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和桓道芝上城头往下看去。见贼众整齐列队,阵前竖起了一杆大旗,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字。
大旗下,一个人骑着马走出,来到城下。他年纪四十多岁,身穿鹤氅,头戴金冠,身材瘦削,二目精光如电,向着城上扫视了一圈,大声说道:“天师道孙恩在此,请刘裕先生现身一见!”他声音浑厚,中气十足,显见是功力深厚。
桓道芝想,这就是孙恩?号令天师道四处作乱,杀郡守,败官军,扰动天下,就是此人?还以为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想到竟是斯文有礼。
刘裕听他点名叫自己,便上前一步,桓道芝忙拉住他,冲他摇头。刘裕对她一笑,仍上前来,扶着垛口,向下喊话:“刘裕在此!”
孙恩望着他,笑道:“贫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幸会,失敬。”
“孙先生不是在海上钓鱼吗?今天带这么多人,是来投降的吗?”刘裕虽然还在调侃,但看这架势,就知道浃口已经失守,不知道海盐情况如何,若也失守了,会稽东面只剩这一个句章,孤立无援,如何挡得住贼众?
孙恩笑道:“我对刘先生以礼相待,先生为何出口伤人?”
“您叫我‘先生’,我不能白当这个‘先生’啊,所以劝你学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孙恩一笑,“听说刘先生不学无术,果然如此。这是佛家语,我天师道不信它。”
“在下读的书多了,不小心说串了。不管谁家语吧,应景就对了。”刘裕大言不惭。刘穆之正靠在垛口下的墙上发抖,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守城的士兵以为他在示范,便都跟着笑了起来。
城头笑成一片,孙恩也不生气,等着笑声停止了,便不再废话,直奔主题道:“刘先生是带兵之人,眼下情势,应该一目了然。我爱惜你是一个人才,也不想多杀人命。我劝你开城投降,我任你做左护法,除了本天师和卢天师,就数你地位尊崇,先生意下如何?”
刘裕说:“我不干。左护法?官太小了,孙先生没什么诚意呀。”
“你想做卢循的职务?”
“卢循是我手下败将,他的差事我才不干呢。这样吧,把你的差事让给我,你和你这些徒子徒孙都拜我为祖宗,我就干!”刘裕说完,城头又是一阵大笑。
士兵们哄笑,“快磕头呀!”“拜祖宗!”“快点地,等什么呢!”
天师道也有人指着城上骂道:“去你妈的。”
两下激烈开骂,贼众和士兵都差不多出身,骂人的话也都差不多,都是不堪入耳。
孙恩听着生气,把手一挥,天师道的骂声便戛然而止。刘裕却不急着制止,他的官军还多骂了两句。
骂声也停止了,孙恩冷笑:“刘先生,你城中军队不足千人。我大军十万,是你百倍之多。就算围而不打,你也难以持久。除了你的官军,城中还有三千户百姓。就因为你一念之差,这么多性命要白白断送。城破之日,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刘裕也正色道:“孙恩,你们天师道妄言天命,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多少郡县村庄被你们洗劫一空,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在你们手里。今天你送上门来,我弟兄们要为民除害!弟兄们,给我拿下孙恩,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桓道芝便一箭射出。孙恩躲开,护卫抢上去护着他退了回来,两边开打,万箭齐发,杀声震天。
此时刘裕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刘裕将他们分成两队,一队由王镇恶等百夫长带领,负责守卫四门,一队刘裕亲自带领,出城杀敌。桓道芝也带自己的人马随时接应。
孙恩将全部兵力集结到句章,派人轮番猛攻,一定要在天黑前拿下。却不想刘裕打起仗来不要命,每战都让别人守城,自己一定冲锋在前,他的勇猛,鼓舞着麾下士兵,人人都奋勇无比,杀得贼众不敢靠近。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句章城头垛口、城楼栏杆上密密麻麻都是被弓箭射中的痕迹,许多支箭竟然射入了那砖石、木头之间,拔不下来;城墙外四周二百步范围内,处处是伏尸,没有一块空地,连土壤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天黑了,刘裕率军且战且退,回到城中休整。孙恩仍不退兵,命人再次发动进攻,他们将箭头裹上棉布,再用火油浸透后点燃,射入城里。
霎时,天降火雨,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不少民房被烧着,百姓们扶老携幼,逃出房屋,在大街上无处躲藏。刘裕急命桓道芝带人四处救火,严令王镇恶等严守四门,不许放一个敌人进城。
整整一夜,刘裕和桓道芝才将城内的火救灭。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被火烧伤烧死的人,连粮仓也被烧了,粮食损失大半,幸亏刘穆之带人舍命扑救,才抢出来一部分。
城外,天师道贼人打了一昼夜,始终不能攻入城中,人马疲乏已极,暂且退兵。
刘裕松了口气,他担心妻儿,自己不能离开前线,只能派人回去严密保护。
县衙邻近城门。刘裕把这里临时做了指挥所,他坐在大堂上,刘穆之、县令、桓道芝和其他部将坐在两旁。
刘裕这时才有时间问桓道芝浃口的情况和刘敬宣的去向。
桓道芝一肚子气,“孙恩不知从哪里集结了这么多人马,昨天一早便从浃口登陆。本来刘敬宣在城东,我在城西,我刚与贼人交战,就听说刘敬宣带人逃了,害得我腹背受敌,只好弃城而走。”
王镇恶说:“将军,贼人势大,咱们死伤了不少弟兄。城墙上破了好几个地方,没有砖石修补。下一步怎么办?这城怎么守?请将军示下。”
不等刘裕说话,桓道芝就抢先说道:“这么个弹丸之地,还守什么!现在贼人退兵,很快就会再杀回来,我们应该赶紧撤啊!”
县令从座位上直接跪了下来,哭着说,“刘将军,可怜可怜城中百姓吧,你若撤兵走了,我们要被屠城的呀。”
刘穆之忙去扶县令,县令不起,向着刘裕哭道:“将军,将军,不能走啊。”
刘裕亲自去扶他起来,“大人放心,刘某不会走的。”
桓道芝腾的站了起来:“刘将军,你的人昨天死伤无数,武器粮草都不足,城墙也都快塌了,你还守什么?你是要带你妻儿和弟兄们一起等死吗?”
县令又向桓道芝作揖,哭着说,“这位将军,这位将军,不能走啊,你们不能走啊。我们城中,还有不少百姓呢!”
桓道芝骂县令道:“你给我闭嘴!你城中百姓关我何事?刘裕,你走不走?”
刘裕也把脸一沉,“桓小姐,不要在此动摇军心。我奉命镇守句章,岂能弃城而逃?”
桓道芝大怒:“好!你要死就死,恕我不能奉陪。告辞!”她说着就走,刘裕把她拦住,“等一下,我还有话说。”
刘裕先对众人吩咐道:“县令大人,你立刻释放县衙囚徒,然后从百姓中征募年龄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人,充作军队,由我统领。另外派全部衙役,带我的人分头去找城中富户,让他们把存粮都交出来,刘先生负责清点造册,按全城人口,每天定时定量发口粮。不交者,立斩无赦。王镇恶,除了祠堂、学堂,把城里不住人的房子都拆了,用拆下来的砖石木材修补城墙和被烧毁的民宅,再派人打扫战场,有什么能用的弓箭刀枪都收罗回来。都明白了吗?”
众人见他吩咐得明白,都踏实多了,便按令行事,各自准备去了。
大堂内只剩下桓道芝,她双手抱在胸前,冷笑,“刘兄,你真要与这小城共存亡?”
刘裕语气柔和,“我不守这里,还能去哪里?”
“你可以跟我去荆州啊。我堂兄兵精粮足,隔江自守,孙恩到不了那里。”
“多谢你为我考虑。”刘裕微笑着看着她。
桓道芝也心软了,“哎,我几时不为你考虑了?”
“道芝,等天黑下来,我会出城挑战,牵制贼人,你就趁机走吧。”
桓道芝愣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面,刘裕在阵前血战,只为了让她逃生?可她如何能弃他而去。她眼睛里满是泪水,低下头来,不想让他看到,“我……我……我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不走……我……”
“我不能走,我得为你们断后。”
“我们?”桓道芝觉得不对劲。
果然,刘裕说:“道芝,我求你一件事,你把我妻儿带走。我本该派人保护他们,可是我还得守城,没有多余的人手可派,所以请你照应一下。”
桓道芝恨得牙根痒痒,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他们劫到荆州?荆州可不是浃口,你这点人马,可就救不回他们了!”
“荆州就荆州,起码他们能活着。”
“你就不怕我把他们一刀杀了!”
“你不会的!你口硬心软,最是善良了。”
得到心上人的夸奖,本是高兴的事。可刘裕此刻讨好她只是为了他的妻子。桓道芝喜怒参半,咬牙切齿地说:“刘兄舌灿莲花,我真是……,真是羡慕嫂夫人好福气,有你如此疼惜她。不过,我不去荆州,我要去建康办一件大事,带着你夫人孩子,太累赘了。”
“去建康也好,你把他们送到谯王府,平西将军与我有旧,他会照顾我妻儿的。”
“你!你赖上我了?!”
“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你。你若答应保护我妻儿去建康,我也答应你,等灭了孙恩,我就离开北府军,带人马去投奔桓公,以后任你们差遣。”刘裕真诚地看着她。
桓道芝瞪了他半晌,终于还是心软了,“好。任我差遣,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会把你妻儿送到谯王府,希望你言而有信,活着来见我。否则的话,我就杀了他们,让你们一家人在地下团聚。”
刘裕一笑,请她回去准备,又命人去府里接了云秀母子来。云秀昨天抱着孩子躲在卧室床下,提心吊胆了一整天,这会儿听说刘裕让她跟桓道芝走,却死活不答应,哭着说:“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刘裕紧紧地抱着她:“你在这里,我会分心的。听我的,跟桓小姐走。她会把你们送到司马休之府上,你哥哥、长民都在那里,他们会关照你们的。”
“可桓小姐刚刚才劫持我们……”
“我跟她此前有点误会,已经说开了,她不会加害于你的,你放心吧。”
“我不想走,哪怕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云秀泣不成声,孩子也在一旁大哭。
桓道芝已在门外等的不耐烦了,连连催促。
“我知道,我很快会去接你。”刘裕抱紧云秀,在她背上一个穴位轻轻一拂,云秀便昏了过去。刘裕把她抱出来,放到桓道芝准备好的马车上,又把孩子抱了上去。
桓道芝安排了两个丫鬟在车里伺候。福儿见了生人一直大哭,刘裕心疼,想给他找个玩具,可一时半会哪里有!刘裕四下找着,忽然看到地上的野草,便拔了几根草,编了个蚂蚱给福儿,让他拿着玩。福儿不哭了,专心致志地玩。
刘裕把门帘放下,对桓道芝拱手:“道芝,有劳了。”
“放心。”她顿了顿,又说:“刘兄珍重。后会有期。”
刘裕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送走了妻儿和桓道芝,刘裕收拾心情,提剑走上城头。他的部下都在城头各司其职,严密守卫。等待他来训话的,是满眼殷切的县令,一脸苦色的衙役、一脸害怕的百姓和一群刚刚被释放、不明就里的囚犯们。
刘裕看着他们,说道:“弟兄们,我是刘裕,京口人,好吃酒,好赌钱,好女人,我的兵也都是如此,上马杀敌,下马饮酒,有一天算一天,痛快过活。现在,城外有几万贼众,欺负到咱们头上!能让他们进城吗?”
县令跟着喊:“不能!”
衙役和囚犯们不说话,互相看着。
只有两个人怯生生地喊了句“不能”,看看周围,悄悄地把手放下。
刘裕走到他们面前,说:“贼人不死,就是你们死。你们放贼人进了城,他就要杀你的父母妻儿,占你的房子,抢你的钱财。你们能答应吗?”
衙役和囚犯们越听越激动,气愤地说:“不能!”
刘裕又看向其他人,“好!这帮杂种就在外面!咱们得让他们知道,句章人的厉害!弟兄们,跟我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