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兰石本该去峦城教师进修校报到,不巧伊春教育局刚刚下达了五十岁以上的领导干部一刀切的政令。郁海书记对兰石说:“是我把你调来的,理所当然来进修校上班,但有一点,我必须跟兄弟说清楚:眼下我就退第二线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法再关照你啦!别看进修校不起眼,可能来进修校的,都是鸡头鱼刺,有根基的;我不在进修校,你的工作能力我放心,可你的生活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尤其住房问题,怕很难解决。究竟何去何从,望兄弟三思。峦城几所中学,兄弟要去哪所中学,都包在我身上!”
“既然郁大哥这么说,我就再听听张二哥意见。”
张青山把兰石推荐给五中校长林立,林立和兰石谈得很融洽。林立未发迹时是初中语文教师,他很赞赏兰石在语文方面的博识,欣然许诺兰石:“林业局每年都盖几栋家属房,只要你肯来我五中屈就,学校分到一户房,也是你的!”
林立还对兰石说:“我过年也要房,给儿子结婚用;不过不占学校指标,局里答应特批我一户。你放心,我说话是算数的!”
兰石在五中留下来。快放寒假了,林立也没安排兰石什么工作。自兰石来五中,林立如鱼得水,逢人便说,自己半路捡了个人才!林立去科里和兄弟学校办事,都把兰石带在身边,视兰石如珍宝,恩宠有加。
新学期,为了应付中考,学校把初三年级四个班学生按期末考试成绩重新分班。新一班、二班是优等班,是学校寄予厚望的重点班;三班四班是劣等班,尤其四班,是劣中之劣。对这两个班学生,学校根本不抱希望,这样做,学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林立关照兰石:“李老弟,就委屈你教这两个劣子班语文吧,暂任三班班主任。裴金几年来一直担任语文组组长,又是我校历届重点班班主任,不好意思马上撤下来,等到暑期送走这届学生,我立马请你主持语文组工作。”
三班、四班学生学习状况差不多,三班略好于四班。兰石从教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顽劣的学生,连女孩子课堂都在桌上练飞刀,几乎没一个把学习当回事。起初,兰石尚不服气,心想:难道就不能做个马卡连柯,在顽劣学生中造就出几个英才?兰石上班还不到一周,教案、教科书、记事本、钢笔就不翼而飞,后来连茶杯亦不知去向,兰石很恼火,明知是顽劣学生所为,却又奈何不得。过了一段时间,学生了解了兰石的为人,知道兰石是个正直重情重义的老师,师生关系才有了改善。一个休息日,兰石班几个男生买了酒菜来学校请兰石老师共进午餐,从此与老师彻底化解敌对情绪,成为朋友。兰石虽只教了他们一学期,却给他们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届学生的佼佼者王金光毕业后一直关照他这位恩师的生活,不倦不怠,几十年如一日。
星期天,兰石乘客车去昆仑气林场汪焕表姨夫家。表姨夫、表姨热情款待兰石。兰石说明来意,表姨从林场下来,亲自领兰石带着礼品去公安局副局长汪永杰家,恳请汪永杰副局长帮兰石家属落户。
汪永杰,是表姨叔公,五十七八岁,秃顶,硕大圆脑袋,鼓溜溜金鱼眼,身高顶多一米六十,敦敦实实,身着警服,酷像样板戏里的胡传魁。
汪局长说:“我不是主管局长,户口的事,得按程序慢慢办,看在亲戚的分上,我会尽力帮忙。”
表姨明知叔公推诿,因为不是自己家事,也不愿把话说得太过!
兰石不想表姨为难,既来之,则安之,权且将家属落户的事放下。
2
开学时,原语文组组长裴金被他局里的叔丈人调到环保科当职员,在人们心目中,凡能脱离教育口的,都是上头有根基的。至今,国家重教兴国的举措,尚未见大起色,直到有一天把教师的工资提到世人仰慕的地步,伴随教师经济地位的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才有了根本改变。
兰石顺理成章出任语文组组长,在他上任第二天,有个峦河林场小学转来的年轻女教师来语文组报到。新来的女教师中等身材,穿一身天蓝色运动服,圆脸,脸蛋白皙润泽,齐耳短发,笼烟眉下,一双清澄的大眼睛。当她自报姓名叫富冰雪时,面颊一红,竟羞涩得像个小女孩儿。富冰雪告诉兰石:“我爱人韩辛是峦河林场工人,还没有转下来,目前,我领女儿、儿子在机修厂附近租了一个门房,女儿在三中初一读书,儿子在翠峦一小。”富冰雪接任二年一班、二年二班语文。后来兰石了解到:富冰雪只读完小学,还未上初中,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大革命后,一次机遇,富冰雪考入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函教班。
学校今年中考,只三年一班考取两名学生,一个是哈尔滨卫校,一个是伊春林校。
鉴于中考竞争日益激烈,林立校长决定成立重读班,由刚从伊春教育学院进修回来的年轻女化学教师栾彩霞任班主任,以兰石、邵荣、郁香、古君英、李丽华、张芹等最有实力的教师组成教学班子,志在打响过年中考。
3
富冰雪偶然翻阅兰石日记和文稿,颇有感触,遂写一首题为“秋思”的诗给兰石。
致兰石兄:
秋思
远去了
春的梦幻
告别了
夏的温暖
迎来了
多思的秋天
春的梦
带着各自的信念
在秋风里缱绻
初相识
便悟道识君太晚
而今方知
人生犹如漫长的港湾
生命的小船
随时都会遇难搁浅
人生原本这般
坎坷
艰难
辛酸
愿与君共勉
切莫要慨叹悲观
登高远望
前面有秀丽山川
小草 9.8
我不会写诗歌,让君见笑了,但还是鼓足勇气献上拙诗,以求与君共勉。
兰石明白,冰雪意在以文会友。“天涯何处无芳草”,冰雪就是天涯的芳草。
4
致冰雪君:
夏天经历了春天的洗礼,
焚烧的岁月留下了悭吝的记忆。
苦难把我们锤炼成钢铁,
再没有阴郁的日子教我们心烦!
你说生命的小船随时都会遇难搁浅,
就让友谊为我们建造避难的港湾;
只要心里燃着一团火,
又何惧千难万险?
兰石
9.9
读了兰石的诗,冰雪夜不能寐,这个有着满族血统的女人,虽历经人世艰辛,仍燃烧着青春的激情。冰雪生在林区,长在林区,从未走出过林区。她只读完小学,刚上初中,“文化大革命”爆发,从此辍学,一个十三岁女孩儿,跟成人一样上山清林植树。父母子女多,冰雪是老大,从小便懂事、乖巧。她曾在林场诊所当学员,兼做林场赤脚医生。诊所林大夫有个儿子在峦城读中学,林大夫夫妇看中了冰雪,想让她给儿子做媳妇,被冰雪拒绝。卷了林大夫夫妇面子,冰雪无法再在诊所待下去,正值林场小学缺教师,场长把冰雪安置到学校当代课教师,一年后转正。文革后,牡丹江师范学院到伊春地区招函授生,冰雪抱着撞大运想法,来峦城应试,不料想,竟然被录取。冰雪每年寒暑假都要去牡丹江师范学院学习,对于一个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谈何容易!没有坚韧不拔的毅力,是不可能完成学业的。兰石听冰雪谈及人生经历,深受感动,想不到在茫茫林海,还能得遇知己。
5
星期天。天晴气爽,冰雪邀兰石到峦河林场家中做客。能结识这么一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朋友,冰雪觉得不亚于“天上掉下个贾宝玉”!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新朋友引见给丈夫。她想都没想丈夫的感受,在她意识里,交朋友是没有性别障碍的,只要是自己的朋友,就是丈夫的朋友,无论男朋友,还是女朋友,都无所谓;在丈夫那儿都应得到尊重和礼遇。
兰石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刚逾三十岁,文雅靓丽的女朋友丈夫的风采!跟值班工友借台自行车,便与冰雪上路了。
“你的孩子呢?”兰石关切地问。
“我已安顿好了,他们会照顾好自己。”
俩人顺靠山街驶出峦城,奔上西北方向的山路。林区公路多是绕山路,依山傍水,偶尔穿越两山峡谷,过后耳畔又响起咚咚流水声。公路虽然离大河很近,却看不到大河,大河两岸都是乌烟瘴气的杂木,要见大河真面目,还须穿过杂木林。
九月天,山上还是一片葱翠,无半点秋意。砂石公路两侧,各种灌木、乔木交织,有些树木结有紫色、红色、葡萄似的小果。冰雪说:“那些小果,看去鲜艳可爱,大多都有毒,不可尝试!”
“原来这样,我们的眼睛有时也会欺骗我们自己,对那些美丽的事物,也要留个心眼儿,加点儿小心!”兰石感慨地说。
“那倒未必,要那样的话,岂不都成了谦谦君子,活着多累啊!”
俩人起初并驾齐驱,很快兰石便气力不支,渐渐拖后,一个大漫岗就有几里长,兰石每前进一步,腿都好像有千斤重,而冰雪,气不长出,泰然自若,白色纱巾在脑后轻轻飘动。冰雪知道兰石不习惯走山路,也放慢速度。
将近中午方到峦河林场,兰石已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他把藏蓝色西服上衣脱下搭在车把上,半截袖白色开衫,早被汗水浸湿。
俩人推车走进狭巷,在居民区最后一道街,一栋旧砖房前停下来,冰雪家是紧把东头第一家。
冰雪用拳头敲敲乌漆院门,随即一个中年男子躬着腰从里面把门开开。
“这是李兰石老师。”冰雪急着给丈夫引见。
“李老师,欢迎你来我家做客。”冰雪丈夫显得有些拘谨。
“这就是我的那口子韩辛。”冰雪朝丈夫努努嘴。
韩辛上前握住兰石的手,热情地说:“冰雪跟我说起过你,你可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过奖了,啥人才,不过烧火柴罢了!”
“李老师过谦啦!”韩辛说着,握着兰石的手走进院里。
小院不大,养了几只鹅,还有几只鸭子。
“天舒、天宇咋没回来?”韩辛问冰雪。
“他俩嫌骑车子累,坐车又舍不得花钱,反正家里也没啥事,就没下来!”
把客人让进屋里,冰雪亲自去小卖店办置酒菜,让丈夫在家陪兰石说话。兰石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冰雪这位乘龙快婿。韩辛,年龄与冰雪相仿,三十一二岁,个头有一米六十许,略比冰雪高一些,狭脸尖腮,一双豆荚眼挤咕眨咕的,教人琢磨不透。
午餐很快便结束,韩辛滴酒不沾,冰雪虽不胜酒量,却不失豪迈气概,陪兰石喝了两三杯,早已面酡,红光照人。兰石不忍冰雪喝多,虽未尽兴,只好适可而止。
冰雪建议大家出去走走:“兰石兄头次光临寒舍,总得浏览一下我们这里的山光水色吧?”
兰石欣然前往。韩辛带上鱼竿,说要钓上几条鱼,晚上下鱼汤。
三人先到鹿场参观。鹿场位于北山脚下,傍山而建,规模不大,圈养,有大小梅花鹿三十余只。主人约四十多岁,韩辛、冰雪称他张哥。听说兰石是冰雪同事,张哥十分热情,亲自领三人进鹿舍观看,详尽讲述梅花鹿习性。梅花鹿骨骼清奇,身上梅花点点,熠熠生辉。怪不得老仙翁选它为坐骑!从鹿场出来,韩辛前面带路,去苗圃观光。苗圃东傍公路,西临大河,约有四五顷地。苗圃大门冲着公路。进大门,北侧一栋红砖房(正房),是苗圃办公室。韩辛进屋跟苗圃负责人打声招呼,从屋里出来领兰石、冰雪走上苗圃中间的沙石甬道。甬道两边是花坛,每相间十米一个,圆形花坛一色开着粉盈盈的草本花。韩辛说:“这种下垂的鱼儿形的花叫鱼儿牡丹,是苗圃从外地引进的。”花坛间各夹一丛灌木,开着单瓣的黄花或红花,至于什么树种,韩辛也说不出名堂。甬道两侧苗床的树苗均尺八高,按树种分成一畦畦;苗床每隔三十米便有一口喷井,水柱直冲云天,而后均匀散落下来,犹如珍珠天降,蔚为壮观。甬道尽头即是河边。三人履着河边,向下游走去;一河湾处,韩辛停下来,指着河面说:“这儿的水平静,我就在这儿钓鱼,冰雪,你领兰石兄再到前面看看。”
冰雪前面开路,领兰石在林莽间穿行。冰雪边走边采撷林间紫色、黄色的草花,回头感慨地对兰石说:“好花都开过了,现在只有山菊花争芳斗艳!”
“时也、运也,一切事物都有定数,谁也强求不得!”
一处水流湍急的地方,俩人在岸畔一块大石上坐下。河对岸是峭壁悬崖,险峻奇绝。望滔滔激流,浪花飞溅,置身山光水色之中,兰石心旷神怡,顿生超凡脱俗之感。
兰石顺手捡块石头投进激流中,浪花毫无声息地将它吞下,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兰石凝眸流水,幽幽说:“‘江中水流石不流,我俩明丢暗不丢’,造化弄人,天命无常啊!”
“兰石兄,何必如此伤感,是不是又想起你那个珍妹?”
“什么珍妹?我偶然想起白马郎送别刘三姐的升仙诗。”
“请兰石兄见谅,我冒昧看了你的日记,还有你的文稿,我什么都知道啦,兰石兄确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有什么好?到头来还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你不要太伤感,像咱们这样重情义的人,哪个没有一段断肠的经历?记得我八岁那年,我家从山外来个十二岁男孩儿,他大大的眼睛,红润的脸蛋。爸爸说他是我姑的孩子,姑姑、姑父相继去世,剩下他孤苦伶仃,就投奔我家来了。爸爸要我管他叫表哥,他就是我的王化民哥哥,爸爸送他去读书,只读到高小就辍学了,当时我家人口多,就爸爸一个劳力,实在没有力气帮他继续深造。我还记得,化民哥哥星期天领我去抓蝈蝈,他好不容易抓住个蝈蝈给我,却把我的手指咬了,化民哥哥心疼坏了,拉住我的手呵气,说这样我就不觉得疼了,果然我的手指不疼了。化民哥哥爬上树寻鸟巢,给我找鸟蛋,那树老高老高,化民哥哥在树上如履平地。暑假,化民哥哥领我去钓鱼,当然是他钓,我站在河边看热闹。记得有一次,化民哥哥钓上一条大个头细鳞,足足有半斤多重,我欢喜得手舞足蹈,脚一滑,掉进河里,化民哥哥衣服也顾不上脱,跳进水中,一个猛子把我拖上岸。和化民哥哥在一起,我就觉得心里踏实,我愿做化民哥哥的影子,永远伴在化民哥身边。可我不知化民哥哥怎么想的,不过那时的我,很单纯,很幼稚,只是喜欢而已,对爱情还朦朦胧胧。化民哥哥十七岁那年,山外的亲戚给他在城里找份工作。送别化民哥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风雨中我拉着化民哥哥的手说:‘我等你回来!’化民哥哥说:‘好妹妹,回去吧,看你的衣服都淋湿了!等我挣了钱,就回来看你们。’他哪里知道,我的心也淋湿了!我流了很多泪,风急雨骤,可惜化民哥并没有理会。从此化民哥哥就再也没有回来,起初还给我家来信,往后音信皆无。这就是我的初恋。也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恋爱。”
“那你怎么嫁给韩辛了呢?”
“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嫁给一个平庸无奇的工人?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拒绝林大夫儿子的婚事,因为我当时心里只有表哥,其实林大夫的儿子也很优秀,前不久晋升为科长,可我跟他没这个缘分。后来,韩辛的父母托人上门提亲,他父亲,我父亲,都在林场上班,交情很深,就这样,双方父母做主,把我和韩辛的婚事定下来,我有我的苦衷,可我没有你那样哀怨的爱情故事。到底情为何物,教人生死相许?”
“谁也说不清楚,没有这种感受,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活得简单点儿更好!”
“不!我倒希望有这种感受,只可惜我没有,倘若你的珍妹知道,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这么恋着她,至死不移,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的!”
“就是她知道又怎样?一切都不可挽回,或许她早沉湎于家庭幸福中,把我给忘记了!”
“我想你的珍妹一定也像你一样痴情,绝不会是薄情寡义的水性女人,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放不下她,可见当年你们的爱有多深!”
“即使这样,也只能‘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们既为知己,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孤独寂寞的!”
“你……我们走得太近,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要志趣相同,性别又算什么?”
又是一个王海涯!兰石心一悸,含笑问:“韩辛会这么想吗?”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当然也是他的自由,这一点,我们的权力是平等的。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都应该受到尊重!”
“你真是个不寻常女子,来林区能认识你是我最大的荣幸!”
“你也是个不寻常的男人,我结识不少有才华的男友,你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一个不识时务、不谙世故的教书匠。”
“兰石兄过谦了!看了你的文稿,我知你前半生经受了很多苦难,尤其是感情方面的,说心里话,我还挺羡慕你,你有那么动人肺腑的爱情经历,虽说心灵受到严重伤害,痛定思痛,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若苦难也是幸福,这种幸福还是不要的好,爱情能激励人奋进,可爱情也是致人万劫不复的鸩酒。”
“而事实,兰石兄还不是把鸩酒变成佳酿了吗?正因你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你的人生才如此丰富多彩,才会有写不完的素材。只要兰石兄不嫌弃,我会尽我微薄之力,帮你把书写下去。打小我就喜欢文学,自恨自己功底浅,力不从心,无法实现写作夙愿。”冰雪长吁一口气,信手把花束抛进水中,望着悠悠漂去的花束,信誓旦旦地说:“感谢老天爷为我送来兰石兄!兰石兄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兰石兄的夙愿,就是我的夙愿。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愿作兰石兄前进的阶梯,无怨无悔!”
兰石好像触了电,脸蛋滚烫,他不敢正视这个性格豪放的辣妹子,目光移向水面;滔滔流水正无情吞噬两个清醇的倩影,对岸峭壁已悄悄把暗灰色的影子斜插进大河,夕阳穿过林木缝隙,像珍珠斑驳洒落在河面上。
沉默了许久,冰雪轻拍下兰石肩膀,兰石悚然回头,眼前是一张美丽灿烂的笑脸,兰石羞得脸蛋绯红。
“兰石兄还这么封建,现在都什么年月啦?”冰雪揶揄说。
“我……你要是个男人有多好,我们就……”
“是个女人又怎样?我们还不是一样友好相处!”
冰雪抿着嘴唇,嫣笑望着兰石,兰石害羞的目光又移向水面;太阳一下山,河水顿时变黑变暗,映在水中的倩影也模糊成一片。
冰雪扑哧一笑,转过话题说:“兰石兄,你猜,我方才想到了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我想起黛玉葬花词:‘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随花飞到天尽头’,难啊!”
“好啦,兰石兄!别为你那个‘林妹妹’伤感了!去看看伙夫,鱼也该钓得差不多了吧?”冰雪说。
兰石随着冰雪起身,拂拂身上草屑。俩人就原路返回韩辛跟前,韩辛钓上的鱼不多,但做顿鲜鱼汤,还是绰绰有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冰雪、兰石便上路了,他们必须准时赶回学校上班。
6
破晓,冰雪便来学校邀兰石登山,尽管兰石贪眠,仍欣然前往。
五中校舍傍山而建,出校门西行二百米便抵山脚。上山小径宽不足一米,山脚仰望,小径像青山一条黄褐色的筋脉,蜿蜒直贯山顶;乳白色的雾霭正从山脚升起,漫着山峦扩散。
冰雪当先攀登,兰石紧随其后,未到山腰,兰石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而冰雪轻捷如燕。俩人距离渐远,冰雪放慢速度,待兰石靠近,再继续攀登。将及山顶,巉岩兀立,冰雪向兰石伸出援手。兰石触到冰雪柔荑纤手,心旌震撼,多像珍妹的手啊,只可惜……心爱的珍妹,你在哪里啊?兰石咬紧牙关,一手拽住逸出的树枝,一手牵住冰雪手的奋力攀上山顶。
山顶约两平方米,青石如砌,站在青石上,头顶苍冥青天,脚踏氤氲雾霭,仿佛进入仙界。
俩人相依坐在青石板上,稍事喘息,即沿山梁北行,翻过两个山头,来到瞭望塔下。瞭望塔是用来观察山林火情的,塔顶设有望远镜和报警器。塔高约二十米,钢骨架,有梯子盘旋而上。
仍是冰雪在前,俩人接踵登上塔顶,头靠头就着望远镜眺望山光水色,峦城风貌。
太阳从东山破雾而出,雾霭般的云烟般散去,远山青碧,近山苍翠,峦河绕峦城蜿蜒流去……
俯瞰峦城,楼房多集中在城中心,楼房主人,除政府机关,就是商店;厂房大多在城西北靠大河一带,工厂的大烟囱正大口大口喷吐着浓烟,浓烟在高空凝结成巨大云团向远方漫延。到处都可以看到纵横交织的平房,那是居民区,千家万户炊烟袅袅,别有一番风味。
“简直就是一幅活鲜的风景画!”兰石感慨地说。
“山美、水美、人更美,兰石兄,你会喜欢上峦城的。”
“有你这个知己,我想我会的!”兰石亲切地望冰雪一笑。
“这塔上的风真是好凉啊!”冰雪打个冷战。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咱们下去吧!”
下了瞭望塔,俩人顺着山梁往回走。山梁小路宽窄仅容一人通过,且崎岖坎坷。依然冰雪开路,兰石紧随其后,边走边聊着。
“兰石兄,上星期我去伊春见到金英阿姨,金英阿姨是我去牡丹江面授火车上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就成了忘年交,金英阿姨也是性情中人。她和丈夫老何都是广州人,俩人早年参军,在部队文工团,转业来到伊春。老何是伊春市电业局局长,阿姨是市政协委员。我跟阿姨谈起你,阿姨说,她有个朋友叫刘薇的,是伊春《林苑》秘书。你何不写篇小品试试,阿姨一定会鼎力相助,如兄文学上的造诣,就这样埋没了,实在太可惜啦!”
兰石洒脱一笑:“儿时,不知天高地厚,也妄想当个文学家,那不过是一个梦,现在离我已经很遥远了;不过,既然你说了,我不妨写点儿什么,没有奢望,没有憧憬,权当笔墨游戏吧!”
“我对兰石兄有信心,兰石兄一定能成功!”
兰石苦笑摇下头,突然脚下一滑,竟然撞到冰雪,把冰雪撞个趔趄。
“对不起,真不好意思!”兰石腼腆地说。
冰雪冁然一笑:“没什么,能做你的支柱也是我的荣幸!”
兰石益发窘得不能自已。
下山,冰雪在后,上山是冲击力,下山是抑制力,无论如何,她都得保护好这位书生老大哥,俩人牵着手,借助身边枝蔓,好不容易回到山脚下。
7
星期天,冰雪特意去伊春,把兰石的文稿交给金英。冰雪回到学校,眉飞色舞地对兰石说:“金英阿姨很欣赏你的作品,捧在手里就放不下。阿姨说,她就喜欢看这样纯真朴实的小说,她深为你小说凄婉的爱情故事所打动,眼泪都流出来啦!她说,尽力敦促刘薇,把你的《月儿圆圆》在《林苑》发表;还有,阿姨很想见见小说作者,让我代她邀你有暇到家一聚。”
“承蒙惠顾,拙作粗俗,贻笑大方啦!”兰石谦逊地说,心里还是满自得的。
冰雪成了兰石实现夙愿的依赖,兰石也成了冰雪希望的寄托,她期待有一天把自己平庸的名字同心中偶像——李兰石联系在一起。
十月一日,兰石一早收到电报,凤玉已把房子卖掉,要兰石速作下步安排。事情来得突然,兰石一时乱了阵脚。兰石带着电报匆匆去校长家。林校长安抚说:“山外的房子既然卖掉,就让弟妹领孩子搬过来吧,暂时在学校迁就个把月,局里家属房就分配下来了。前天我去局里一趟,局长说,今年局里建职工家属房不多,但五中还能分到一户。我儿子今年结婚也用房。局长答应特批给我一户,不占学校指标。我许诺你的事,你就放心吧。我现在就通知徐校长(后勤校长)雇车,明天一早车开到学校,搬家一切费用公家报销,你先自己垫上。明早让张青山同你一起去,好帮你张罗张罗。”
第二天一早,一台解放牌汽车开到学校,由兰石、张青山押车开往康城,十月三日晚,搬家车返回峦城。
珍珍初中毕业,未参加中考,已去沾河林业局给四姑父开的饭店当服务员。凤玉、兰石暂在五中水房子栖身。挨着水房子是托儿所,忆海、忆兴住在托儿所。托儿所有一铺大炕,一到晚间下班,教师们把孩子带走,炕就空起来。
兰石一家人眼下就这样安顿下来。
8
到十一月十日,局里家属房才分配到各单位,兰石一家人焦心期待的一天终于到了。
午后一上班,林立便召开全体教师会。会上,林立郑重宣布:“局里今年分配给三中一户家属房,于今日起,学校成立分房委员会,由后勤徐校长任分房委员会主任,党支部书记赵亮、事务主任郭发为委员。因我本人今年也需要住房,特声明回避,今天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折腾一回,简短几分钟会议,教员们瞠目结舌,悄悄散去。
兰石从会议室出来,尾随林立来到校长室。
“校长,您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兰石绷着脸子问。
“我是答应过你,不过现在情况有变,局里答应特批给我一户房泡汤了!”
“可你总不能不讲诚信吧?”
“哼!诚信?局里对我讲诚信了吗?”
“但你作为一校之长,出尔反尔,还有天理道义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是成立分房委员会了吗?听分房委员会裁决好了,既然咱俩都要房,这也是公平竞争!”林立厚着脸皮说。
“狗屁分房委员会,我真瞎了眼,咋把你当成了正人君子!”兰石愤愤转身出去。
兰石情知讨不回公道,况且在呼兰已有这方面教训,但一时气愤难平,出了校长室,就闯进总务处。后勤校长徐继业没有专用办公室,上班就在总务处。兰石决定再碰下这个所谓的分房委员会主任。
“徐校长,打扰了,你是分房委员会主任,我想听听这一户房你怎么分?”
“怎么分?正好你过来了,不然我也要打发人找你。”徐继业从座位站起来,“李老师,咱们也别绕弯子了,想你也是个明白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房就是林校长的,你争也没用,早就定下啦!”
“岂有此理,林校长牙对牙,齿对齿答应我,怎能背信弃义!”
“什么信不信的,义不义的,我管不着!我就知道这户房子一分下来就是带笼头的,这是局里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就是得罪你,我也不能得罪林校长,更不能得罪‘县太爷’!”
“你哪位太爷都得罪不起,就敢得罪李太爷?瞧你这个德行,简直就是一条只会给主人添屁股的哈巴狗,呸!”兰石照地上唾一口,转身撤出,徐继业气急败坏随后撵出来。
“你做教师的咋骂人?”
“我咋骂人啦?你以为你还配是人吗?说狗,都抬举了你!”
“你……你侮辱我人格!”
“你还有人格吗?你就是林立的一条狗!或者说连狗都不如!”
“好你个李兰石,竟敢骂领导,咱们去局里说道说道!”
“去局里就去局里!有啥了不起?别拿鸡毛当令箭,吓唬不住人!”
俩人撕扯着朝校园门走去,幸已经放学,围观的只有员工,因为事情关系到林校长,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听说俩人在校园闹起来,林立赶紧从校长室出来,冲徐继业大声喝道:“还不嫌丢人哪?徐继业你给我回来!”
徐继业松开手,兰石随后也把手松开,徐继业乖乖地随林立去校长室,兰石回语文组,众人也悄悄散去。
兰石与徐校长吵闹,忆海早跑家告诉了妈妈。凤玉没有出去阻拦,爷们的事,由他们闹去吧。她原本就不愿来林区,什么破地方,乌烟瘴气的!再说来峦城,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落户没指望,住房又……刚离了虎口,又进了狼窝,她灰透了心。
第二天一早,教师刚上班,林校长夫人,二小夏校长破马张飞地闯进总务处,气势汹汹地指着徐继业鼻子撒泼:“徐继业你给我听好,这户房子就是我家的,校长咋的了?校长就该死啊?他李兰石凭什么跟我们争,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算什么东西!”
说这话,和当年的蒋夫人何其相似乃尔!
语文组与总务处只一墙之隔,夏夫人的话兰石历历在耳,他按捺不住,把椅子往后一推要过去理论。
冰雪赶紧过来,扶兰石坐下,下意识瞥眼同事,悄声对兰石说:“兰石兄,消消火,就当什么也没听见,跟这种泼妇能弄出什么里表?”
“真是欺人太甚!这口气我咽不下!”
“你咋这么糊涂,学校都是林立的人,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斗不过也得斗,我就不信世上没有公理!”
“公理?你不是常对我说:强权之下无公理吗?怎落到自己头上就想不开了呢?”
“唉!想不到我李兰石又落进了陷阱,我还以为来林区遇见了明主!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在物质利益面前,诚信又值多少?我错了!我真是瞎了眼!”
“忍为高,今后生活有什么困难,还有我这个朋友呢!记住:千万不要冲动!我去班级看看。”冰雪转身出去。
兰石越想越窝囊,本是林立食言,自己反成了小人!兰石无法压抑心里怨愤,起身回到水房子。
“快收拾东西,咱们搬家!”
“往哪搬?”
“去托儿所。”
“你疯了?跟学校说了吗?”凤玉惊愕地望着兰石。
“跟学校说顶个屁用!谁能向着咱们说话?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收拾收拾,这就搬过去!”
“可……咱们这么做……”
“让你搬,你就搬!哪来这么多废话!”兰石冲妻子吼道。
凤玉不再言语,在她印象中,丈夫几乎是个没火气的人,可今天……
俩人很快便把那点儿所谓的家底(一口破柜,几床旧被)搬到托儿所,放在炕上,吓得托儿所孩子聚作一团,两个保姆面面相觑。
徐继业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对兰石说:“反了!真是反了!敢强占托儿所!”
“说话客气点,啥是强占?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没错吧?水房子是住家的地方吗?”
“你……你……”徐继业语塞,呜里号风地去找林校长。
听了徐继业的话,林立却异乎寻常地冷静。
“继业,就把托儿所让给李老师家吧!”
“那托儿所?”
“挪到水房子,窄就窄巴点儿!”
“就这么……”
“听我的,就这样定了!”
下班后,冰雪到兰石家看看。
“兰石兄,真没想到哇,书生还能发雷霆之怒!”冰雪说着在炕边坐下。
“正所谓士不可辱!”兰石笑着说。
“你大哥就是不会说话,啥辱不辱的,富老师你不要在意。”凤玉嗔怪地瞥了兰石一眼。
“李大哥说的都在理,到真章,还真有男子气概!”冰雪含笑望着凤玉,“嫂子,看你们都安顿下来,我就放心了,往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吱声。没啥事我就走了!”
“冰雪妹子,吃完饭再走吧!”
“谢谢嫂子,我两个孩子还等我回去做饭。别太难过!天无绝人之路,苦难总会过去。”
兰石、凤玉送冰雪出屋。没有月亮,星光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