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营立着一面大旗,写着大大的“刘”字,远远的就能看清楚。
桓道芝迎着那面旗子,骑马徐行,来流民营查问粮草的事。远远的就看到流民营一片缟素,十分惊讶。全营戴孝,难道是主官刘裕出了事?
她一挥马鞭,打马跑了过来。她身后带的几个随从忙驱马赶上。
到了营门口,桓道芝问守门的两个士兵,“我奉刘将军之命来此公干,你家参军何在?”
士兵们听她自报身份,便向她行礼。“是,刘长官在内准备祭礼,属下这就去通报。”
桓道芝听说刘裕没事,才放了心,又奇怪地问:“是谁去世了?”
其中一个士兵说:“是为我们营中阵亡的弟兄招魂安葬。长官稍等,属下这就去通报。”说完便叮嘱另一个守门兵好好站岗,自己进去通报。
桓道芝身后的一个随从笑了,说道:“这流民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有这一出呢。有意思,我当兵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给当兵的祭奠的。”
另一个随从笑道,“收买人心嘛。”
桓道芝说道:“你们懂什么!不要胡说。”
随从们不敢说话了。
过了会儿,没见刘裕,却见诸葛长民跑出来迎接。他远远地就向桓道芝拱手,走到马前,又深深行了一礼:“长官恕罪!长官恕罪!刘参军此刻正在祭祀,不便出迎,特派小人前来迎接。请将军进营。”
桓道芝问:“你是何人?”
诸葛长民怕自己这个平民唐突了来客,显得刘裕怠慢,就临时给自己封了个职务,说:“小人诸葛长民,是这流民营的总管。”其实,凡事是孟昶管的多,他是副手。这几天孟昶回家探亲,他便暂代几天。
桓道芝点头说道:“前面带路吧。”
诸葛长民恭敬地牵起桓道芝的马缰绳,拉着她的马,慢慢地往营内走。桓道芝的随从打马跟着。
桓道芝见营中一排排新盖的屋舍,井然有序,一队士兵服饰鲜明,来往巡逻,表情肃穆。往营外远望,那一片荒田已经土地平旷,阡陌交通,田野中冒出了绿油油的禾苗。
又听到有哭声传来,诸葛长民说:“长官恕罪。这是阵亡士卒的家眷们在哭他们的亲人。”
桓道芝听到哭声,不免也有了些怜悯,“‘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诸葛长民说:“是。”
祭台设在流民营外的一片田地。这里埋葬了许多流民亡者,已经成了一片墓地。
一排五十多具棺椁停放在墓地上,旁都已经挖好了墓坑。
阵亡士卒的家眷们有几十人,有老有幼,都穿着孝服,抚着各自亲人的棺椁痛哭不止。还有一些亡人的遗体没能被带回来,家眷们只能捧着他们的衣服,在属于他们的墓坑前痛哭。
全军整肃列队,站在祭台后面,默默地看着家眷们痛哭,有些兵红了眼眶,有些兵望着死去亲友的墓坑,也默默地流泪。
刘裕登上祭台,底下的哭声渐渐小了。
刘裕燃起了四炷香,高举过头顶,向天地深深鞠躬四拜,颂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说完,他又深深一拜,把香插到香炉中,端起了案上的一碗酒。
这时,梁贵已带人给全军分了酒,全军士兵们也每人端了一碗酒。
刘裕端着酒,高举过头,对着空中大声说:“弟兄们,苍天不仁,你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你们的父母,我替你们养老送终,你们的子女,我来养大成人。喝了这碗酒,就早登极乐吧。”
他说完,把酒往地上一倒。
全军士兵也把酒齐刷刷往地上一倒。
梁贵大声下令:“下葬!”
那些棺椁被缓缓抬起,送入墓坑,家眷们哭声又大了起来。一时间,几十个士兵铲子齐动,铲土入坑,棺椁很快就被掩埋了。
墓地上立起了一座座新坟。
梁贵又命人给全军添酒。
刘裕于是又端起了一碗酒,转身面向列队的士兵们,“弟兄们,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咱们既然当兵,就要上阵打仗。不论何种境地,我愿与弟兄们同生共死,绝不相弃!天地为证!”
刘裕把酒一饮而尽,“有违此誓,有如此碗!”说完,便把手中的碗摔个粉碎。刘裕望着他这些士兵,目光中的坚毅,感染着这些士兵。
第一百夫长王镇恶把手臂一挥:“我等誓死追随刘长官,绝不背叛!”
全军情绪高涨起来,群情激昂地高喊:“誓死追随刘长官,绝不背叛!”然后人人都把酒喝了,摔碎酒碗。
桓道芝在不远处目睹全程,她遥望祭台,对台上的刘裕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她的随从们再说不出嘲笑的话,长久无语。
祭礼结束,诸葛长民派人去向刘裕通报桓道芝来了。
刘裕听了,便命全军带回,然后从台上走下来,来见桓道芝,到了她面前,略一拱手,“刘某有失远迎,桓公子恕罪。”
桓道芝还礼:“不敢当。”
“桓公子此来,是为了查问粮草之事吧。所有物证,都在粮仓收着,咱们可一起去看。”
“有劳参军带路。”
刘裕和诸葛长民便带桓道芝等人去了粮仓。只见粮仓一分为二,左边这间仍然锁着门,右边这间已经有人开了门,在等候他们到来。
长民陪同桓道芝进了右边房间细看,只见地上堆着数十个米袋。袋子上都有或多或少的血迹,都印着“北府军”字样。再看米袋有的还是满的,有的半满,打开细查,几乎全是麦麸,偶尔掺杂着一些生米。
诸葛长民又出示了当时与粮官交割时签的书契,懊悔地说:“当时在战场上,谁有空仔细查,早知道他这样坑我们,我就该一袋一袋查清楚。”
桓道芝从房间内走出来,指着左边那间问道:“刘参军,那间房子里是什么?可能让我看一看?”
刘裕说:“是营中一些杂物,没有什么可看的。”
桓道芝凝视他片刻,笑道:“不妨事,我愿意看一看。”
刘裕见她好像有所误会,便命长民开门,对她笑道:“公子尽管去看。”
诸葛长民开了门,桓道芝进去看了一番,并无异样便出来了。
刘裕请桓道芝到议事厅休息,桓道芝想了想,说:“我想在营中各处走走,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公子在我营中可以随意查看,刘某为避嫌疑,就不奉陪了。”刘裕说着便拱手告辞。
“参军请便。”桓道芝还礼。
刘裕与桓道芝告别,要回议事厅去。路上,有一个小兵来禀告,有一个教书先生自称刘穆之,求见刘裕,现在在营外的田间等着。
刘裕听说,赶忙去拜见。刘穆之是王谧先生的好友,原来是司马休之的主簿,自从司马休之离开京口,他便也解职归田。刘裕自忖与刘穆之并无深交,不知他今日为何来。
到了田间,只见刘穆之正在垄上徘徊。他穿着一身布衣,身边跟着两个小童,地上是几件行囊。
这片田地广袤无垠,除了那方墓地,其他田亩上已经长出新苗,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在辛勤劳作。
刘裕远远地就向刘穆之拱手行礼,“穆之先生,好久不见了,您这一向可好?晚辈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刘穆之笑道:“参军有礼。”
刘裕忙说:“不敢不敢,您还是叫我名字吧。您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谈不上。我解职之后,去江州寻一位朋友,游历了一番,今天才刚刚回来,路过这里便来看你。听说昨日,你去太守府大闹了一场?”
刘裕这便明白了,他是听说了这事特地来的。“没错。您都听说了。”
刘穆之叹了口气,“既在人篱下,为何不韬光养晦?”
刘裕见他问,便坦诚相告,并不遮掩:“我与何家的过节,是解不开的死结,迟早要发作,不如我先发制人。”
“那你可有退路?”
“与王廞这一仗我们打得漂亮,刘将军还得用我一阵。现在我确实缺粮草,除了北府军的定额供应,我也在另想办法筹措,只盼熬到秋天,这田地有了收成,便不用再仰人鼻息。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刘穆之笑了,“原来参军有这样的心胸,倒是我多虑了。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是要提前打算,等事到临头,再谋划对策,那可就晚了。”
听着他的话,刘裕不住地点头。
“参军,你看,田里的禾苗长得稀疏,这是因为这片荒田是第一年耕种,田垄、水渠都修得潦草,还需加派人手慢慢调理,调理好,今年才能有收成。你军务繁忙,需要一个人替你劝课农桑,管理军户,将来转运粮草。老夫从江州这一趟回来,腿脚都乏了,不想再出远门,愿跟你讨这个差事,不知你可愿意用我吗?”
刘裕当然愿意。他心里大喜,忙拱手说:“早就听王先生说先生大才,多少公侯将帅请您还请不到。您若肯来助我,我求之不得。只是,怕委屈了您呀。”
刘穆之笑道:“老夫闲云野鹤,功名之事从不在意。只是乱世将至,非命世之才,不可以平息。我素日知道你的为人,你年轻有为,心怀仁义,再有人马军资,用不了多久,就能威震一方,进而保国安民,老夫不但愿效绵力,还要替天下苍生先谢谢你哩。”
刘裕笑了,“先生太看得起在下了。您说的这些,现在我力不能及。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如您所愿。”他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北边,忽然想起了司马休之在望江亭与他分别之时说的那番话。
刘穆之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也看向北方。“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老夫要跟在参军的马后,坐着一辆小车,先去建康,再去长安和洛阳,江南江北游历一番,哈哈哈,那时人生至境,夫复何求?”
刘裕没有想到,穆之先生竟有如此胸襟,觉得好生佩服。他恭敬地将刘穆之请到议事厅内详谈良久,谈的十分投机。刘裕大喜,对刘穆之执弟子礼,将他当成自己的老师。
刘裕正要命人设宴,召百夫长们来拜见穆之先生,忽然有人来报,营中百姓们闹了起来起来,要围攻桓道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