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长民决绝地走了,孟昶怎么也留不住,想劝劝刘裕,刘裕却毫不理会。只有梁贵被诸葛长民临走时说的话点醒了,卖乖现巧,不能出头,那就只能投其所好了呀。他见刘裕夫妻不大和睦的样子,猜测刘裕对夫人已经倦了,便擅自从青楼找了两个新来的妓女。刘裕果然高兴,命梁贵另找个住处,安置她们,从此他便在那里留宿。
云秀听说此事,对刘裕更加失望,“他果然只是喜欢我的容貌。”她怕母亲担心,每天请安的时候便强颜欢笑,回来后常常独处,深夜醒来,更是以泪洗面。
戚大富因长民走了,没人跟他赌博,想让云秀找刘裕替他谋个差事,却发现云秀不高兴,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妹子,没想到,刘裕官大了,官威也大了,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没事啊,有哥哥在呢。他若欺负你,我替你出头!”
丫鬟巧燕忙说道:“大哥,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你可别添乱呀。”
忽而孟昶来了,说刘裕差他送来一个锦盒。巧燕去接了,见那锦盒上画着凤凰牡丹的纹饰,便知是京口最大的珠宝绸缎庄凤华阁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都是名贵的珠宝首饰和一些精美的衣料,珠光宝气,看得戚大富眼睛都直了,要是这些都是他的赌本,京口城他都能赢下来。
孟昶对云秀说:“嫂夫人,这些是凤华阁最新的样式。你看看,若不喜欢,我叫伙计拿回去换。”
戚大富笑道:“孟大总管,你还管采买珠宝啊?”
孟昶把手一摊,“有什么办法?总管就是什么都管,尤其是刘裕的事。他动动嘴,我得跑断腿。哈哈哈。”
戚大富扫了一眼那些东西,笑道:“秀儿,你看,多好的成色,妹夫这不是挺疼你的吗?”
巧燕摸着一件件东西,啧啧赞道,“真漂亮。这些衣服首饰,姐姐穿戴上一定好看!”
只有云秀心里一沉。但她怕哥哥担心,也怕外人看出来她不高兴,便假意高兴地笑了笑,“是啊,真是好看。多谢孟大哥了。”
“不必客气。”孟昶说着,就告辞走了。戚大富又想让孟昶帮他找个差事,便也跟出去,想找他说说此事。
巧燕关了房门,把那些衣服、首饰一件件拿出来,往云秀身上试,“姐姐你看,多好看呀。”
云秀意兴阑珊,“收起来吧。”
“姐姐,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我高兴。”
“其实,我看着,姐夫对姐姐真是挺好的。小时候,我爹对我娘,可没有这么好,动不动就打骂,别说给我娘买什么东西了,我娘就只一根银簪,是我姥姥留给娘亲的,我爹酒瘾上来,劈手夺去就换酒喝去了。哎……我那时候小,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惜,我娘好像都看开了,说簪子没了就没了,没了就没有想头了,她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跟了我爹,就用不着,只盼着我将来能嫁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丈夫。”巧燕说着说着,就伤感了。
云秀说,“没错,女为悦己者容。可我更想‘士为知己者死’。”
巧燕不懂她的想法,只知道再不有所行动,刘裕就要被青楼来的小妖精勾走了。她死说活说,云秀不屑于争宠,不肯去找刘裕,想来想去,她只好擅作主张,做了两顿饭给刘裕送去,说是云秀做的。刘裕以为云秀回心转意,心里的气也消了些,便让巧燕传话,下顿饭让云秀亲自来送。
云秀不知就里,只是丈夫发话,她作为妻子只得从命,到了中午,她端着饭菜来到刘裕的新住处,见刘裕坐在书桌前,用一块布慢悠悠地擦一把宝剑。
他身边两个年轻貌美的妓女正给他扇扇子,见云秀来了,互相一笑,动作夸张地去行礼,“拜见夫人。”然后说完就掩口直笑,满是讥讽之意。
云秀以为是刘裕故意羞辱她,不理会她们,径直进门,把饭菜放在桌上。
刘裕头也不抬,骂道:“这是夫人,岂能容你们不敬?给我滚出去,外面伺候。”
两个妓女见他生气了,不敢争辩,急忙退了出来,关上房门。
云秀低眼看地面,冷冰冰地说:“夫君,用午膳吧。”
刘裕听这语气不对,抬眼看了看她,见她还是一身旧衣服,新送她的首饰衣服一样都没用,连他送的那支珠钗都没戴。他心里不快,手里仍然擦拭那把宝剑,淡淡地说:“这把剑,你可还记得?”
云秀抬头一看,顿了一下,“这是……”
“哼,你还记得呀,我以为你忘了。”
这是当时何无疾来戚家抢人,被刘裕当场擒拿后缴获的那把龙泉宝剑,后来一直扔在箱子里,不知他为什么特地翻出来。
“我怎么会忘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都记得。”云秀想起了往事,语气缓和得多了。
“这么说,你嫁给我,仅仅是为了报恩?”刘裕淡淡地一问,仍在擦拭宝剑。
云秀不想纠缠这个,转移话题问道:“你擦它做什么?”
刘裕拔出宝剑,横在眼前,用手顺着剑身轻轻抚拭,“我与何无忌是同僚,这么好的宝剑,我不方便用,真是可惜。我在想,要不要找个机会还给他。”
“这是何家家传的,确实是一把好剑。”
“何家的事你倒清楚得很。”
云秀一怔,不再说话了。
“怎么不说话了?”刘裕见她这样,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满。
云秀转身,背对着他,“妾身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我让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你跟我没话说,跟谁有话说?”刘裕脸色更加阴暗,把宝剑还匣,放在桌上,起身向云秀走过来。
“你!”云秀红了眼圈,刚想辩驳,就被刘裕一把抱住。
“我什么?我救你,爱你,怜惜你,你对我半点情义都没有?”刘裕越说越生气,手上用了些力道,把云秀箍得生疼。
云秀眼泪掉了下来,强忍不肯哭出声:“你凭什么这么说?就因为我那天偶遇何无忌,你就这样猜疑我?”
刘裕把眼睛一闭,发狠地说:“好端端的,又提他做什么?真是心心念念,一刻都忘不了?”
“为什么不能提?你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怪我!那你休了我好了,何必这样对我。”云秀不想再互相猜疑了,把心一横,就算是他要休弃她,她也要把这件事说开。
刘裕气极,反而笑了,“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头,怎么舍得休掉你。那你跟我说,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秀沉吟了一下,坦然地说:“他是一个君子。”
“君子?他背弃了与你的婚约,这样也算君子?”刘裕说的是实话,可听起来像是讽刺。
云秀被问住了,知道自己的话又触了刘裕的逆鳞,话都说到这份上,云秀也不再管他高兴不高兴,只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薄情的人,又岂止他一个。”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冷冷直看着他,明显是在指责刘裕。刘裕怒视着她,对她又爱又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出这口气。
这时,有人在门外禀报:“长官,何无忌求见,现在在议事厅。”
刘裕冷笑一声,“我还没去找他算账,他倒先来了。请他来我住处。”
那人领命去了。
云秀害怕被何无忌看见他们吵架,再说按礼数,她也得回避不见男客,便用力挣脱刘裕的怀抱。刘裕却不放手,抱着她轻薄起来。云秀又羞又气又急,一开始还很强硬让他放手,后来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哀求,“求你了,你快放开我,这成何体统。”
直到何无忌在外敲门,刘裕才放开手,云秀这才衣衫不整地慌忙躲进了里间,关上门,在门后整理衣衫,却忍不住从门缝里偷偷地看着外面互相行礼的两个人,正好看到刘裕的正面和何无忌的背影。
刘裕像没事人似的,请何无忌就座,命人上茶,问:“何将军到此,有何见教?”虽然何无忌是副将,但军中习惯,若不是在主将面前,即使是副将偏将,大家也都互相尊称一声“将军”。就像,刘牢之是建威将军,军中却尊称他“大将军”。其实都是僭称,但大家习惯了,也就这么叫开了。
何无忌一眼就看到了刘裕书桌上的那把宝剑,坦然说道:“就是为了那把剑。那是我家传之物,也是亡弟的遗物,想来阁下也不便使用,特来讨还。”
刘裕盯着何无忌,见他一脸诚恳,并不是来挑衅的样子,便起身去拿了宝剑,递给了他。
何无忌没想到刘裕这么痛快就把宝剑还给了他。他接过宝剑,就红了眼眶,轻轻地抚摸着弟弟的这把宝剑,然后微微俯身行礼:“多谢。”
刘裕还了个礼,仍是警惕地看着他,“客气了。”
“刘将军,你我是同僚,以后还得并肩作战,我不想与你互相猜疑,所以今天特来找你说清楚,我三弟的死是咎由自取,我们何家不会怪你。今天你还了这把剑,你我之间的过节,就算一笔勾销。”
“你大哥,也这么想吗?”
“我会规劝家兄,让他不要与你为难。”
刘裕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只是“规劝”而已,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何无忌对他这态度有些不满,“刘将军不信何某?我自幼读圣贤书,承君子之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今我来讲和,并不是怕你,只是你我同在大将军麾下,势均力敌,内斗无益,不如化敌为友,同助大将军保境安民。”
刘裕笑道:“你我的过节,京口人人皆知,不必讳言。你我此生做不了朋友。所以,何家要怎样,是你们的事。我不在乎。令兄弟若能与我相安无事,我自然也会安分守己。若有人要陷害我,我不会坐以待毙。”
何无忌也笑了,说:“刘将军倒也坦诚。这件事,我何家是苦主,我都不追究了,你还要担心谁?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你我就相安无事吧。叨扰了,告辞。”说完,就起身要出门。
“等等!你我之间,不止这一件事,关于云秀,何将军可还有话要跟我说吗?”刘裕语气平静,听不出来喜怒。
何无忌心中一震,他刚才进门,就见桌上摆着盛着饭菜的木质托盘,知道云秀就在这房中,不禁想要回身,奢望能看到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是阁下家事,与我何干?”说完,便扬长而去。
云秀在里间听着,不禁发怔。虽然何无忌的话也是云秀的态度,虽然她明明已经与何无忌恩断义绝,各自婚配,她明明对刘裕情根深种,怎么听到这话从何无忌的口中说出来,她还是痛心?难道真像刘裕说的,自己对他仍是念念不忘吗?
房门被推开了,刘裕出现在眼前。他冷冷地问,“都听到了?死心了吗?”
云秀望着他,星眸一闪,刘裕的身影模糊了起来……自己被他抱住,他焦急地大喊:“来人,叫大夫!”
等云秀再醒来,见刘裕满脸和气,斜靠在西窗下的睡榻上,手里正捧着一本《论语》默读,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荡然无存,就像从没跟她发过火似的。
见云秀醒了,他放下书,扶她坐起来,亲自喂她喝水,“小心。”
云秀喝了一口,委屈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不禁低头垂泪。
刘裕为她拭泪,“好了,不哭了。”
“我这是怎么了?”云秀问。
“大夫说,你这几天忧思太甚,气血虚弱,没有什么大碍,好好调养就是了。”刘裕把她拥在怀里,笑着说,“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一个弱女子哪能这么厉害?”
云秀靠在他怀里,心里五味杂陈,“我哪里厉害了。”
刘裕笑了笑,“好了,都是我不好。”
“将军这是道歉吗?妾身受不起。”
刘裕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呀!我读书少,不知道那圣贤书上都写了什么,刚才有空,就翻了翻你书架上的那本《论语》。结果一看,人家孔夫子那么通透,你们怎么学得这么死板呢?何无忌那样迂腐,你呢,一个弱女子对夫君这样刚强,这是做什么呀。”
云秀心想,我们自幼读书,还不如你现学现卖吗?不过这也罢了,重要的是刘裕提起何无忌,不再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态度,云秀有些意外。
刘裕见她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笑道,“怎么?你以为我会记恨他?我是烦他总对你贼心不死,可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怎么会花时间去记恨他?”
“那……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生气,是因为你放不下他就算了,还拿这件事来烦我。”
“我没有!”
“你别着急,听我说,放不下是对的。你与何无忌从小一起长大,又有过婚约,何家对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他的意思,你俩却因此分道扬镳。这事发生在谁身上,谁都想不通,放不下。可你以为我会因此生气,就始终回避,躲躲闪闪,我偶尔提及此人,你还跟我大发脾气。你也不想想,你又不喜欢他,我吃饱了撑的去生这闲气?何无忌也是一样的做派,明明我与他有过节,他却总想弥合,这是白费力气,欲盖弥彰。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圣贤书,你们读这么多书,应当明事理啊,怎么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把别人也搞得不痛快呢?所以我才生气。”
“是吗?”云秀低声问,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确定什么。
“我们是夫妻,我信得过你,若有疑问,我会直接问你,没问的,就是没有猜疑。我虽不是君子,也是个坦荡的人,你大可不必那样怀疑我。”刘裕声音又柔和了。
“不,你是君子。”云秀靠在刘裕肩头,她觉得心累,不想再琢磨了。反正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从一而终吧。
刘裕笑着摇头:“千万别这样想,否则你要失望的。话说回来,我是不是君子又怎么样?难道我不是,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那你呢?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漂亮吗?”
刘裕一愣,“不然呢?”
云秀赌气扭脸不看他,“那你去找那两个年轻姑娘吧,她们更漂亮。”
见她吃醋了,刘裕就放心了,涎着脸凑上来,“她们怎么能跟你比。你读书识字,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已把她们送走了,不要生气了。”
刘裕见云秀还是不太高兴,故意说道:“还生气呢?我说你这读书教书的人,天天有空跟我生气,你那几个小学生怎么样了?”
云秀惊叫了一声,“是啊!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该把功课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