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看着刘牢之,此人勇猛果敢,他手下这些部将也都是骁勇之人,远超北府军其他将领,眼看大战在即,此人是动不得的,既然不能威逼,那就只能怀柔了。过了好一阵,王恭才面露微笑,从座位上站起来,亲自来扶住刘牢之的手臂,让他免礼,同时示意随从们将那人尸体抬下去。
“今日是尊夫人寿宴,出了这样的事,本将军于心不安。牢之将军是我朝名将,当年在淝水之战,大败苻坚,有功于国。今日在我帐下屈就,我已是受宠若惊。你年长于我,功高于我,我当拜你为义兄,北府军上下,今后都要对牢之将军尊敬有加,不可再无端猜疑。”
刘牢之推辞了几句,见王恭十分坚持,便命人在会场设了祭台,两人敬拜天地,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
然后,王恭当众宣布,“今日起,北府军所有部将皆听从刘牢之调遣,他的话就是本将军的将令,谁若不从,本将军定斩不饶!”
众将全部跪倒,敬拜王恭与刘牢之,“末将谨遵将令!”
王恭显示了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宽宏大度,很满意这个局面。
刘牢之请王恭就座,然后传了歌舞上场。
刚才伏尸的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在一些隐约可见的残留血迹上,一群妙龄少女载歌载舞,娱悦众人。
所有宾客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有些人还用手轻轻打着拍子,全神贯注地欣赏起舞乐来。
舞乐声中,何无忌知道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他放松了下来,刚才喝了几杯闷酒,此刻有些醉了,头上隐隐作痛,便悄悄起身,离开会场,去外面透透气。
桓道芝一直留意他,见他出去了,担心他又想闯进内宅,便提醒刘敬宣,“你表兄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刘敬宣正观察着刚才控告父亲的那名随从的一举一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手做掉他,听了这话,才把视线收回来,看何无忌刚刚走出会场,叹了口气对桓道芝说:“我这二表兄,什么都好,就是忧心太重,提得起,放不下。”
“那你就多劝劝他,想开些好。”
刘敬宣端起酒杯,看着桓道芝笑道:“我劝他什么,重情重义也好,我也是这样的人。”
桓道芝知道他对自己有些心思,可她并不喜欢他,便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出了会场,她周围看看,没有发现何无忌。
她想何无忌再怎么说,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造次吧,便抛开不想,再看天色已暗,明月初升,夜凉如水,清风徐来,她痛快地呼吸了几口,便在月下漫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刘牢之书房附近。
这里是府中禁地,多少机密大事,都在这里谋划决策,非刘牢之有命不得入内,门口一向有人把守,今天竟然没人在。桓道芝走到附近,才猛然惊觉,忙要避嫌走开,忽然听到书房门口有人在争执。
上去看时,见有个士兵拦住一个女子,正在吵闹,说她是奸细,要拉她去见刘将军。被拦住的人焦急地分辨,“我不是。”
桓道芝一听,发现那女子竟是云秀!她立刻走过去,要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见何无忌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喝骂那个士兵,让他不得无礼。
士兵见是何无忌,禀报说,“何参军,小人查夜,发现这个女人在此鬼鬼祟祟,怕是奸细。”
云秀说:“我不是奸细!你不要冤枉好人!”
何无忌看看云秀,对那士兵说:“这是府上的客人,迷路了误到此处,不是奸细,你不得无礼,快快退下。”
那士兵好像很意外,没有马上离开,又看何无忌面色严肃,不敢再造次,匆匆说了句“得罪了”,便赶紧走了。
云秀也想走,却被何无忌伸手拦住了。
他拦住她,却说不出来话。
云秀后退了几步,低声问:“你干什么?”
何无忌还是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才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云秀低头行一礼,绕开他要走。
何无忌仍然死死地拦住去路,“是我负了你。你是在怪我吗?”
“何公子!”云秀厉声制止他,“请你让开。”
她的严厉,显然让何无忌意外,他声音变得既愤怒又凄苦,“你……你为何如此无情!多年的情分……你连一句话都不想听我说吗?”
“告辞。”云秀不想多说,再次绕开他,大步快走,要离开这里。
“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大喊,这里有奸细!”
云秀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何无忌转身看着她的背影,冷冷地说:“你总不想惊动府中的宾客,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与我在此见面吧?”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一向自诩君子,行事温良,什么时候也会威胁别人了?对方还是他的挚爱。
“谁跟你见面了?”云秀急忙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何无忌又凄然了,全然没有刚才那冷硬的气势,苦笑一下,“我想说,我想说……你还好吗?他对你好吗?”
“我们很好。”云秀简短地回答。
“我,我也很好。只是……只是……不甘心。”何无忌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云秀语气也软了,“你不要这样。有些事都是天意,并不怪谁。我很好,祝你与夫人也一切安好。就这样吧,告辞了。”
她说着,又行一礼,便告退要走。
何无忌追上去,“不,你别走……”
桓道芝在不远处留心看着,见何无忌已经有些失态,怕他惹出事来,便走上来叫他:“何兄,出来久了,咱们回去吧。只怕诸位将军还在找你呢。”
何无忌没想到有人来了,只能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云秀趁机逃走了,今天以后,可能此生都再没机会把那些心里话告诉她了。
何无忌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次,转身问桓道芝:“刚才的事,桓公子都看到了?请你不要误会。”
“我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你在这里散步。”
“好。”何无忌也不解释了,“回去吧。”
何无忌强打精神,与桓道芝一起走回宴会。
桓道芝心想,戚云秀为什么出现在刘将军书房附近?难道是何家要对付刘裕,故意设下这个陷阱?可为什么何无忌也去了?此人平日里非礼不言,非礼不动,刚才怎么好像变了个人?难道,这个局就是他设的?可如果是他,他为什么指使人诬陷云秀是奸细呢?难道是为了英雄救美?
她观察何无忌,眼神里都是疑惑。何无忌闭口不言,回到会场,他对眼前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茫然无觉,只恨恨地看了刘裕一眼,便与同僚们推杯换盏去了,虽然他满脸堆起了笑容,可桓道芝分明看出那笑容背后的感伤之情。桓道芝一向钦佩他的武功、能力和人品,他会为了一个平民女子,变得如此痴狂凄苦吗?
再看刘裕这厮,差点就被人暗算了,他竟然还嬉皮笑脸地与人闲聊。桓道芝想卖个人情给他,也想看看他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反应,便端着酒杯,去给他敬酒,见无人注意,低声说道:“刘司马,尊夫人不胜酒力,我刚才见她一个人好像有些不舒服,不如你派人送她回去吧。”说完,对他点头一笑,就起身走了。
刘裕听她意有所指,立刻警惕起来。好在宴会已到尾声,王恭已走了,其他宾客也都陆续告辞了。刘裕马上辞别了刘牢之,去接了云秀上车回营。
他看云秀神色果然有些慌乱,便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云秀迟疑了一下,她怕刘裕误会她与何无忌有什么瓜葛,想来想去,还是谨慎地措辞,把事情告诉他,刚刚在内宅宴会上,有个丫头来说刘裕酒醉吐血,她很担心,赶紧跟那丫头来看刘裕,却不想越走路越黑,人越来越少,转了几个弯,那个丫头就不见了,她正奇怪,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就有一个士兵冲上来说她是奸细,就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幸亏何无忌和桓道芝给她解了围,她就赶紧回到宴会,还好没有人注意。
云秀越说声音越低,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自己。
“没事,你受惊了。”刘裕笑了笑,安慰着云秀,心里暗恨自己大意。
不用想也知道,是何无伤设的局,先诬告云秀意图偷窃机密,再将矛头指向自己,自己本非刘牢之旧部,与他们一向貌合神离,以刘牢之的严苛狠辣,发生这样的事,绝不会轻饶了他。若不是何无忌突然出现,又念旧情,替云秀解了围,刘裕夫妻俩能不能活着走出太守府都是问题。
好狠毒!
虽然这奸计没有得逞,刘裕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闷棍。尤其何无忌插手此事,让他非常不快。他沉着脸,一语不发,盘算对策。
云秀以为他是不满自己与何无忌意外相遇,心里七上八下,想再解释一下她和何无忌没有瓜葛,又怕越描越黑。
刘裕的马车很快回到流民营,营门已经关了。车夫叫守门的士兵开门,那士兵不开,说:“参军有令,入夜之后不许开门。”
没想到刘裕火了,从车里出来,大骂道:“混账东西,看看我是谁!”
士兵也硬气,“凭你是谁,不能开就是不能开。赶紧走!”
刘裕更火大,身上没有弓箭,他从地上捡了一片石块,像发暗器一样,一下子打中那士兵的脸。
那士兵捂着脸哎哟了一声,然后叫道:“反了你了”,飞快地开门出来,挥舞手里的长枪刺向刘裕。
刘裕一把夺过长枪,回手一枪杆,打得那个士兵头破血流,那士兵捂着脑袋蹲了下去。其他守门的士兵以为有人闯营,都围了上来要打,仔细一看,却是刘裕回来了,都跪下行礼。
“滚回去守门!”刘裕一肚子火气,骂完就跳上马车,一抖缰绳,马车飞奔进营。车夫和另一个守门士兵在后面紧追,“参军!参军!营中不许车马飞奔,这是您定的规矩呀!”
刘裕驾车回到住处,把缰绳一扔,把云秀从车上扶下来,拉着她进门去。云秀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怯生生地说:“我给你烧些水洗漱吧?”
刘裕见她怕成这样,才温和了些,“以后你不要做这些事,你是我女人,不是丫鬟。”他是好意关心,可云秀听起来,像是责备,言外之意是既然云秀是他的女人,就不该惹别的事处出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把头低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刘裕照例来议事厅。以前每天早上,刘穆之、孟昶和百夫长们都会有一些事来找他让他定夺,后来就形成了每天早晨议事的定例。
今天时辰还早,刘穆之和王镇恶已经提前到来,他们旁边还站着两个兵,其中一个脸上肿着一大块,头上还缠着白布,布上渗着血。王镇恶和小兵一见他,便跪下行礼:“拜见参军。”营中还不知道刘裕已经升了司马。
刘裕先向刘穆之行了礼,才问他们有什么事。
王镇恶和小兵仍然跪着不起,“回参军,属下这两个兵昨夜守营。这个人挨了您一枪杆。那个人被您大骂一通。他们受罚,都是属下管教无方,请参军责罚。”
刘裕见他们虽然跪着,脸上都是不服气的神色,这哪是来请罪的,这是来问罪的!他心里窝火极了,冷笑一声,走到主位坐下,“好啊。治军就得严明。你们自己说,都犯了什么错?”
“属下不知道错在哪里。半夜不开门,营中不跑马,都是您定的规矩,我等依规矩行事,不知参军为何发怒?”王镇恶说出了心里话。
刘裕大怒,一拍桌子骂道:“反了你了!他娘的,教训起我来了?”
王镇恶把头磕了下去,“属下不敢。参军对我们有活命之恩,我们誓死追随,只是想问个明白,咱们营中,到底是什么规矩。”
眼看刘裕气得脸都成了酱紫色,刘穆之忙站起来打圆场,笑道:“参军息怒。他们不懂规矩,待老夫问他,镇恶,你岂能如此无礼?身为属下,竟敢质问长官?还懂不懂尊卑有别?你还来敢来问规矩,你这个弟兄守门,连长官都关在外面,那个兄弟拦马车,大半夜的,追着长官跑!这成何体统!长官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们听命就是了。反正,你们来当兵,不过就是为了吃口军粮,长官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对是错,要你管?费那个心思做什么?参军啊,王镇恶御下无方,对上无礼,老夫以为应该从重处罚,这两个兄弟,杖责四十。王镇恶是百夫长,杖责八十。再有不听话的,杖责一百六,如果打不服他们,那就立刻处斩,否则,参军何以立威?如何治军?”
刘裕本来一肚子怒火,听他这样明褒暗贬一通训斥,倒觉得不好意思了,火气也下去了,站起来陪着笑脸说:“先生有话直说吧,不必指桑骂槐呀。这件事,错在我,不怪他们。”
刘裕又把王镇恶和那两个小兵一一扶起,“你们做得对。既然咱们有规矩,那就得按规矩办。如果我都不守规矩,其他人更无法无天了。昨天是我的错,我自罚。不过,杖责就免了,罚钱吧。昨天军宴上,王将军赏了我十万钱。回头等赏钱送到了,我一个子都不留,你们三人守法有功,每人赏钱一千,剩下的钱,全营拿去,大家按人头分。传令全营,再有不守规矩的,可要重罚,决不轻饶了!”
“是!属下谢赏!”王镇恶等三人喜出望外。
“去吧。”刘裕笑了,冲王镇恶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了。
刘裕又对刘穆之拱手,深深作揖,笑道:“多谢先生。刚才如果不是先生拦我,我就要揍他们一顿了,那就错上加错了。”
刘穆之却觉得此事严重,不是两句笑话能遮过去的。他见旁人都走了,只有他们两人,就不再开玩笑了,正色说道:“参军,子曰:君子过则勿惮改。参军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是这件事要引以为戒,你身为一营之长,就免不了要受些委屈,克己奉公,不能由着好恶,任意赏罚,否则将来围在你身边的都是小人,他们会揣摩你的喜好,专说你爱听的话,专做你喜欢的事,自己从中渔利,却给你酿成灭顶之灾。‘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可要时刻谨记。”
“是,刘裕受教了。”刘裕也正色,恭敬地行礼。
刘穆之点点头,脸色温和了,“参军,听说你昨日回营,不大高兴,想必军宴上有些事故?可能说与我知道?”
刘裕心想,是有事故,跟何家又杠上了,但关系到云秀,他不愿多说。“啊,倒也没什么,王将军当众宣布,他已经和南郡桓玄、豫州刺史庾楷等人结盟,要兴兵清君侧,刘将军为先锋,不日出发。哎,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刘穆之听了,摇头叹道:“什么时候,朝廷才能摒弃私怨,上下和睦!什么时候,我朝才能衣冠北归啊。”
刘裕给他宽心:“会有那一天的。”
刘穆之相信会有那天的,就是不知道那天是哪天,还是先关心眼下的事吧。“若刘将军调流民营参战,咱们营中只剩下老弱妇孺,不够人手种粮,只怕要影响年成了。”
“不怕。说是要打仗,还得先准备粮草兵器,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妥的事,大家这些天辛苦些,赶着时间把这一季的秧苗种下去,多少还能有些收成。”
刘穆之听他的有理,便点点头。
于是,刘裕传令全营:“自今日起,夜间操练,白天除了病重的、妇人怀有身孕的、儿童在五岁以下的,其余人等无论男女老少,全部下地耕种,一切听从刘先生号令,有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