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鲍福 著
周桂笙译
吴趼人评点
于嘉英 校点
译者曰:我国小说体裁,往往先将书中主人翁之姓氏、来历叙述一番,然后详其事迹于后;或亦有用楔子、引子、词章、言论之属以为之冠者。盖非如是则无下手处矣。陈陈相因,几于千篇一律,当为读者所共知。此篇为法国小说巨子鲍福所著。其起笔处即就父母问答之词,凭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从天外飞来;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乱起。然细察之,皆有条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虽然,此亦欧西小说家之常态耳。爰照译之,以介绍于吾国小说界中,幸弗以不健全讥之。
第一节 逞娇痴佳人选快婿赴盛会老父别闺娃
“爹爹,你的领子怎么穿得全是歪的?”“儿呀,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没有人帮忙,我是从来穿不好的。”“话虽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帮。你的神气慌慌忙忙,好像我一动手,就要耽搁你的好时候似的。”“没有的话。这都因为你不愿意我去赴这回席,所以努起了嘴,甚么都不高兴了。”“请教我怎么还会高兴呢?你去赴席,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所为的不过是几个老同窗吃一顿酒。你今年年纪已经五十三了,这些人已有三十五年没有见了,还有甚么意思呢?”“五十二岁。姑娘,我请你不要把我年纪来弄错。这不是说短了我的日子,犹如咒我一般吗?至于讲到这顿酒,却是我们同窗的一个纪念会,会中的朋友,差不多还有许多没有见过的呢。然而内中有一个人,是我很相好的。此人与一位大臣很知交的,所以我想托他在政府里替我请奖呢。难道我真为的是吃一顿酒么?”“嗄!可不是就为那新制的第九十二队团练像么?这件东西,大家都以为好,我却一见了他就要生气。自从你动工以后,我连相馆里都不愿意去走动了。今天晚上你去赴席,偏偏又为的是他!如今你钱也有了,现成的享用尽够了,还要那政府的功名做甚么呢?”“哼!我何曾有甚么钱?这份产业是你母亲的姑母留下的,一年可以得六万法郎的进益。现在不过为的是你年纪还小,所以替你经管。再等两三年,我就应该交还给你了。要是你对了亲嫁了人,这份产业就要归你丈夫执掌了。”“哦!故此你要把我嫁掉吗?”“你总不能老死不嫁人呀!我要丢开你呢,本来也是舍不得。然而你也总不能说是一定等我死了再去嫁人,因为我还想再长长久久的多活上他几年呢。”“丢开我吗?为甚么呢?我也并没有一点意思要丢开你。即使有人要娶我,我自然要同他说明白,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我们大家总得住在一块儿过日子呢,这间屋子住三四人也还住得去。你老人家应得在楼下一层才与相馆进出近便;也省得你老人家偌大年纪,在楼梯上上下下的。我们两口子住在第二层。第三层还可以给丽娟表姐做个卧房,他是年轻力壮的人,再高一两层也不要紧的。”“好呀,好呀!你已经打算得那么周到了吗?既是这么着,你索性把装修陈设都支配好了罢。可见得古人说的,你们‘女孩儿家是个天生的奇怪东西’,这句话是一点儿都不错的。照这样看来,恐怕谁都要疑心你已经拣着个老公了呢。”
且说当时他父亲站在大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影儿,在那里整理他那胸前白衬领上的带结儿,就是方才他女儿说他穿得不正的东西。他女儿却坐在火炉子旁边烤火,低了头,一停也不停的在那里拨弄炭火。原来这位小姐生得天姿国色,正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而且束得一搦的楚宫腰,益发显得面如初日芙蓉,腰似迎风杨柳。他的父亲却与他大不相同,父女之间,没有一点相像的。生成浓眉大眼,粗臂阔肩,矮壮身材,卷曲头发,颔下更生就一部连鬓的浓须。一双手是用惯了锤儿凿子的,那既粗且硬的情形,更不用细说了。他的品性却是老成正直,不失为一条强硬好汉。闲文慢表。
且说当下因为他说疑心他女儿有了老公,所以他女儿含着羞问道:“倘使我真是有了个人儿,你说怎么样呢?”“嗳!那是甚么话?儿呀,你可要好好的记着:你爹爹没有答应,你是不能嫁的呀!”“我也知道是如此,所以才对你说呀!”“那么说,你真是有了?但不知你的老公是在那里找得的呢?”“在史太太的客厅里。”“吓!哈哈!那么我懂得了,你为甚么常常的要到他那边去。他这个老糊涂,只晓得常常的请客。你还屡次的拉我同去,我总不愿意往他那里去走动。”“你看这都是你自己错过的了;要是你肯去走走,早就可以看见你那个……”“甚么我那个?”“你那个将来的女婿呀!”“我的将来的女婿么?你好快呀!妙儿,来,来,你把那话说得明白一点儿。我本来不是个刻薄寡恩的父亲,我也很愿意你嫁一个相当合意的人儿,然而这件事我总要作一点主。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且告诉了你:从来有那么些人,专门在女孩儿身上用心,其实他的用心是假的,他一意只垂涎在那副妆奁上。你可千万不要上这个当。你的赔嫁有二十万法郎,说大不大,说小也就不小了。你也得要自己留点神。如今你的意中人是谁呢?不是一个技艺中人吗?”“并非并非。此人可是很欢喜美术的,他也很佩服你老人家的本事。然而他却并未曾动手用过一个锤儿,拿过一把凿子呢。”“你说他佩服我的本领么?算了罢,不要你拍马屁,他连我的生活都没有见过呢。他到底是干甚么的?”“他起头本来要投身到交涉场中去办理外交,后来又改了主意。他有二万法郎的进益,就靠此度日。平时最留心的是史鉴,所以他天天在公家藏书楼里消遣。到了晚上,他们另有社会的。他今年刚刚三十岁,长的很好看,很和善。他也很疼爱我。”“总而言之,他是样样式式都好的了?”“不,他有一样不好:他是个世袭的伯爵。”“哦!一个伯爵?你要嫁一个伯爵?你知道你是个石匠的孙女儿,你老子铁瑞福当初还当过苦工的呢。这个你都告诉了你意中人没有?”“都讲过的。他说你要是肯招他做女婿,还算是他的造化呢。”“那么他一定是个宽宏大量的贵族了。然而他是凤凰,我们是草鸡呢。他到底姓甚么?叫甚么?”“他姓贾,名尔谊,号斐礼。”“那么我应该叫你做贾伯爵夫人了。”“即使我成了亲,你还得跟从前一样,叫我一声妙儿呀!这桩事,我没有同你商量,先自定了,还要求你饶恕我呢。”“甚么呀?你已经定了吗?”妙儿一面笑,一面说道:“是呀,这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呢,你为甚么总不肯同我一块儿到社会里去?倒要同那些不相干的人在大客店里吃呀喝的,闹个不了?领子儿歪到了耳朵底下,还乐得不知怎么样呢。”说了又笑个不了。“你想甚么样罢?我本来不是伯爵贾尔谊,不比他会把领子扣的整整齐齐的。如今你也不必多说了,来帮着我结好了罢。”
于是妙儿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父亲跟前,举起一双纤纤玉手,把他颈脖子上的白色衬领紧紧的结住,几乎叫他老子头也转不过来。然后抬起头,把一张娇滴滴的脸儿送到他父亲嘴边,说道:“如今亲我个嘴罢。”他父亲对他亲了个嘴,说道:“现在你愿意的都依了你了。”妙儿带笑道:“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呢!后天斐礼要到我们家里来当面求亲,你一定要见他的呢!”瑞福听了,叹口气道:“这样一个客气人,就叫他斐礼。”又把眼帘往上一卷,对妙儿说道:“我那可怜的儿呀!你连这一点礼数都不懂得么?”“这倒不是礼数的问题,倒是我的乐处呢。贾君来,我要你见他。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好呀!我就答应了你,见他就是了。我想见见他,也好让我看看他是个甚么样人。要是个油头光棍的人,我可就要把闭门羹相待,没有甚么客气的,可不要怪我。”“要是你看他是个好人,你又怎样呢?”“再看罢。他是一个伯爵,我也不稀罕甚么伯爵。然而说来说去,也并不是他的不是。”
“这么说就对了。同你争了半天,可以算我胜了。让我替你把带子儿再弄弄好,去赴纪念会罢。如今你到镜子里去照照,看好不好?”“如今我很整齐了。可惜我的胡子太长,把你打得好好儿的结子,差不多都挡着看不见了。”“你应该把胡子剪剪齐才好。现在看着,好像那大花园里面塑的那个铜人儿的相貌似的。”“我恐怕只有你的那个斐礼伯爵,才有两撇好须呢。”“他的胡子又软又细,就像是丝的似的。后天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快去罢,我已耽搁了你许久了,不要叫人家等你呢。去了,去了。玫瑰,叫的马车来了没有?”“来了,在外头等着呢。”“你甚么时候回来呀?”“我也说不定。我想到那里去,又要吃酒,又要唱歌,不到半夜,总不得罢休呢。我看你还是先睡,不要坐着等我罢。”“你要是肯当当心心的不要吃醉,我也就先睡觉,不必坐着伺候你回来了。”“小孩子,你这话怎么讲呀?”“你自己也很明白的,只要这么满满的一杯酒儿,就要把你醺倒了。所以你吃酒最要当心呢!第一件,是望你叫一辆马车,径直的回来。你知道,那些新闻纸最爱攻的,是那些老晚在外头走道的人。所以你晚上在外头,我很不放心呢。”“嘎!我有两个好拳头呢,怕甚么?来,我的好孩子,咱们再亲个嘴,就走了。”
妙儿当下走近他父亲身边,亲亲热热的把左右两面香腮凑近他父亲鼻子上,给他闻了两闻。然后代他穿上一件外褂,送他到了楼梯底下,方才握手而别。瑞福临上车时说道:“我的儿,你明日早起再会我罢。”妙儿亦随口答应道:“随天所欲。”原来这句话是回族教中人的俗话,他们常常用惯的。谁知此番铁家父女这句话,却是无意中成了个不祥的谶语,大有随天所欲,天不欲之意呢!要知成了个甚么谶语,且待下文分说。
第二节 掉笔端补提往事避筵席忽得奇逢
却说叫来的马车本来早已停在门前,瑞福出门,即便上车。当命马夫加上几鞭,不多一刻,即离了他所居的白帝诺路,往大客店而去。这座大客店是著名的酒馆,他们今日纪念会就在那里设席。离白帝诺路虽是甚远,瑞福虽是独自一人坐在车上,却还不甚寂寞。只因他方才听了女儿一番言语,实出意料之外,故在车上翻来覆去的寻味他女儿的那番说话。
原来瑞福初与他妻子十分恩爱,讵料不到十年间,他妻子就去世了。只剩下妙儿一个闺女,所以瑞福十分疼爱妙儿,差不多竟是单看着女儿过日子的了。瑞福的父亲在生时,曾经当过一名采石工匠的头目,日作夜息的抚养得瑞福长大了,把他送到工艺学校里去学刻石的技艺,这也是望他箕裘相继的意思。瑞福果然学了一手好工艺,倘能够早点出了好名气,就靠着这一点本领,也可以一生吃着不尽了。争奈他年少时候,走的头头不是路,犹如中国的俗话,叫做“运气不好”。自从那回争取那罗马赛艺的文凭不得到手,把他气个半死。从此越觉得无聊,穷困也日甚一日,甚至于借住在三等客店之中,与那些下流社会中人为伍。虽然,这却不是他的技艺不精之过。只因此等雕刻匠的行业,本来不容易守得出名的。俗语说的“头难头难”,万事起头最难。这不独是古今一辙,并还是中外一辙呢。所幸他在石工场中做工的时候,遇得一位知己,这也算得他一生的奇遇了。
你道这知己是谁?原来不是别人,乃是一个贫家少女。虽系小家碧玉,却也楚楚可亲。而且生得聪明伶俐,比着瑞福,着实有算计得多呢。只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喜得幼时学过音律,拉得一手好胡琴。他仗着这个本事,在那些中等人家出出进进,教习人家子女拉拉胡琴,唱唱歌,也就可以口了。这日与瑞福相识,就一见如故,成为夫妇。当他们成亲时,往后的日子怎样过法,并未计及。喜得这位琴师年纪虽轻,却极有恒心,不比那朝三暮四,今日同志,明日仇敌的少年。自结缡以后,依然天天出外操理旧业,那进款纷纷不断,倒也可以算得是他的一份妆奁呢。而且瑞福本来有一种傻头傻脑的神气,自从他女人过门之后,慢慢的把他陶融得好了好些。后来又劝他不要灰心了本行,生疏了技艺。从此瑞福就取了些白石,雕了好些人像,出去求售,颇得善价。后来又想出一个新法:做了模子,范了好些富商大贾的面像,出去发卖。大家越发的争相购取,家计从此渐渐的宽裕了些。过了年余,就生了妙儿。一家三口,日用渐增,也还可以支持得过,然而困难的时候还是有的。所以妙儿到了九岁以外,还跟了他母亲,不时的在当铺里出入哩。后来每日的进款,渐渐的有了一定数目,光景就一日富余一日,两口子就可以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了。那里知道却又凭空里生出一件意外之事,把他的家门又改变了一番。
原来瑞福的女人本有一个未曾出阁的姑母,一向在路恩(法京巴黎北部一名城也)经商贸易,手里积蓄了好些财产。但是他的生性鄙吝不堪。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不能专咎他一个的。况且做人不刻薄不鄙吝,这钱还从那里多起来呢?所以瑞福的女人虽然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姑母,却还是与没有的一样。他少时候,想要到学校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学费,曾经同他这姑母商量。谁料他姑母非但一毛不拔,说到“借钱”两个字,他还想你拿两个法郎去换他一个呢。及至嫁了瑞福之后,知道他有手技,有进款,不怕他久假不归,方才肯略略通融呢。后来不知怎样,忽然得了一个极奇怪的暴病,跳起来就死了。所有一切家财物产不及分晰明白,连一句遗嘱都没有。未曾出阁的人,又没有子女。当时大家查来查去,才知道他有一个内侄女儿是最亲近,照例可以承受遗产的。所以瑞福家里,就白白的享受了这份家财。一个穷措大,忽然做了富家翁,只乐得他心花怒放。幸得那时瑞福的家计也是渐渐宽裕的时候,倘使他穷极的时候,蓦地里得了这份家财,那才叫做穷人发财,如同受罪呢!然而大凡一个人是乐不可极,乐极会生悲的。这位铁娘子自从收受了这份梦想不到半空里掉下来的大家财,享受得没有三个礼拜,忽然犯了个伤寒症,没有几天,就呜呼哀哉了。害得他丈夫、女儿哭的死去活来。
瑞福女人既死之后,这份家财就到了瑞福的掌握里来了。然而将来终久是妙儿的名分,瑞福不过暂时掌管着罢了。当下他就买了一所房子,请了一个女教师,做妙儿的教习。这位女教师,本来也是铁府上近房的亲戚,所以瑞福格外的信托,就把这教育都托付了他了。从此瑞福虽然失了内助,伤感不已,然而有了家财,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甚么都可以不必担忧了,故此他就专心致志的在技艺上用功。那时成本既宽,生意自广。说也奇怪,越是不等钱用,这钱越是来的容易呢。于是他财多势盛,那声名也跟着财势涨大起来了。那些同业中人,那一个不看重他?还有那谄媚他的,更不必说了。
且说由贫入富的人,本是格外快活,那心境也格外开展。没有几时,他就式式享用惯了,从前那一种穷措大的寒酸态,不知不觉的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另外换上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面孔出来。但是他总不肯投身社会,所以他交游不广,寂寞异常。与那些社会中人不相联络,自不必说;就是他女儿,他也不许常常出外多交侣伴,即使偶然出游,也要叫他亲戚相伴。原来伴他的这位亲戚,就是那位女教师,妙儿叫他做丽娟表姐的。这丽娟好像是妙儿的看护妇一般,总是不离左右的。话虽如此,他父女两个相识的朋友已是不能算少的了。就是那位极有名望、十分豪华、常请贵客的史登来太太,自从瑞福给他塑了一个半身形像之后,彼此往来也很亲热的。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瑞福这天听了妙儿一番意外的谈论,就似青天里来了个霹雳一般。想着:“可恨他从前把我瞒得铁桶相似,让我一个人在鼓里做梦。不要说是商量,连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影儿也没有一点给我知道。直到今日,方才尽情的宣露。叫我心里好不难过。加之这个中意的人,起先绝无商量,忽地里无端端的后天又要见我,岂不突兀?”原来瑞福自己也常常给他女儿打算得很周到的,他知道女儿早晚总是要嫁人的,然而他心里总想愈迟愈好。所以这天听了那一番消息,他是万万提防不到的。至于讲到这个人是妙儿自己拣中这一层,他更是郁郁不乐,不以为然。话虽如此,瑞福并不想阻挡他女儿自己择配的权利。因为妙儿的母亲当初也是自行择配,有例在先。况且他阅历数十年,深知道自相配偶,比亲友牵合的好得万倍。但是他所选的是一位甚么伯爵,知道总是不行的。虽然还没有见过他一面,想来总是无事可为的一个纨袴子弟。这种人大抵都是一味骄傲,妄自尊大的,如何好嫁与他?所以心里一定要在实业家里面选一个快婿,以为一个人只要精熟了一种技艺,目下虽未发达,日后总不怕没有出头的。他一个人坐在车上想着这事,那心事就如同那车轮一般转个不了。一时间百念交集,心问口,口问心,说道:“这件事叫我怎么样办法呢?”一路如此,直至马车已停,他的身子已在大客店门首,他还是回答自己不来,到底怎么样办法才好。
且说当时大客店的客厅里面已挤满了一厅的客,瑞福到来,要算是末末了一个的了。这回到的会友,约摸有六十多人,各国的人都有在内。也有年纪很大,胡子已白的人,特意要来趁高兴,借此看看当初在学校里的光景的;也有年纪极轻,初出学校的;其余贵的、贱的、贫的、富的,种类甚多,各各不同。原来这个纪念会发起得好几年了,每年总在二月里举行。但是这位瑞福却从来没有到过。从前为的是没有钱,所以连兴致也没了。自从他发了财以后,人虽不到,这项会费却是年年送到的,这也要算他是一个热心会友呢。至于此番到会的缘故,因为他在一二个礼拜之前遇见一个老同窗,就同他约定,说今年这回大聚集,大家一定都要到场的。原来这位朋友,与那些当道的大员们往来相熟的很是不少,所以瑞福怀了个攀龙附凤的想头,想在这天晚上大家在一块儿宴饮的时候,可以凭藉他一个个的介绍起来,以后就可以彼此稔熟,慢慢的就亲近了。
你道瑞福为甚怀了这个想头呢?原来他私心里窃窃希望的,是一个奖励的宝星。他每每看见人家血红的带子上挂着那个劳什子,中间一颗晶莹透澈的宝石,四面嵌着赤金的框子,宝光闪烁,挂在胸前,好不威风,好不体面。他虽是技艺极精,却向来埋没着未曾得有。如今虽说有了钱财,究竟怎及得这东西的体面?而且又不比得中国的名器,只要有上了几个臭铜钱,任凭你甚么红顶子绿顶子,都可以捐得来的。这个却是非有当道的赏识了自己的技艺不可,所以他念念不忘的也想要弄这么一个荣耀荣耀。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大凡贫的要想求富,富的却又想求贵了,那里还有心足的一日呢!谁料瑞福这番不来倒也罢了,既来之后,不觉大失所望,心中不住的烦恼懊悔。你道为着甚么来呢?因为他前天所约的那一位要紧朋友,并没有践约而来;其余虽有许多会友,却并没有一个相熟可以谈谈的。虽然六十多人之内,总有一两个旧相识,因为多年不见,相貌变换了许多,无从认识的了。
当下瑞福四面都转过,东张西望,自己找不出熟人,别人也不同他招呼。他心里一想:“如此筵席,吃也无味。客目单上虽然已经签上自己名姓,就是不吃,也是不妨。不如趁此众人尚未坐席的机会,先走了罢。想妙儿此时一定在家吃晚饭,等我突然回去,给他一个出其不意,使他诧异诧异;而且可以叫他知道我这回赴会,并非为的是馋嘴作乐而来,不过是约定了朋友,不能不到。如今是朋友失了我的约,我没有事情,也就早早的归来了。”
打定了主意,回身往外就走,三脚两步到了大客店门口。正要跨出大门,忽然边厢里走出一个美少年来,走近跟前,笑吟吟的叫一声“铁老先生”。又说道:“在下意欲与老先生说两句话,不知可嫌唐突,先请一个示。”瑞福定睛将这美少年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却原来是一个素昧生平,绝不相识的人。要知此人毕竟是谁,且待下文分说。
第三节 赏知音心倾世侄谈美术神往先师
却说铁瑞福来到大客店,见所约的朋友没有来;周围绕了一遍,也没有个相识的人。正想回去,忽然来了一位少年,对着他致敬尽礼。瑞福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只见那少年鞠躬说道:“小子有几句话想给老先生谈谈,不知可使得么?”瑞福道:“使是没有甚么使不得,但是……”这句话的下半截还没有说出来,那少年便打断了,抢着说道:“小子的老人家当初在学堂的时节,是与老先生同班的。老人家谈起你老先生时,总是钦佩你老先生的行谊,在小子面前,很谈得不少呢。不知你老先生忘了没有?姓白名勤的就是呢!”瑞福听了,慌忙答道:“吓!是他么?没有忘,没有忘。他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朋友,最是莫逆的,怎能忘得了呢?他有了这么出众的儿子了,真是可喜!他可好吗?我这几年忙的甚么似的,许久没有去望望他。他今夜来么?”少年说道:“老先生还没有知道?先君不幸,三年前已经过世了。”瑞福惊道:“怎么呢?已经过世了?万万想不到他这么点年纪就过世了。我记得他还比我少一岁呢!可怜像他这么一个身强力壮、聪明豁达的人,不叫他多享几年福,就这么亡过了,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呢!虽然,他有了你这么一个出众的儿子,也算得是善人有后的了。我今夜来到这里,看见没有一个相熟的人,打算要走了。不料碰见了你,好叫我悲喜交集。咱们必得要谈谈,这会我可不走了,咱们坐在一块儿吃喝他一顿罢。”那少年答道:“正是,小侄刚才也这么想着呢。因为在签名簿上看见了老伯的大名,就很想乘这个机会请见,同坐谈谈。这会咱们也可以坐了。”
原来这客厅里的座位,除了首席几位要预备着请那些贵官达人,与及那大书院里的牧师、教习人等上坐,其余那些座位,都是任凭会友自由选择,不分甚么大小的。还亏得是这么一个办法,这个大宴会虽然一两点钟时候不能了事,可是顶多也不过三四点钟就完了;倘是同中国一般的繁文缛节,一个个的定席,一个个的敬酒,临了就座时还要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出那讨人厌的样子,以为是客气的,也不管旁边有个肚子饿透了的,嗓子里伸出个小手来,巴不能够抢着就下肚,在那里熬着等他。【眉】偏要插此闲笔骂世,不怕世人恼耶?要是这么着,只怕这个宴会还要闹到天亮呢。闲话少提。
且说当下瑞福同那少年选定了座位并肩坐下。左右的人都是不相识的,但是他们各人都有了各人的伴当,一对对的都在那里谈天。所以这里两个人有话只管谈,也不虑有人来打断话头的。那少年看见这个光景,就想趁这个机会同他开谈,又不知从那一句说起的是好,因嗫嚅着问道:“老伯,令爱千金近来可好?”原来他这么一问,虽说是极平常的一句应酬说话,然而这么一个少年,在瑞福眼里,那少年口中又是这么一句说话,刺到瑞福耳朵里,不由得瑞福不诧异起来。慢腾腾的答道:“小女好。然而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呢?”那少年自悔出言孟浪,觍觍的答道:“小侄赴史太太府里的跳舞会时候,曾见过几次来。”那少年嘴里是这么说,那脸上不觉隐隐的泛起了两个红晕来。瑞福听了,这才明白。说道:“这却是有的。那一位史太太的豪华,也算得少二寡双的了,合巴黎城里的人,差不多都叫他请遍了。然而我却与他没有缘法,因为我最恨的是日耳曼乐舞。不知怎么的,我的小女却又最欢喜那个。”【眉】以下无叙事处,所有问答,仅别以界线,不赘明其谁道,虽是西文如此,亦省笔之一法也。“怪不得在史太太那里总没有遇见老伯呢!不瞒老伯说,小侄几次三番要想同令爱当面谈谈,告诉他我们是世交,然而总怕唐突了他,所以总未曾当面。”“不打紧,你但请到我那里来,我是天天在相馆里的,我亲自引你见他就是。你们是世兄妹,论理也应该见见的。”“多谢老伯。但是除了礼拜日,总是不得空的。因为小侄在银行里面执业糊口,行里的规矩,只有礼拜日可以休息。”“那么你到了礼拜日来就是了。要是白天里没空,就是晚上来也可以,随你的便罢。恐怕你还没有娶亲罢?”“还没有娶呢。晚上出来却是不很便当,因为舍妹年轻,晚上很不放心丢他一个人在家里。”“哦!你还有个令妹?那么你带着他同来就是。”
瑞福在那里一面谈天,一面喝酒。到此刻,他跟前的酒盅儿里差不多干了。歇了歇又道:“我家妙儿的女伴,没有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令妹要是能够常来给他作个伴儿,他还不知道欢喜得怎么呢。”“舍妹知道有这么一位世交姐妹,也是要欢喜的。只可惜他天天忙着做活,不知能常来不能。”“还做活么?请教他做甚么?平金呢?绣花呢?针补一定好的了。”“都不是,他在那里扎假花呢。不瞒老伯说,先君在海关里办了二十五年的公事,到身故后,依然是两袖清风,没有一些遗产,家计本不甚宽裕。小侄更是惭愧,每月挣了几个钱薪水,总是入不敷出的。所以舍妹自己的零用,还仗着十个指头儿在那里帮忙呢。小侄空下来的时候,谱了几套曲子,还合得拍,多早晚得了善价,也就可以补助他了。”【眉】何不卖与新小说社,包你可得善价。一笑。“既是那么着,我很可以帮你的忙。你知道那些大行大栈里的经理人,多半是我的相好呢。我看你现在的光景,和我当初差不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穷得甚么似的,又是娶了个分文没有的穷女人,那才苦呢!此刻我可挣上几个钱了。然而我老实告诉你,我的这份家财,是来得很奇怪,叫人想不到的,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至于像你们年纪轻轻的人,只要上心去学手艺,把本事学好了,怕没有出头的日子么?【眉】少年人听者。你将来还可以望娶一个有钱的媳妇儿呢。这件事情,我给你留心着,只要我可以做得到的,一定帮你的忙。”【眉】路义是个至诚男子,若令急色鬼闻了此言,只怕要巴不得一声求他做媒人也。
俗话说的好:“话得投机千句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时瑞福同这少年谈入了港,倒觉得越谈越高兴起来;看看那少年,也是越看越中意。所以同他谈的话都是真心真意,肺腑之意,很有意思在里面的呢。要过他的名片看看,知道他名白,字路义。问了年纪,知道他二十五岁。看看他生得身材雄伟,仪表不俗,唇红齿白,出言风雅,吐属不凡。可惜他生长在法兰西,那法兰西没有听见过甚么美男子,所以瑞福没得好比他。要是中国人见了他,作起小说来,一定又要说甚么“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貌似潘安,才同宋玉”的了。【眉】公亦在此译小说,何苦连作小说的都打趣起来?
瑞福见了这等人,不由得他不暗自赞叹,在肚子里暗暗点头。回想自己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举动一切,也同此人差不多。可惜妙儿用情不用在他身上,却去爱上了那少年浪子。白路义虽然不是贵族,终究是个可以自立之人,我的意思总是他好。【眉】择婿不当如是耶?今之斤斤于财产者可以反矣。好得妙儿此刻还不好算定是一个甚么伯爵夫人,倘使贾尔谊真是不合我的意思,我自有主意对付他。果是如此,我今夜也算不虚此一行了。而且菜也好,酒也多,他们不停的斟给我喝。并不像那小家子斟酒只得半怀,累客人要向主人借锯子,要锯去了上半截酒盅的样子。【眉】又骂人了。又有了这么一个说得投机的美少年在旁边陪着,我不来也是错过。心里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吃完了一样菜,拿起雪白的手帕来抹抹胡子。白路义又规规矩矩的同他闲谈道:“老伯方才说的娶亲这一层,小侄的意思,还不必忙着,且过几年再提也不晚。”原来白路义听了瑞福方才说要助他娶亲的话,并没有会到他命意所在,所以心中雅不愿意。就把过几年再提的话,打断了他的话头,使他不再提及。【眉】若是会到他命意所在,就好马上跪下来叩头叫岳父。虽然不像那个做了中堂伯爵的女婿,老婆总骗着一个了。一面就和他讲论各种美术的经络,醰醰有味,无一不中窍要。至于谈到塑像一层,瑞福平日本是以个中斫轮老手自命的,此刻听了白路义的一番议论,居然像是一位老师,觉得自己平日有几处想得到做不到,不得满意的地方,他居然能句句搔着痒处,可见世界上人的本事是个没有穷尽的。译书的想去,那瑞福是个法国人,未曾读过中国书;要是他读过了中国书,他此时一定要掉文引着孔夫子的两句话说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了。闲话少提。
且说白路义虽然是清辩滔滔,可知那瑞福也是个自幼辩佞,善于词令的。况且美术一门,又是他曾经专门学的,从前借住客栈的时候,那一天不同人家辩驳,那一天不同人家讨论。所以说到这一层议论,他是从不让人的。后来自己有了房子,就没有那些外人来同他往来讨论了。今夜忽然遇了这么一个知音,而且旗鼓相当,犹如棋逢敌手一般,他焉肯不从头至尾,探本穷源的细细讨论一番呢!
原来他们行业中,也有一位远祖先师,叫做密确而(Michael Angelo);就犹如中国木工祭鲁班,马夫敬伯乐,鞋业祀孙膑,星家拜鬼谷的意思。不过他们是追念古人的精神,中国人是一味对着那偶像叩头,这还不算数,还要不伦不类的把伯乐的偶像塑成三头六臂,称他做伯乐大帝,把鲁班称做工部尚书。就这一点分别,可是差得远了。
当下瑞福因为与白路义畅论美术,偶然想起这位密确而先师来,不觉穆然神往,满满的喝干了一盅酒,祝一声“密确而万岁”;又满满的再喝干了一盅酒,又祝一声“密确而万岁”。白路义在旁边呆呆的看着,心里想着这位先生的酒量着实可以。只见他又是满满的喝了一杯,说道:“美术同业万岁!”他只因神往这位先师,所以如此。谁知他不神往犹可,这一神往,却被先师误尽了他的大事,几乎性命都不保。要知是误了甚么大事,且待下回分说。
此一回看去似是全属闲文,却全是后文伏线。阅者勿以赘谈视之也。
中间处处用科诨语,亦非赘笔也,以全回均似闲文,无甚出入,恐阅者生厌。故不得不插入科诨,以醒眼目。此为小说家不二法门,西文原本不如是也。
译者与余最相得,偶作一文字,辄彼此商榷。此次译《毒蛇圈》,谆谆嘱加评语。第一、二回以匆匆付印故,未及应命,请自此回后为之。
(趼廛主人)
第四节 醉汉深宵送良友迷途黑夜遇歹人
却说铁瑞福因为谈美术,追溯起先师来,多喝了几盅酒,不觉把他女儿叮嘱他早回的那番言语,从法兰西国丢到了爪哇国去了。到后来益发是左一盅,右一盅,喝个不住,好不自由快活。直到后来大家要喝香饼酒【眉】香饼酒,粤人译作三鞭,要之均译音也。今从众。来散场,他老人家已是醉的醺醺的了不得。好在此时还没有露出马脚来,不过觉得言语多些罢了。白路义也没有知道他的毛病,见他如同渴骥奔泉的喝酒,只有暗地里佩服他酒量好,【眉】且慢佩服着。又暗地里好笑他言语有点颠倒罢了。瑞福却依然喝个不了,说道:“大书院(College Ladadens)万岁!”喝了一盅;祝先前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祝现在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祝未来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喝到后来,他渐渐的看见四面八方那些东西在那里旋转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酒也不喝了。不知为了甚事,要立起来,却把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重又坐下,【眉】醉态可掬。看那举动是失了常度的了。旁边赴会的人看见他这样神气,都来观看。他却矇眬着一双半开半合的眼,望着众人道:“你……你们看我做甚么?我……我在这个会里可是要算一个老前辈呢。我今日得了一个老世好新知交的朋友,你……你们列位可要贺我一盅儿。”说着,扶着桌子立起来,拿着酒盅让众人喝酒。【眉】写醉态如画。众人看见他那种神情,恐怕被他纠缠,遂都走散了。
此时已有半夜光景,瑞福心里虽然还有些明白,嘴里却是糊里糊涂的了,而且舌头也重了,说起话来,好像含着个甚么东西在嘴里似的。忽然一把拉着白路义,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道:“我的孩子,你住在那里哩?我送你到府上罢。”白路义知道他醉了,因答道:“不敢,不敢。小侄住在腊八路,就在旧城子及礼拜堂的当中,这条路离这里很远的呢。”瑞福歪着身子,含糊着声音道:“唔!怎么你住在那么个地方?去远得很呢!”白路义道:“巴黎城里靠中段的地方,房租贵的了不得,所以不能不住远些。老伯要说送我回去的话,是万万不敢当的。论理,还是小侄送老伯回去才是。”瑞福沉下脸来道:“唔!甚么话?你当我吃醉了么?今夜这些酒要是充了我的量,远不够三分之一呢。我看你倒有点醉了。【眉】偏说自家不醉,偏说人家醉了,写醉话传神。年纪轻的人,喝醉了在外头闯事,是最不好的。我欢喜你才肯送你回去呀,怎样你倒说送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谁要你送?来,来,来,咱们叫一辆马车同坐了,送你回去。不要你破费分毫,你偏要不听我的话。唔!你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呢!”
当下白路义见他仗着曲秀才的势力,摆出老前辈的派头来,倚老卖老,乱说一阵,心里又是好笑。只得答应他几个“是”字,随他去说。【眉】醒人对了醉人,最是难过。想通达时务之人对了顽固党,不过如此。幸得他说话虽是大舌头,举动还像是支持得住。足见他虽是贪喝,这个酒量总算难得的了。所以也暗暗的放心,料着他必能安然回去,不必过虑的。心里这么想着,瑞福早一把拉住,来到门前。恰好一辆马车在门外停着,路义便扶他上了马车,自己也就坐在他的旁边。马夫加上一鞭,风驰电掣似的去了。不到一会,到了腊八路,就在白家门首停下。瑞福执着路义的手说道:“你空了一定到我那里去,我还叫妙儿见你。你好歹不可失我的信,我天天在家里盼你呢,你可不要叫我白盼了。”唠唠叨叨,说个不了。好像是送几万里路的远行,依依不舍似的,说了好半天,方才放手。路义说声“明日会”,自行去了。
倘使瑞福就此坐了马车回去,倒也平安无事了。得他平安无事时,这部《毒蛇圈》的小说也不必作了。谁知他蓦地里变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一变,却累得法国的鲍福作出了一部《毒蛇圈》,中国的知新主人又翻译起来,趼廛主人批点起来,新小说社记者付印起来,大家忙个不了。【眉】不是闲文,是表明从此以后方入《毒蛇圈》之正传也。为甚么呢?都是他的主意变的不好,他变了甚么主意呢?他想:“今夜白路义岂有此理!说话当中,总疑惑我喝醉了。我若坐了车子回去,不见我的本事。不如走了回去,明天好向他说嘴,显显我的酒量,叫他不敢小觑了我。”【眉】是醉后主意,谁小觑了你来?
想定了主意,便开发了车钱,跳下车来,倒觉得神气为之一清。暗想:“我正好趁此吸受些新空气,酒气也可以减少了些,回去也好对付我的妙儿;并且可以抄小路回去,到家也早些。嗳!我的妙儿此刻早已睡了,娇娇痴痴的孩子,不定枕头还掉了地下呢,那里还知道我回去得早晚呢?我其实不应该闹到这时候回去,累他惦记着。不审他此刻为了等我,还没有睡呢。”【眉】闲闲一想,却活画出慈父心肠。为人子者,最当体贴。一面想着,一面走路。他若是走克利囊街,过落苏大街,就可以径直回府,安然睡觉了。
大凡一个人喝醉了酒,无论为善为恶,都是勇敢直前呢。瑞福生平是不为恶的,然而这半夜里却也无善可为,所以他那勇敢之气,就生到了走路上去了。以为从这条路回去,似乎太近,不如从旁处绕一个圈子回去的好。想罢了,就从旁边一条小路穿出去。这一夜恰好是风高月黑,此时又是夜深露重,他这么一个酒气醺醺的人,雄赳赳的在那里赶路,酒性愈加发作,一时间迷的糊涂了。那旧城子的地方岔路又多,犹如蛛网一般,不是走惯的人,本来就分不大清楚,何况他是喝醉了酒的,又在晚上,如何辨得出来。所以他应该往左的,却往右去;应该往东的,却往西去。不到两三个弯儿,就把他迷住了,他还不知道呢。到了后来,重到一条极冷落的街上,一直转往左边去了。
约摸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抬头一看,都是眼生的所在,他方才晓得迷了道儿。又碰着黑云满天,没有一些儿星月的影子,东西南北也辨不出来,街路的名字也是一字看不分明。酒醉的人,却没有一点子怯性,还只管顺着脚步儿走去。走了一程,觉得比方才更糊涂了些。而且赶了那么许多路,从没有碰见一个走路的人,要问个信儿也没有地方去问。又转了好几个弯,越走得远了,心里越是没了主意。再走几步,却走到了一个死胡同,【眉】死胡同,京话也。江南人谓之宝窒弄,广东人谓之崛头巷。此书译者多用京师语,故从之。对面一堵石墙挡住了去路,再也不能走了。此时他也走得乏了,把从先那高兴走路的心思也没了。站住了脚,把脑袋碰着了那石墙,出了一回的神,无法可施,只得回身再走。
刚出了胡同口,只看见一箭之外,黑越越的一个人影儿,在那里晃了一晃。只因路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瑞福此时也顾不得甚的,也不管是谁人,就对着那影子赶上去。一面走,一面嚷着说道:“老兄,你来呢!我要请教你一句话呢。”一面嚷,一面又勉强睁开了醉眼去看。只见那黑影子像是要停着,一会儿又走动了,像不肯停的样子。瑞福又嚷道:“你不要怕呀!我不是断路的主儿,不过要问你个信罢了。”嚷罢再看,那黑影子果然停住了,慢慢的对着自家迎上来,好像在这冷静的地方,很怕同人家相见似的。走得近了,慢慢的说道:“迷了路吗?你可知道这是那里?”瑞福道:“我可实在的不知道呢。我好像是在旧城子里穿来的,不晓得从那条道儿可以走到白帝诺街呢?”那人道:“这么说,你是不常住在巴黎的?”瑞福道:“唔!那儿的话?我还是巴黎的土产呢?【眉】趣语。就是这座旧城子,我也看得同家里一个样儿,熟得很呢。”那人道:“这又奇了,那么你此刻为甚又要问路呢?”瑞福道:“我老实对你说罢,我今夜是在外面吃的饭,大约总是多喝了一盅酒儿,所以把我蒙住了。我先还坐着马车的,不知怎样,我这身子忽然又不在车上了,就闹到这里来。东走走,西走走,总找不着一个出路。【眉】的是醉话。我方才在这胡同里,把脑袋咯崩的一下,磕在挺硬的石头墙上,差点儿把脑子都磕了出来。此刻幸而碰了你,我想你要是不肯帮帮我的忙,指引指引,我可不得回去了。”
那人听了,想了想道:“方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呢?”那人说到这里,瑞福抢着说道:“千真万真,没有一句不真,你那么说,难道还当我是个断路的强人么?咳!你看我醉到这个样儿,怎么还不相信我?我此刻差不多连路都走不动了。而且我觉着四面八方的房子咧,树木咧,就连你这个人,也在那里转个不了呢,可是眼睛花了?此刻只求你帮帮我的忙,代我找一辆马车,我就感激的了不得了。”那人又低头想了一想道:“我也很想帮你的忙,只可惜我也没有工夫哩。”
瑞福此时把那人仔细打量一打量,只见他戴了一顶极粗的草帽,差不多要盖到眉毛上。嘴上生了一把的浓胡子,七乱八糟的,犹如乱草一般,也辨不出是面长面短;穿一件旧透了稀宽的衣裳。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穷汉。但听他说话的口音还不是那巴黎土棍的那种恶声怪气。想道:“他说没有工夫,不过是这么一句话,看来是不肯白劳,要我几个钱的意思。【眉】人穷了,便犯人家此等疑心。可叹!也罢,我此刻迷了路,要他指引,少不得要化几个钱。俗语说的好:‘有钱使得鬼推磨。’【眉】谁知此处却用不着钱神势力。有了钱,怕他不答应么?”一面想着,一面伸手往袋里去掏,一面说道:“你肯指引了我,我这里重重的谢你。朝廷不使饿兵,我这里有的是钱。来来来,你拿了去。”那人道:“不是这么说。我能够帮你忙,是用不着你谢我。我虽是穷,几个臭铜是看见过的。【眉】骂尽富翁。你可知道,我也在这里找人帮忙么?”说着要去了。瑞福连忙扯住道:“你慢走,你慢走!要找谁?帮甚么忙?”那人又住足道:“你不要罗罗唣唣,我的事比你还难过呢。”瑞福拉住要问甚么事,那人着急道:“是我的女人病了,要送到医院里去。”瑞福道:“你家女人得的甚么病?半夜三更的怎么好送到医院里去?”那人越发着了急了,嚷道:“怎么今夜这般不凑巧,要找一个帮忙的人,偏找不出来,却碰了这么一个酒鬼!”瑞福道:“你说我酒鬼吗?我此刻酒也醒了。你只要说出怎么帮忙的法儿,我亦可能帮帮你的忙,你不要只管着急呢。”那人听了,不觉大喜。要知是怎么样帮忙法儿,那人又毕竟是个甚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说。
从第一回起至此,统共不过赴得一个宴会,读者不几疑为繁缛乎?不知下文若干变幻,都是从此番赴宴迷路生出来,所以不能不详叙之;且四回之中,处处都是后文伏线,读下文便知。
一个贾尔谊,一个史太太,不过从妙儿口中闲闲提出;白路义与瑞福二人虽亦谈及,然并未详叙其人如何。谁知却是全书关目,此是变幻处。
写醉人迷离徜恍,胡思乱想,顷刻千变,极尽能事。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