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寂寞,这个世界太吵了

烽火年代,一切随心而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一首沧桑清凉的小诗,一首飘逸带着泥土气息的曲子,一个向往自由流浪的灵魂,伴着齐豫的《橄榄树》,有一位女子正向我们走来。

她走在烟雨蒙蒙的繁华街道,不打伞,笑看匆匆忙忙的赶路人;她走在广阔无垠的撒哈拉,光脚,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留念;她走在滚滚红尘,喝着酒,笑着说: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经常有人问:爱情是什么?人生是什么?红尘又是什么?缘生缘死,生生灭灭,互为因果,这便是最好的答案。

我们这位女子,她从一出生,便开始思索自己的前生今世。她总觉得,自己的前世不简单,今生亦不会寻常。为了这个答案,她流浪,渴望自由,急不可耐地把心交出去,然而,回应她的是一条又一条血淋淋的伤疤。

直到,她再不贪恋世间,众生再不能给她答案,她选择了自我了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有点儿不能理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决绝实在有点儿残忍。可是,她就是她,她愿意为了这个答案卸下肉体凡胎,这种失去又何尝不是一种得到?

此时,一张胶片已开始转动,它为我们带来了一部老电影,电影中的女人公,便是这位不凡的奇女子——三毛。

故事开始了。

1943年的重庆,阳春三月,气候宜人。此时,抗战仍在进行中,而且到了黎明之前的关键时刻,人们都在慌乱逃亡中,没人注意到一位女孩降生了。

1943年3月26日,陈嗣庆在黄角桠迎来了让他骄傲一生的爱女——三毛。屋内女孩哭声洪亮,带来生的喜悦;屋外陈尸百万,哀鸿遍野。陈嗣庆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陈懋平,“平”字代表了父亲对于和平的心愿。张爱玲说,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许是经历了战争的缘故,陈嗣庆对于后来三毛一切不合常理的行为,都予以支持。若不是如此,这个小女孩也不会去流浪,更不可能去几乎荒无人烟的撒哈拉。

陈嗣庆,浙江海岱山岛小沙乡人,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法律系,后来去上海做过教书先生。因战争影响,举家搬到了重庆,为了生活,陈嗣庆仍以熟悉的法律为业。三毛的母亲缪进兰,曾经也是一位教书先生,高中时期还参加过学校抗日救亡协会,表现十分积极。她与陈嗣庆相遇后,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成了一个全职家庭主妇。

陈嗣庆和缪进兰两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基督徒,基于共同的信仰,这个家庭极少抱怨时代的衰落,生活的不如意。许是上帝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三毛出生两年后,日本政府正式签署了投降书,战争终于结束了。

为了让全家过上更好的生活,陈嗣庆决定带着全家搬到当时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并在那儿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陈嗣庆的事务所生意不错,没多久,他们从寄居小屋,搬到了鼓楼头条巷四号,住进了一栋西洋别墅,并与三毛的大伯生活在一起。

从重庆到南京,对于年幼的三毛来说,一切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有母亲照顾,只需温饱便已知足。

随着年龄的增长,三毛的聪慧逐渐凸显出来。她智力发展良好,说话、写字极有天赋,赢得了长辈们的喜欢。就在她学习写字时,名字陈懋平中的“懋”字她怎么也写不好,于是她删繁就简,将“懋”字省去了,变成了“陈平”。陈嗣庆是一位开化的智者,没有因三毛的行为而生气,从此陈平成了三毛的第二个名字,同时也是她生平使用的第一个笔名。

三毛自由的种子,从那时起便种下了。也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她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又总是令人沮丧。她性格孤僻,不喜欢与同龄的孩子玩,总觉得他们过于幼稚。她更喜欢一个人静默思考,练字读书。

她的孤僻没有得到长辈们的夸赞,不知不觉,邻居们对她的行为也开始有了闲言碎语,加上全家人住在一起,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太吵闹了。

否定的声音,打击着她小小的心灵,让她体内的孤僻因子渐长。没人知道,这些声音对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大人们却还是一味地让她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偏不,她要自由,她要挣脱这些枷锁。

静默带来思考,她后来学会了冷眼看世人。她以为她已经懂得了人性,可人性总让她失望。即使如此,她依然热爱着这个世界,繁华又广博,多好啊!

三毛说:“最深最和平的快乐,就是静观土地与人世,慢慢品味出它的美与和谐。这份快乐,乍一看也许平淡无奇,事实上,它深远而悠长。在我,生命的享受就在其中了。”

人,无论何时,都应过得快乐,可快乐又最难。因为外界总与人的渴望相悖。诚实地做自己,有人骂你自私;为他人着想,又活得委屈讨好。其实,只要没有伤害他人,一切都不用在乎他人眼光。而我们最在乎的人,即使讨好了又怎样,那也是一种幸福。

一切从心出发,带着外人看上去的“自私”,带着对家人、亲人、朋友的爱上路吧,这一路收获的成长,最终都能变成生命的果实。

坟场是寂寞的信仰

远古时期,老祖宗们为了驱逐野兽,选择了群居生活,自此,人与人之间,总有着某种依赖与牵连。有些人,离开人群便没有安全感;有些人,离开人群反而获得了某种自由。人群,往往意味着同化,而一个人,则能屏蔽繁杂的声音,静下心来自我观照。

三毛从小就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姑娘,她在静默中观察着一切,发现许多同龄的孩子太过幼稚,自己与他们不是同类。同时她也发现,成熟的大人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她不喜欢这些人,她要逃离。

她常去屠宰场,在那里看人宰羊。那时,三毛只有几岁,她会很专注地看完一只羊被宰杀的全过程,甚至连细节也不放过。望着一个个生命被宰杀,她并不惊讶,也不觉得残忍,而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她若有所思,在思考着什么,有时她会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懂了。

大人们觉得三毛残忍无情,一个小孩子怎能喜欢血淋淋的东西?可是,她就是这样的姑娘。一个幼童,在意识没有开化以前,并不知对错,也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生命的意义,生活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不过是后天人们强加在个体身上的。我们看似在思考,在追求着所谓的意义,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在既定的规则中做着选择。就像工作与理想的选择,难道没有第三种,没有更多的选择吗?在生存与死亡之间,三毛找到了第三种——自由。

三毛幼年极少对人袒露内心世界,即使对父母,她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一年,全家人在饭桌上吃饭,三毛在院子里玩,父母早已习惯她的特立独行,便随她去了。没多久,院子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跑到院子里查看,只见三毛大头朝下栽进了水缸里。她一只手撑在缸底,大半个身子淹没在水中,求生的欲望让她挣扎着。父母见到此景吓了一跳,急忙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面对家人的责备,三毛面无表情,一口水从她嘴里吐出来,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感谢耶稣基督”,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三毛的世界是无聊的。她在院子里玩,觉得用手拍打水的声音很好听,为了让水声更大,她决定钻到缸里用脚拍打。谁知,她钻进水里才发现,原来这样做濒临死亡。她在水下挣扎着,直到父母把她救上来,她感谢耶稣的救赎,没有让她死去。

耶稣是她信任的人。在他那里,她不会被指责,更多的时候他一个贴心的聆听者。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向耶稣倾诉,只有耶稣把她当成大人。有了这个“知心人”,她渐渐变成了一个自我封闭的姑娘,拒绝着外界的一切情感。

她幻想自己是女巫,将笤帚放在胯下享受“飞翔”的幻觉;她骑着木马,变身剑客,要成为一个行侠仗义的人;她是一个被封印了千年的神,知今生来世,是宇宙的主宰……

三毛的精神世界越丰富,责备的声音便越多。对于三毛的父母来说,她的怪异行为不算什么,可对于生活在一起的大伯一家,难免对她不满。他们纠正她的三观,纠正她的行为,如若不接受,便要对她恐吓一番。

正常的孩子,儿时都天真烂漫,模仿故事里的人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父母一边由孩子自由玩耍,一边教着孩子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孩子渐渐长大,也便懂了故事终究是故事。对于大人来说,对孩子进行教导是责任和义务,可是对于三毛来说,大人的教导只会把她往外推。在她看来,大人不懂她的世界,更不懂她的无聊与寂寞。

从那时起,她喜欢去坟场,去那个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的地方。她趴在坟头上玩泥巴,与那些埋在地底下的尸骨对话。她把采来的野花送给他们,总能让那些“灵魂”开心很久。他们不自私、不欺骗,不会指责她;他们喜欢她,她在这里能听到不同的声音。

后来,三毛经常去坟场玩。她在那里静默着,寂寞滋养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开始寻找自己的前生今世。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自己与坟场有着不可描述的牵连,只是她一直找不到答案。

三毛相信玄神命理,成年后喜欢玩碟仙巫术,试图找回前世的记忆。一直到她临终前,她才找到了“前世”的真相,不过,对于许多人来说,那不过是她的臆想。

命理之说是否为真,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没有此种经历,谁也不能替三毛做出判断。不过,那段经历确实让三毛的内心世界更加丰富了。急中生智,定中生慧,静默的三毛虽然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马行空,不过也让她变得更加有智慧了。

在高速发展、人人逐利的今天,人很难安静下来。但智慧的生发非在静中不可,人们看似越来越聪明,不过是急中生智,与慧相去甚远,而反观远离世俗的隐士,却多了一份恬淡和自若的状态。

静下来,才能在碌碌无为的生活中,倾听内心的声音;静下来,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信仰,从中获得快乐。三毛选择了流浪,这是她生命开始的地方,是她获得自由的方式。然而,你不一定需要像三毛一样去流浪,你需要的是找到自己生命开始的方式。

适当寂寞,适当调整自己,才能更加清楚人生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人的世界,是书

无论一个人多么超凡脱俗,只要在世间,总归要沾染人间烟火气。纵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遇到了爱情,也想与杨过做一对平凡夫妻。

三毛向往一个人的世界,向往安静的世界,但那时她还太小,并没有选择权。没多久,三毛就被送进了幼稚园,开始了读书生涯。

父亲是个读书人,家里一直有专门的书房。在陈家二楼,有一个大人的书房,还有一个专门供儿童阅读的房间。三毛的哥哥姐姐们特别喜欢在书房里玩,之前她并不喜欢来这个地方,自从三毛上了幼稚园后,她常常来书房里找儿童读物。

故事世界,打开了她的另一扇大门,她还没认识多少字,便被一本叫作《三毛流浪记》的书吸引了。这部书的作者是张乐平,书中讲述了一个叫三毛的小男孩流浪街头行乞的故事,描绘了旧中国劳动人民的疾苦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三毛这个人物形象感动了一个时代,是当时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

这本书几乎没有文字,全部由漫画组成,三毛读得津津有味。流浪,多么美的一个词;乞讨,又是多么好玩的一个词。从那时起,流浪植入了三毛的内心,直到后来这颗种子发了芽,她竟真的去完成自己的精神世界。当然,“行乞”也成了她另一个精神世界。童年时一次写作文,她便讲述了自己长大后想要当一个拾荒者的愿望。后来,她常常把捡来的垃圾变成艺术品,成了一个地道的“行乞”者。

有了书,她不再做怪异的事,更不再去坟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去问哥哥和姐姐。慢慢地,她读了《三毛从军记》。因为太过喜欢三毛这个人物,二十六年后,她发表文章便给自己取了“三毛”这个名字。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两个三毛一样深入人心,一样家喻户晓。

对于这两本对她影响最深的书,她说:“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看它。”

三毛天真烂漫,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她看世界永远是用一种最为纯净美好的角度,即使有人伤害了她,她也愿意笑着原谅。一直到她去世前,她依然那么纯粹,像一个孩子般透明可爱。

除了张乐平的书,她还读了《木偶奇遇记》《格林童话》《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等书。她在书的世界里快乐极了,书里的人物让她不再感到寂寞,她像寻宝一样与书里的人物做着游戏。

突然间,她不再是那个性情怪异、特立独行的姑娘了。她安静地在书房里读书,家人不再指责她,也不再教她如何做人了,有时候家人还会夸奖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在书中获得了精神和生活两重自由,她陶醉其中,久久不愿从书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三毛曾说:“我看书,这使我多活几度生命。”

为了看书,三毛小小年纪便主动学习认字。等到上小学时,她已经能独立把课本读完了。当母亲让她把读完的课本再大声朗读一遍时,三毛每次都觉得枯燥无味。她向老师抱怨说:“编书的人为什么不把书编得深一些,把我们小孩子当傻瓜。”

每一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大人,可是长大以后,却忘记了自己小时候以为自己是大人。这就像年少时期望自己做一个追梦的少年,等长大以后,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成为生活的奴隶。越是成长,越是否定年轻时的感受,直到老了才突然明白,只有孩提时代,才算真切地活过,只有年少时的理想,才是一生本该追求的信仰。

世间大多数长者,都愿意鼓励年轻人去追求理想;年轻人却讨厌长者的倚老卖老,等自己成为长者,又开始劝解更年轻的人。几千年来的恶性循环从未停止,大概会永远循环下去。

三毛的姐姐曾征订过《学友》和《东方少年》两本杂志。在相当长时间里,三毛最大的乐趣是读这两本杂志。她对故事很着迷,常常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随着阅读能力的提升,她不再满足于儿童读物,将目光放在了大人的书架上。刚开始,哥哥姐姐们认为她读不懂那些深奥的书籍,希望她“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三毛早熟、早慧,小小的年纪,便思索关于生命的问题。对于大人的书,她读得懂。有一次,她读了鲁迅先生写的《风筝》,无比惋惜地对二哥说:“这个孩子的玩耍天性都被他大哥毁了,原本的质朴没有了,只剩下阴影,可能这个孩子的一生都被毁了。”

小小的年纪,讲出一番如此有深意的话,她的二哥吓了一跳。在外人看来,这个小姑娘长大了,事实上,三毛从小便如此。质朴、玩耍,伴随了她一生。她喜欢天然不修饰、简单美好的事物,她喜欢在撒哈拉沙漠里玩耍,用最纯净的心境体验最简单的快乐。她认为,这是她的天性,无论谁想扼杀,她都不会答应。

关于读书,三毛说:“从来没有妄想在书本里求功名,以至于看起书来,更是如鱼得水,‘游于艺’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儿,我的确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时光,至于顿悟和启示,那都是混在念书的欢乐里一起来的,没有丝毫强求。”

读书使人明智,使人看尽万水千山,这是一场精神世界里的游山玩水。她爱书,只要是书,谁的都读。她读巴金、老舍、周作人、郁达夫等。另外,外国文学也是她十分喜爱的读物,像《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黄金时代》等。除此之外,伟大的文学著作,像《傲慢与偏见》《基督山伯爵》《飘》《堂·吉诃德》等,更是她喜欢的作品。

三毛在自己的书中写道:“望着架上又已逐渐加多的书籍,一丝甜蜜和些微的怅然交错地流过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爱书,可是也懂得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书本,才化为今日这份领悟和宁静。我的心里,悄悄地有声音在对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三毛一生爱读书。后来,她去了撒哈拉,也会拜托家人和朋友为她邮寄书籍。书是她的另一个世界,是她获得安静的另外一种方式。

每个人骨子里,都住着一个三毛或小龙女,灵魂渴望出世,渴望不食人间烟火,可是,现实却又让我们如此地依恋世间的鸟语花香,亲人故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可爱的灵魂不见了,只剩下一地鸡毛的生活。自由,太过奢侈,我们不过是被现实绑架的鸟,早已忘记了还有一颗飞翔的心。

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假如不能放飞身体,那么,放飞灵魂也是好的。闲暇时,读一本书,让精神得到慰藉,那可爱的灵魂也就回来了。

其实,它一直在,就像鸟渴望一片天空。不要因为被生活的牢笼囚禁,忘记了你原本就自由。

登船去台湾

人们常说,人生太苦了,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就算平平淡淡走完一世,仍逃不掉辛苦工作,为家庭操劳的苦命运。其实,人们之所以觉得人生苦,不过是因为他们只记得苦,而忘记了生活里的幸福时光。孩提时代,人们往往会因为一颗糖果而忘记痛苦,脑海中存留的记忆也多是快乐时光,因此,孩子永远快乐比痛苦多。

1948年,时局发生了变动,陈家举家迁到了台湾。三毛记得,他们去台湾时,乘坐的是一条叫作“中兴轮”的船。在那艘游轮上,三毛的母亲晕船,一路上呕吐不止。或许因为恐惧,或许因为伤心过度,吐得全身虚脱的缪进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小小的三毛极少恐惧,她在船上看着母亲,觉得她一定会好起来。她并不知道,大人们伤心的并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对于社会大势的无奈。他们举家逃离,不知何时是归期,这种痛是孩子永远不会理解的。

去台湾前,陈家将金银细软换成了金圆券,希望到台湾以后,这些钱能够安稳度日。但时局不稳,金圆券因为通货膨胀一再贬值,一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陈家把家安在台北建国北路朱厝仓一幢日本式的房子里。当时,那个地方还是一片荒僻的街区,但能有安身之处,已属难得。

初到台北,陈嗣庆无职无业,也不能即刻开一家律师事务所,两家共有八个孩子要养,加上金圆券贬值,他们一家在南京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此画上了句号。这种贫穷的境地,一直到三毛念完小学,才逐渐得到改善。

大人们为了生活奔波,寻找着出路,希望日子一天胜似一天。小小的三毛,没有任何忧愁,初到台湾只觉得来到了新天地,开心地在榻榻米上蹦着跳着。他们天真地以为,离开了南京,一定会有更好的日子到来。

三毛后来回忆初到台湾时的心情,在她的《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中,写得清清楚楚:

到了台湾,大人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要来在他们的内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们,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当我从中兴轮上下来,进了台北建国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发觉每一个人都要脱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时,简直没将我高兴得发狂,跟着堂哥和姐姐尽情地又叫又跳,又低头着看看自己完全释放的光脚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记得为了大家打赤足,堂哥竟乱叫着:“解放了!解放了!”

对于孩子来说,光脚就是“解放了”;可对于大人们来说,“解放”却不知道要等上多少光阴。在那时,“解放”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政治字眼,孩子们的乱叫,很可能为他们的家庭招来灾祸。大人们听到后,及时制止了他们的狂欢,这让三毛有点儿不知所以。

自由,明明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为什么身上要背负那么多的枷锁?大势已去,这是人们必须去承受的,可更多的时候,人的枷锁却是自己背负上的。就像大人们觉得孩子必须听话,必须好好读书,殊不知,无形中也在扼杀着孩子的天性。

三毛渴望自由,在很小的时候,便为自由欢呼高歌。当大人让孩子们安静下来时,三毛感觉到了无聊。她开始怀念南京自由的生活,读书、去坟场、看宰羊,这是她能选择的。但是在这个荒芜偏僻的地方,她没得选,只能百无聊赖地过着枯燥的生活。

孩子的回忆里,全是美好的事。为了让当下的生活丰富多彩,她经常坐在屋檐下看雨,有时会站在雨中张开嘴,品尝雨水的味道。她在院子里踩水坑,用雨水和泥巴,玩得不亦乐乎。大自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总能在自然中找到乐趣。她渴望自然,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整天被关在这幢房子里,慢慢滋生了她去外面看一看世界的想法。

三毛的生活,不全是幸福,但她一旦感觉苦,便会寻找让自己幸福的方式。后来,她去了撒哈拉,住破旧的房子,没有像样的婚礼,她依然觉得很幸福,甚至开心得想要哭出来。对于她来说,只要灵魂得到了抚慰,生活上的苦根本不算什么。

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一边渴望灵魂的自由,一边用物质绑架自己,以为得到了物质便拥有了幸福。事实上,假如灵魂渴望自由,你却束缚着它去赚取物质,那么,无论你拥有多少金钱依然不会感到开心。

难道,就该放弃物质,全然享受精神生活吗?并不是,毕竟生活本身,就是一个物质世界。

没有谁生活在真空世界里,三毛也一样。但是,世界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就像金木水火土,平衡得好才能环环相生。如果将目光只盯着一处,其他部分必然遭受克制,从而打乱整个人生。因此,过于追求物质,容易把自己过成“将来用钱买健康”;过于追求平平淡淡,则会活成“碌碌无为”。与其在两个极端中纠结,不如在平平淡淡中努力一点儿,在忙忙碌碌中追求一点儿灵魂的自由。那一点点是平衡生活和事业的良药,是让人生保持稳步向前的策略。当你开始关注自己,关注生活本身,你才能从中获得成长。这与物质世界并不相悖,甚至可以让物质世界变得更好。

拾拾捡捡,那是对自由的向往

小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写过一篇叫作《我的理想》的作文。科学家、医生、作家、警察……是大多数孩子的梦。理想远大的孩子,是父母的骄傲,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理想务实的孩子,让父母欣慰,老师喜欢;而三毛的理想既不远大也不务实——她想当一个拾荒者。

捡垃圾怎么能成为理想呢?在普通人看来,捡垃圾的人无一技之长,因为没有赚钱的能力,才沦落为拾荒者。可是在三毛的眼中,拾荒是天底下最美的职业。

刚到台湾不久,六岁的三毛还不到上学的年龄,缪进兰教子心切,求着老师把三毛送进了学校。她早熟,又读了一些书,在学校里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她的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来读,写作于她,最简单不过了。

有一次在课堂上,国文老师为学生们布置了作业,让他们写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三毛拿到作文题目,轻车熟路地写了起来。其实,在她心中,早就有了理想,这个理想让她很向往,是她一生的梦。

等同学都写完了,还没到下课的时间,老师便点名让三毛读一读她的作文。

三毛在作文里写道: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老师听着三毛朗读,对她的理想大失所望,一个黑板擦丢了过来,打到了坐在三毛旁边的同学。她吓了一跳,不再念自己的作文了。

老师气呼呼地骂三毛乱写,假如将来的理想是捡破烂,那为什么还要念书呢?因为不读书的人,也可以去捡垃圾。为了纠正三毛的理想,老师让她重新写,希望她的理想能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念过的书。

很快,一篇新的作文出炉了。这次三毛写的是: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

但老师看完后,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让她继续再写。

聪明的三毛,知道老师想看的是一篇“远大理想”的文章,并非她的真实想法。为了写出老师满意的文章,她只好胡乱地写:“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看完十分感动,以为自己对三毛的教育起到了作用,他在作文上批了个甲,并对三毛说:“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对于大人来说,只要孩子听话,就等于接受了教育。事实上,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听话并不是认为大人对,而是拗不过大人,只好暂时委曲求全。三毛并没有改变拾荒者的梦,而是在老师的打击下,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老师说,拾荒不需要读书,恰恰相反,没有书的滋养,垃圾只能是垃圾,永远变不成艺术。

三毛的拾荒梦里,是走街串巷的自由,是对物品的艺术再创造。她的儿童时代,美好的玩具都是不花钱的,都是废物再利用:树叶可以做哨子,破毛笔管可以吹泡泡,石头当棋子,手指头上画画,筷子绑上橡皮筋当手枪……

除此之外,垃圾还意味着创造力。她在文章中说:“我同住的朋友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至杂志,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地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比基尼游泳衣……”

她承认,因为看了一些好书,才让她眼光有了长进。当她发狂般爱上一切木头东西时,更认为是读书产生了化学作用,让她有了“格调”这个东西,同时也学会分辨和体会格调了。

拾荒需要学问,要一眼能分辨出是不是值得改造的物件。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都是她拾荒的好时机。她东张西望地看着路边的废物,慢吞吞地游荡在田间小径,都是为了捡到一个又一个宝藏。

十三岁的时候,三毛看到别人家把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她细看那枝干,越看越喜欢,于是把它带回了家。三毛把这树干当作艺术品,一直放在她的房间里,爱着它。还有一次,她发现家中女工坐的木头墩,是件被蒙尘了的艺术品,它像极了复活岛上那些竖立着的人脸石像,只不过是木头做的。她将这个木墩当作艺术品抱回了房间,把空心砖头搬给女工来坐,为此,女工十分生气,觉得三毛有点儿莫名其妙。

她的卧室物品越来越多,简直像一个堆满宝藏的宝库。在她离家前,父母家里堆满了她捡回来的宝贝东西。父母一再向三毛保证,即使搬家,也不会把那些艺术品丢掉。三毛把这些破铜烂铁视为第二生命,就像她的身体里装着灵魂,不可将灵魂丢弃一般。

人们往往喜欢新鲜事物,把大量的金钱用在了购物上。可对于三毛来说,她更喜欢从垃圾场里发掘生活用品。一块腐烂的羊皮,放到锅里煮一煮,便是有艺术气质的坐垫;路边捡拾的瓶瓶罐罐,就是最好的插花瓶;自行车上废弃的旧零件,经过改造,变成了一条独特的项链……三毛说:“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

三毛的一生,收藏了太多东西。她的每一件心爱之物,都不是奢侈品,更不是收藏家眼中值得收藏的珍品,可是,三毛却唯独喜欢不花钱的东西。她考虑的不是物品的价格,而是快乐的程度。什么使她快乐,什么让她觉得好玩,她就亲近什么。与其说她在拾捡废品,不如说她在拾捡快乐。

在普通人眼中,一生要追求的是远大前程,在三毛的世界里,她一生追寻的不过是快乐和自由。而让她获得自由和快乐的方式,恰恰是拾荒而已。如果她把理想改为“成为一个自由而快乐的人”,老师大概不会生气,会夸她的理想是伟大的哲学家吧。

不得不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三毛喜欢垃圾源自她想打破生活的枷锁,她想把大家认知的事物改变成别的东西。这意味着她在改变对事物的认知,改变人们既定的法则和规律。她开了画室以后,把她心爱的藏品放到了画室里,有些朋友对她的品位赞不绝口,而有些亲戚看了则会说:“哎呀,你的房间是假的嘛!”

这话让三毛泄气,对于某些人,东西不照一般人的规矩用,就成了假的。可是,筷子必须当作筷子吗?木墩只能是木墩吗?毛衣只能当作毛衣吗?……

不是的,三毛打破了原有的认知,寻找着更多的可能。就像她对于生命,也在探索,试图打破人们传统的认知。她拾捡了自己,改造了自己,最后把自己变成了其他的生命。

或者说,是另一种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