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清晨的第一道日影越过宫墙,一角宫门打开。官员们陆续来到宫门外,他们都先整理一番仪容,拿起笏板,步履从容地走进皇宫,去觐见皇帝。
谯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到离宫门不远处,车夫勒住马,跳下车,将下车凳摆好。司马休之身着官服,从车中走出,然后恭敬地把父亲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司马恬仰头看看,这座宫门十分宏伟,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他已经很多年称病不上朝了。今天是大朝之日,也是司马休之第一次作为官员上朝,他才决定陪儿子来走一趟。
司马恬没有急着进宫,而是远看着鱼贯而入的官员,向儿子一一介绍,“此人乃骠骑长史,名叫谢重,陈郡阳夏人,故太保谢安侄孙,他与王恭是儿女亲家。
“此人乃尚书令、征虏将军,名叫王珣,琅邪临沂人,故丞相王导之孙,是王恭故交,当时他们二人与殷仲堪、徐邈、郗恢等均以才学文章受知于先帝。”
“那是琅琊王,名德文,是当今圣上亲弟,他年纪虽幼,却为人恭谨,事君谨慎,也颇有杀伐决断,当初王恭起兵,朝廷诛杀王国宝,便是他的主意。”
司马休之听着父亲的介绍,观察着这些朝廷大员,暗想难怪王恭敢发兵争权,他掌握北府军,又有这些勋戚贵臣在朝中相助,动摇国本易如反掌,不可不除。
正想着,忽然有人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他们父子面前,对休之说道:“中书侍郎为何在此驻车,不似那日纵横街衢?”
司马休之见对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大认得。司马恬却对那年轻人极为客气,“见过侍中。”又对休之介绍道,“这位乃是丞相之子,年方弱冠便官拜侍中,实在是年轻有为,朝中无人能出其右。休之,要多向侍中讨教。”
休之这才知道,面前就是丞相司马道子的儿子司马元显,他回建康那天,在街巷中与他争路的,就是此人了。
司马元显年纪轻轻就做了三品侍中,位在丞相、三公和诸将军之下,高于中书监、中书令,比休之这个五品的中书侍郎可高了许多。
司马元显懒得理会司马恬这个边缘人物,对司马休之冷笑道,“我与中书侍郎已经打过照面了。侍郎车技过人,元显佩服。”
休之行礼,笑道:“不敢当。听说侍中弓马娴熟,文韬武略远出旁人之上,休之不才,也好习武艺,若有机会,还请指教。”
司马元显一向被人奉承惯了,对休之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有些意外,他仔细地打量了休之一番,心里有了诸多盘算,只说了一声“好”,便用两腿一夹马腹,骑马便走了。
司马恬忙躬身行礼,目送他远走后才站直了身子。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得罪了司马元显,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司马恬暗自叹息,脸上仍然平静,对休之说:“走吧。去上朝。”
休之见父亲竟以亲王之尊,向区区一个侍中的背影行礼,心里十分恼怒,但对着父亲,他也没法说出指责的话,便默然搀扶着父亲,一起走入宫门,踏过甬道,走上朝堂。
朝堂里,文武大臣肃然侍立,一会儿小皇帝到了,一屁股坐在坐在龙椅上,不住地打哈欠,对着正在山呼万岁的众臣挥了挥手,“众爱卿平身”。
不等朝臣们起身站好,丞相司马道子便慷慨陈词道:“陛下,王恭在京口,手握北府军大权,尾大不掉,不得不防。臣以为,当遣忠心果敢之士,充作外藩,牵制王恭,以备不虞。”
司马休之站在文臣队列最末一排,暗想:“我难道不是忠心果敢之士,还不是被你丞相大人解职回京。”
龙椅上的小皇上连连打哈欠,“准了,准了。丞相要派谁去,一并说来,朕都准了。”
司马道子说:“骠骑司马、辅国将军王愉,出身名门,德操堪为当世表率……”
不等他说完,小皇帝连连说:“准了,准了。丞相还有何事?无事的话,朕还要……还要……还要去御花园游玩。”
司马道子顿时看向皇帝身边那几个宦官,几个宦官都低下头。司马道子说道:“老臣近来听说皇上好玩促织,实在不妥。皇上年幼,应当刻苦用功,岂能耽于游乐?”
小皇上立刻停止了打哈欠,换了一副严肃恭敬的表情,说,“丞相言之有理,朕没有玩蛐蛐,朕是读书读累了,今天见天气好,想去御花园赏赏花。呃,丞相还有何事?”
司马道子便又说道:“臣拟令骠骑司马、辅国将军王愉任江州刺史,然而江州褊小,不足以充藩卫,臣欲割豫州四郡于江州。请陛下恩准。”
只听琅琊王司马德文出列,阻拦道:“不妥。请陛下三思,请丞相三思,豫州刺史庾楷手握重兵。现在要割他的地,分他的权,只怕他不肯。王愉将军可另派往别处安置,何必去惹这不必要的麻烦。”
司马道子却说:“王爷此言差矣。正因为这些封疆大吏尾大不掉,老夫才要趁机机会将他们割地削权,免得日后又养出一个王恭来。”
“可是庾楷为人耿介,不是任人宰割之辈,而且与王恭交好,丞相就不怕他与王恭勾结?”司马德文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非常坚持己见。
司马道子十分自信,“王爷放心,庾楷与老臣交好,老臣回府后立刻给他写一封书信,说明原委,他必能以国家为重,让出四郡。”
小皇上张望着殿外的蓝天白云,已经坐不住了,对琅琊王说道:“行了,弟弟,你年纪小,见事不深,丞相老成谋国,他的主意不会错的。”
琅琊王显然还不甘心,又坚持说道:“丞相要对刺史们削权分地,不该宣之于众。今日散朝之后,这消息马上就会传遍天下,就算庾楷听命,难保其他人不会兔死狐悲,到那时,朝廷有何应对之策?”
司马道子脸色发青,“王爷此言,是指老夫祸国殃民,还是说在场诸公都与那王恭暗通款曲,一定会背叛朝廷?”
琅琊王才意识到他的话犯了众怒,“我没有这样说。”
“哼,王爷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怕是不晓得朝臣们一片爱君之心。”司马道子从朝臣队列里叫出谢重,问道:“谢公,你与王恭是儿女亲家,若有朝一日朝廷要剿灭王恭,你要如何自处?”
谢重立刻说道:“启奏陛下,丞相和王爷大可放心,老臣只有一个女儿已经远嫁,身边还有五个儿子,绝不会用五子的性命去换一个女儿。”
司马元显也从队列中走出,朗声奏道:“启奏陛下,琅琊王不必担忧,如果王恭、庾楷胆敢作乱,或还有其他乱臣贼子,臣敢请命出征,一定扫除元凶,拱卫朝廷。”
司马休之低着头,微微一笑,暗想看来丞相父子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要除掉王恭,也罢,王恭确是悍臣,除掉他,也是好事一桩。正想着,又听元显对他点名问道:“中书侍郎曾在京口任职,熟知王恭和北府军内情,对丞相的安排,你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明显是个坑。
司马休之当时在京口,一心维护朝廷,极力反对王恭起兵,朝廷却与王恭求和,竟将他解职。他若回答支持朝廷剿灭王恭,那不是公报私仇,而且打朝廷的脸吗?若不支持,就成了袖手旁观,要看笑话,而且“熟知内情”,有与王恭勾结的嫌疑。
司马休之出班答道,“启奏陛下,臣以为,王、庾二将军若公忠体国,自是国之干城,陛下当亲之任之,不过,毕竟王恭将军曾起兵为乱,朝廷也需防备。”
小皇上仔细看了看他,认出了当日上元节朝会上见过他。“是你呀,你就是新任的中书侍郎?一会儿散朝了别走,朕有事要与你细说。”
休之回了声“是”,但他很有些意外,因为他刚回京,今天才第一天上朝,也并非皇上的亲近之臣,不知道皇上要跟他细说什么。
皇帝又坐得端正,对大臣们宣布道:“丞相所奏,朕都准了,此事不必再议。若无事,便散朝吧。”他说着,站了起来,所有朝臣都敛容行礼,恭送皇上。
皇上走下丹陛,拉住琅琊王的手臂,“弟弟,你上次那个红袍大将军带了没有?朕新得了一员大将,咱们再比比去。中书侍郎也来,你来做个见证,看是谁赢,可要公正些。”
休之没想到皇上叫他去看他们斗蛐蛐,满脸尴尬,但是哪能拒绝,只好快步跟去。
出了大殿,通往御花园的路上,两边的树上都开满了鲜花,姹紫嫣红衬托着树木葱翠,十分艳丽。休之走在皇上和琅琊王身后,看着这兄弟二人,他们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背影却那样单薄,而休之自己,一向自视为国士,竟然要陪着皇上、琅琊王去斗蛐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琅琊王还想跟小皇帝进言,不要听丞相的话。小皇上打断他的话头,让太监们带他先去准备斗局,身边只留司马休之随侍。
皇上突然对休之说道:“爱卿,刚才在朝廷上,元显要出征,你为何微笑?”
休之不觉一愣。这个看似万事不关心的皇帝,竟然注意到自己当时这个微小的举动,看来圣心聪明,绝非外界所传说的只知玩乐的昏君。
“陛下洞若观火,微臣失态了。”
小皇帝一笑,“爱卿啊,在这宫中,到处都是眼睛,你可不要再‘失态’了。”
休之刚想说些什么,小皇帝忽然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棵树旁,等了片刻,忽然两手一伸,一把握住什么东西,然后高高兴兴地走过来,伸手给休之看。
休之一看,小皇上一手捏着一只大蝴蝶。那蝴蝶被捏住翅膀,小小的身体不住地挣扎。小皇帝又把两只蝴蝶往一起撞,哈哈大笑,说:“这两只蝴蝶打起来了,你说谁能赢?”
休之想了想,“臣以为他们会两败俱伤,从此销声匿迹,再不会扰乱宫中春景。”
小皇帝惊异地看了看他,又笑着让蝴蝶打架:“蝴蝶是来添春色的,怎么能扰乱春景呢。你与我那弟弟是一样的人,一点都不好玩,‘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必呢,活着就要尽情享乐,过得一天是一天吧。”
这番话从小皇帝嘴里说出来,休之听了,说不出的难受。皇帝这样的年纪、这样尊贵的身份,在自己的宫中,还得这样小心翼翼,那满朝文武不但不觉得主忧臣辱,反而慑于司马道子淫威,竟无人敢为皇帝尽忠,实在是可恨。他绝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