癌症去世了,就在这间屋子里走的。老汉又当爹又当妈的带大了一双儿女,到今天一个也不见了,都到老汉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去了,狗杂种呀!

坐的太久了,老汉有点恍惚,似乎看到儿子和女儿放学回来了,背着书包一步一蹦地走过来但当定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老汉知道自己困了,但是又不愿回屋里去睡觉,固执地坐在那儿丢盹儿。迷迷糊糊的有几次老汉看到儿子骑马或者摩托车回来了,结果要么是什么人路过,要么就是幻觉。

老汉打起精神,再次朝公路上看,幻想着儿子或女儿奇迹般地从公路上拐下来,朝自己走来。什么也没有!虽然他知道希望非常渺茫,但他还是天天如此看着等着。就连刮风下雨他都要出来站一阵。

百山老汉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儿子出走了,生活就靠政府给的一点䃼贴过日子。逢年过节,乡里的干部还来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用的。

老汉看着公路,好大一阵连一辆车也没有,很静。又过了好大一阵,他似乎看到有人从路口下了公路,从高度和速度看,来人骑着摩托车。

老汉心里一喜,是哈山别克回来了吗?老汉相信自己多年放牧生活练就的鹰一样的眼睛,但由于太激动,还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不错,不是幻觉,这回是真的来人了!来人骑着摩托车,刮风一样的扬起一阵尘土,飞一般的向老汉的小屋驰来。

老汉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好几步,懂事的大花狗也兴高采烈地朝前奔了过去,并且友善地叫了几声。老汉几乎晕倒,儿子,儿子回来了!

来人在老汉不远处停下来,摘下头盔,老汉一下子泄了气,是亲家的二儿子海若拉!小伙子年龄个头都和哈山别克相仿,难怪老汉一时没有分辩出来。

“大叔你好!“海若拉问候老汉。

老汉回答:“好!你大大妈妈好吗?牲口都好的呢吗?“

“都好的呢!“小伙子说着话从摩托车的搭子里取出带来的东西。一块茶叶,一包盐,袋装的醋酱各两袋,两包方块糖。老汉吃纳斯,不抽烟,所以亲家从来不给他送烟。海若拉把带来的东西放在老汉坐过的石头上,然后说:“大叔,哈山别克来电话了!“

“啥?“老汉眼不花,耳朵却有点背,一时没有听清。

海若拉走近一点,提高声音说:“哈山别克来电话了!“

“谁?哈山别克!他在哪儿?“老汉喜出望外,终于有儿子的音讯了!海若拉告诉老汉:“在哈萨克斯坦呢!以前没有给你说,今天上午从我哥家打来的电话,让给你说一声,啥都好的呢。他在那边有事情干呢,你放心吧!“老汉急忙问:

“说了没有啥时候回来?“

“最近一两年可能回不来。回来了要账的人来了咋办呢!“

好啊,老汉心想,你们都到哈萨克斯坦去了!你们清静了,我老汉咋办?狗东西!

“大叔我走了!“海若拉发动了摩托车。老汉急忙拉住海若拉,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给海若拉,小伙子一扬手:“不要不要!“说着左手一松离合器,摩托车呼地一声就冲出去了。

这是半个多月以来老汉房子上来的唯一的一个人。

尽管老汉十分不愿意相信儿子去了外国,但没有死掉,也没有出啥事情,又在亲妹妹家,也一定不会受罪,心里也就踏实了。

老汉静静地坐到天黑,连大花狗也没喂就睡下了。

早早的,百山老汉就被胡杨树上的那窝草原雕叽咕嘎嘎的叫声惊醒了,可老汉破天荒的第一次睡醒了不想起床。

一年多了,没有儿子的音讯,百山老汉吃不香睡不稳。每天天不亮就醒了,磨蹭到天蒙蒙亮就起床了。什么事也没有,除了烧壶茶,吃几口馕就是喂一下那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大花狗。做完这两件事以后,就出门去坐在那块石头上向远处张望。望了一年多时间也没有望到儿子归来。三十岁的人了,丢不了!难道死了吗?死哪儿了?

现在终于有了儿子的音讯,虽然在外国,但毕竟还活着,老汉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担心的事没有了,老汉心里绷了一年的弦一下子松了劲,他只觉得浑身瘫软,连睁一下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汉躺在炕上心里平静的象一潭死水,大脑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里一片空白。

老汉就这样躺着,不想吃也不想喝。不知过了多久,老汉好像听到门响了一声,接着进来了一个人。老汉迷迷糊糊的听到那个人和自己说话,听声音是自己早已死去的老伴。老伴说了些什么他糊里糊涂的,只记住了一句,好像是说儿子有下落了你也该回去了。回去?回哪儿去?哪儿还有老汉的地方啊!就剩这儿了!幸亏前几年没有让儿子拆老房子,否则,他现在连一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了!

老伴又唠叨了一阵,然后关上门出去走了,他想问老伴干什么去,却说不出话来。老汉半梦半醒,脑子里一团乱麻。老伴到底死了呢还是活着他怎么也弄不明白。

老汉努力了几次才睁开了眼,房子里什么变化也没有,房门扣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来过人的痕迹。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刚才做了个梦,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怎么会来呢。

再清醒一点后他突然想起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过,说人快死的时候就会有已去世的最亲近的人来传信。当年爷爷快去世的时候就说奶奶来叫他了。莫非自己的大限也到了,老伴来传信了?想到死,老汉突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轻松感涌上了心头。老伴说的对,该回去了。他现在才明白老伴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他现在坚信老伴刚才来过。好啊,罪受完了!

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老汉孤独的守候了一年多,这回要彻底走了!对,老伴就是来叫他的,该回了!那边有祖辈,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早他而去的四个儿女……

老汉从爷爷奶奶开始,把自己懂事以来见过的人,不管活着的死了的,都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有的人模糊了,有的人清晰得很。老汉又细细的捋了一遍,看有没有欠谁什么,也没有,他这才放下了心。

老汉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渐渐变得清醒了,身上也有了力气。但是他还是不想起,往日他起来喂完了自己和花狗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儿子。今天,这件事不用做了,儿子在处国,两年三年也不会回来。起来干什么呢?与其起来没事可干还不如就这样躺着,反正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从窗户外照进来的阳光看,时间差不多中午了。老汉就这样躺着,突然有了一个担忧,自己老了,儿子又不回来,如果一下死不了,这日子怎么过?就这样一天到晚躺着?出去走走,到哪儿去?没有了马,自己就成了个残废人,去定居点买点东西还要靠大花狗驮!想到了大花狗,老汉一下子坐了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狗就没吃东西了,已经是第三顿了!老汉急忙翻身下炕去看自己的狗。现在,大花狗是老汉唯一的亲人了。

门一打开,大花狗立刻跑过来看老汉。从花狗的眼中老汉看到了担忧和困惑。狗通人性,老汉的反常让花狗有了想法。老汉心里一热,眼泪就充满了眼眶。有时候,人真的还不如狗,就连儿女都不行。老汉转身进屋取出了一个自己吃的大馕给了花狗。花狗看了看老汉,没动。老汉知道,花狗在为他担心。他好感动,上前摸了一下花狗的头,亲切地说:“吃吧,吃!“花狗还是不吃,老汉掰了一点馕吃了一口,花狗这才勉勉强强吃了起来,虽然吃的是白面馕,但根本没有平时吃麸皮时欢快。

老汉坐在狗的旁边,看着狗,默不作声。狗是通人性的生灵,看着老汉懒洋洋的一副病相,狗也高兴不起来。一人一狗,两个相依为命的生命就这样相依着各想心思。太阳在天上慢慢地移动着,阳光照在老汉的身上,有点热。老汉脱掉身上的外衣,起身放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拿着茶壶和碗。他先给花狗的食盆里倒了一碗水,然后坐在石头上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地喝。茶是昨天中午烧的,已经有些变味了,老汉懒得去重烧,就将就着喝。老汉喝着茶,又朝公路上张望。一年多已经习惯了,明知道儿子不会回来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去看。

老汉坐了有两三个小时,觉得有点困,刚想回屋里去躺一会儿,看到有一辆白色的车从路口下了公路,向他住的方向驶来,就没有动身。汽车很快就到了老汉的面前,是一辆皮卡。车刚停下,前后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从车上下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个老汉认识,是毛纺厂的一个什么科长。老汉明白了,债主子又上门了。他看到那个什么科长就生气!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那个人要账太损,说话极难听,下手毫无人情味。老汉的那匹马就是这个人牵走的。

那人走到老汉面前,双手叉腰说:“老汉,我们又来了!“

“来,来么!“老汉低声说。

那人说:“钱咋办呢?“

老汉没有吭声。

那人又问:“儿子呢?“

老汉厌恶地回答:“死掉了!“

那人又说:“不要胡说老汉!他跑不了,我们迟早会找见的!“

老汉没好气地说:“找么,好好的找!“

几个人在老汉的屋子前后转了一圈,打开屋门看了看,然后又来到了老汉面前。另一个老汉不认识的人对老汉说:“老汉,儿子回来了叫到毛纺厂来一下,把手续清一下,躲是躲不掉的!“

老汉没有吭声,点了一下头。

那个什么科长又说:“老汉,把你的狗给我们,给你顶二百块钱的账!行不行?“又一个人说:“你不要说,这个狗还挺胖的,能宰些肉呢!“

这个时候,大花狗似乎听懂了那些人的话,或许是见不得那些人居高临下指指点点神气劲,突然眼露凶光,随时可能暴发。那几个人心虚了,其中一个说:“算了吧,这个家伙这么大,整一口就惨了,走吧!“那个科长说:“肯定躲掉了!老汉知道呢,不说。走吧,我就不信等不着,老子有的是时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抓住他让他都担上!跑多少趟让他娃掏多少趟的钱!狗日的我就不信了!“说完话几个人坐上车绝尘而去,留下一阵扬尘久久不散。

看着远去的汽车,老汉有点兴灾乐祸的自言自语:“哈萨克斯坦找去……“

老汉放了一辈子牲口了,就没有见过毛纺厂给的那些山羊那么日怪,一只羊一年产不了一百五十克羊绒,还不产羔,好好的吃着草跌倒就死了。不到三年,儿子当时兴高彩烈地赶回来的八十只山羊死了个精光!说不会养牲口,老汉几十年不就白活了!说会养牲口,那八十只山羊为什么不到三年死了个精光!后来从别人的口中老汉才知道上当了。

那年,毛纺厂从东北引进了一批山羊,养殖户可以不掏现钱先把羊领回家,担一点利息,产的山羊绒卖给毛纺厂,顶羊款,顶完了羊款羊归自己。这样做的好处是既保证了毛纺厂的原料来源,又给牧民办了好事,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多少牧民甚至农民都挤破了头签合同,老汉的儿子也和众人一样高高兴兴的签了合同,并且真的赶回了五十只山羊。老汉看到那些山羊不怎么精神,儿子说是因为几千公里坐车没缓过来。老汉相信了。不管怎么说,有了几十只羊老汉还是高兴的,体格弱多操点心慢慢就好了。加上自己的羊,老汉一家现在有一百多只羊了。老汉多年来有个心愿,养几百只羊,过好日子!一个羊是放,一百只也是放。老汉的草场放三百只羊还是可以的。

过了几天,儿子又赶回了三十只。这样两次儿子就赶回了八十只羊。后来的三十只体格更差。他们不知道,那是有些知道内情的人退掉的羊,又给他们的。后来他们才知道当时有些拿到羊的人知道上当了要退羊,根本就退不掉,能退掉的都是有门路的。象老汉这样的老实人还在高高兴兴地养羊,做发财的美梦呢。

其实那些山羊根本不是东北的,而是购羊的人吃了回扣从甘肃张掖地区弄来的。而做这件事情的也不是原来的县毛纺厂的人。县毛纺厂已经没有了,已经被自治区的一家大型公司收购了。那家公司实力雄厚,后台相当硬,别说老百姓,就连县上的领导也惹不起!更让老汉吃惊的是,全县有四百七十多户人家和他们一样拿了毛纺厂的羊,而且都在三年内领的羊基本上死完了。还有一件让老汉吃惊的事是,在一个熟人家里看到了一只毛纺厂给这家提供的两千块钱的东北种山羊,就是自己不久前五百块钱卖掉的一只老山羊。

起初,养羊户觉得全县四百多家呢,不是一家两家,政府不会做得太绝,不会不顾老百姓的生活。绝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本金得还,利息毛纺厂该免。三年到了,毛纺厂没收到几斤羊绒,羊也没了,开始收羊钱和利息。养羊户心里不满,交钱的不多。

从第三年下半年开始,毛纺厂开始打官司。眼看着养羊户一个一个败诉,一个一个被强制执行。老汉把自家的羊全卖了,钱全部还完还欠人家三万六千元。老汉实在没有办法了,去找了自己一个在县法院工作的远房亲戚,想争取免一下利息,或者拖一两年。那位亲戚悄悄告诉他:没希望。这个案子是上面压下来的,县上也没办法。我们都知道老百姓吃大亏了,但还得那样判。就算我饭碗不要了,判决了,最后也推翻了!明摆着有人捣鬼了,但上面不让查。回去想办法吧,一打官司你还得掏诉讼费。听了亲戚的话,老汉回家后没和儿子商量就把房子卖了。儿子自从家里的羊卖掉还账以后就很少见到了。羊头山牧民定居点的房子不值钱,老汉的房子只卖了八千元,刚比工钱多点。还了八千还欠两万八,后来毛纺厂把老汉的马牵走顶了两千,这样还欠两万六。后来儿子回来得知他把房子卖了,来和他理论,被老汉一顿臭骂,儿子负气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多少人家都象老汉一样被那些山羊搞得倾家荡产,他们上访过,给名级政府甚至中央写过信,最终什么用都没有。有个领头的人还被公安局关了几天,罪名是在“七五“事件中聚众闹事了。老汉怎么也想不明白,政府咋就这样办事呢?

下午的时候,老汉觉得有点饿了,就拿了一块馕出来就着凉茶吃着。这时候,老汉看到有一辆摩托车向他的房子上走过来了。又是海若拉吗?又有啥事情了?

来人是乡上的一个干部,下了摩托车后走到老汉跟前对老汉说:“老爷子,你不能在这儿住了!“

“为啥?“老汉不解地问。

那人说:“今天明天两天大雨,你的房子不行,危险得很,你下午到亲戚家住一下。我们在羊头山定居点给你找了个房子,雨下完天晴了我们帮你搬过去。“

“这儿可以。“老汉说。

“不行老爷子,你得搬!我们得为你的安全负责!就算房子能住,你一个人有病了谁来照顾你。我们听你亲家沃汗说你儿子到哈萨克斯坦去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临走,那人又安顿:“老爷子,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要在这个房子上住!听清了吗?“

“听清了!“老汉回答道,心里很有些感动。

那人又说:“记住我的话。我走了,还有几家子我还得通知去呢!“

“走吧!“老汉扬扬手。

来人走了以后老汉并没有当回事,更没有走的打算。直到起了大风老汉才回到屋里去了。

风不停地刮着,而且越来越大,老汉的房子都被刮得微微颤动。窗户上的纸哗哗啦啦的随时都可能破裂。到天快黑的时候,雨来了。雨借着风势打在老汉房子的土墙上啪啪直响。老汉并不担心,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这回能有什么事呢!老汉没什么担心的,牲口早就没有了,狗有狗窝,也淋不上雨。现在就只有一件事,睡觉。

人老了,瞌睡少了,老汉睡不着,躺在被窝里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他今天心情很平静,什么也不去想。儿子有下落了,女儿嫁人了,过得也很好,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心静如水。他很享受这样难得的时光。不担心,不牵挂,不用考虑任何事情……不知过了多久,老汉睡着了。

老汉又见到了自己已故的家人,他们都围在他的周围,并不说话。老伴在给他擦头上的水,他不知道自己头上哪来的水。他喊自己那四个孩子,他们都默默坐着不吭声也不到他身边来。他的父母爷爷奶奶都静静的坐在一边看他。他试图和他们说话,但所有的人都不吭声。老伴给他擦头上的水,不知道什么原因,越擦水越多。突然,老伴抬起手在他的天门盖上拍了一巴掌,他一下醒了。原来是房子漏雨了,雨水漏在了他的头上,老伴的那一巴掌其实是房顶上掉下的一块泥。他急忙点着了灯,看房子里的情况。屋子里到处都在漏雨,后墙上湿了一大片。他查看完,在靠近炕沿的地方找了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坐下来等天亮。突然,他看到后墙朝外倒了下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房顶就塌下来了。他的一只胳膊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疼得历害,又抽不出来。身子压在几根椽子下面,几呼叫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叫喊,周围根本就没人!他听到大花狗围着房子衰叫,他明白,花狗在寻找他呢。过了不知多久,土炕被雨水泡塌了,他终于抽出了手。这时,花狗也刨开了一个洞,他在花狗的帮助下爬岀房子。

他硬撑着走到了那块石头边,努力地坐在石头上。被压的那只胳膊断了,疼得钻心。老汉只穿着一件衬衫,在雨里淋着。胳膊的疼痛,使老汉忘记了冷。好在天已经蒙蒙亮了。半小时以后,就能看清东西了。老汉看一看自己的房子,只有前墙还立着。完了,一切都没有了!最后的栖息地也没有了!他哪儿也不愿去了,他只属于这儿!

老汉低头看到自己的脚下有一节两米左右的短绳,心中突然间有了一个决定。他伸手摸了摸紧挨着自己的花狗的头,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那间塌了的房子走去。到了房子跟前,他用那只好手把绳子系在了一个翘起的椽子头上,然后再挽了一个扣子,把自己的头伸进扣子里,用手紧一紧,然后向后一倒,上吊了。

花狗这时才明白了主人要干什么,急忙冲上去咬绳子。花狗年岁也大了,牙也不行了,等花狗咬断绳子,老汉早就没气了。况且老汉挽的扣子既是狗咬断了绳子扣子也不会开。花狗闻了闻主人,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便发了疯一样的冒着雨向羊头山牧民定居点跑去。他要找个人来救自己的主人。而百山老汉此时已经随他的已故的亲人们走了。

雨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下着……

2017年12月29日6:30于东城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