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守府队伍不好带

已是二月,京口仍十分阴冷。这天一早,太阳还在当头照耀,刚刚有些暖意,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天空中就布满了阴云,日色暗淡下来,看来要下雪。

又是一个阴天。

太守府内的正堂上,主簿(领文书簿籍,经办事务)和功曹(掌人事及政务)、法曹(掌邮递驿传、司法事)、户曹(掌户籍等事)、议曹(参与谋议)、漕曹(掌漕运事)等各曹掾史书佐,除了贼曹掾(掌捕盗等事)全都到了,大家都垂手侍立,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却都忍不住悄悄地偷瞄太守司马休之的脸色。

休之冷冷地看着主簿何无伤,沉声问道:“何主簿,我到任之时便问过你,晋陵郡人口有多少,如今已一月有余,户籍册何在?”

何无伤出身当地名族何家。何家原来是东海郡的望族,南渡之后就在京口落地生根,已有两三代了,家族历代都被朝廷征辟为官,舅父刘牢之是北府军名将,曾在淝水之战立下功,此时虽然被罢了官,但在北府军中仍然很有名望。

何无伤不到三十岁,以名士自居,起居坐卧都紧追都城建康的风潮。只见他脸上均匀地敷着白粉,身上锦衣博带,跪坐在侧,从容答道:“使君,属下记得当时就曾回话,昔者周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甫谏曰:‘民不可料也。’此事明载于《周本纪》,为后世牧民者鉴。子曰:为政以德。太守为民父母,当劝耕劝学,好做政教,户籍人口这等俗务,何必尽查。”

休之冷笑:“好,我且不问民,官府有多少战马?”

何无伤笑道:“孔子退朝,闻马厩失火,曰:‘伤人乎?’不问马。事出《论语》。”

休之的怒火在胸中慢慢升腾,他压着火气,又问:“全郡每月失盗、伤人及死者几何?”

这一题太简单了,何无伤大笑,“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他说完,颇为得意地瞥了司马休之一眼,好像在等他表扬。

蠢货!

休之看着他,怒极反笑,“早听说何主簿是京口名士,自我到任以来,见你每日谈空说有,服药行散,果然是名士风流。只是,做我的主簿,需要精明强干,行事果决,何主簿似难胜任。”

何无伤本来面有得意之色,听太守说完,思忖了片刻,摇摇头,问:“使君这一番诘难,依据是何典籍?属下回忆所读经书,仿佛从未读过,教我如何作答?”

“本官不是跟你辩经!”休之正端起茶碗来,一听这话,气得把茶碗啪的往桌子上一放。

天下间怎么会有这种蠢货!要不是他出身何家,休之真想让人把他拉出去乱刀砍死。即使生气,他也没有轻易发作,暗自调匀呼吸,平复情绪,不想这时有人来报:“启禀太守,门口有个女子求见,说是您故人之女。”

休之怒道:“不见!传令下去,百姓有何事自去丹徒县衙门告状,若再有擅闯太守府者,杖五十!”

那人连声答应,赶紧去了。那人刚走,又见贼曹掾刁浑从大堂门口探头探脑踅进来,他端着衣服前襟,轻轻迈步,想钻到后排。

休之喝问:“站住!本官点卯,你为何迟来?”

刁浑赔着笑行礼:“回太守,属下……属下家母身体违和,属下在家伺候。”

休之一眼看到他官服下面穿着一条翠绿的裤子,一看就是女人衣物,登时大怒,“混账东西!你是伺候病母,还是寻花问柳?!还敢欺瞒本官!刘毅!”

刘毅是贼曹书佐,本来是刁浑的属下,这时只能应声出来,“属下在。”

司马休之指着刁浑,对刘毅说:“带下去,立刻处死!”

刁浑慌忙跪下去磕头求饶,“使君饶命,小人再不敢了。主簿,主簿,救我!您帮我说句话呀。”

何无伤忙说道:“使君息怒,刁贼曹是刁家老爷刁逵的远亲,平时好说玩笑,绝不是有意顶撞。”他看休之满脸怒色,知道他动气了,又补充说:“不如把他关起来,属下一定严加审问,若有其他奸猾之事,使君再严惩他不迟。”

休之根本不听:“他欺骗上官,是为不忠。假称母病,是为不孝。颠倒衣裳,更是无礼!不忠不孝,无礼无耻之人,留他作甚!刘毅,带下去,就地正法!”

刘毅便将刁浑押了出去。刁浑一个劲儿地求他放过自己,“刘毅,我平日待你不薄呀,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刘毅只能说:“如今太守要杀你,我如何放你?”

他不等刽子手来,让人把刁浑绑出太守府外,说了声,“刁头儿,对不住了,太守有令,我不得不从。黄泉路上,你别记恨我!”说完便抽出佩刀,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把他一刀毙命。

刘毅回到堂上,报说刁浑已死。何主簿当时就吓得晕了过去。其他人都觉得脖子发凉。

休之环顾四周,说道:“刁浑不忠不孝,死有余辜,望各位忠于职分,勤于王事,再有奸猾不轨、不听上命者,杀!”

所有人都恭敬地回答:“是!”

休之仍觉得气愤,站起来,一甩手下了公堂,回到住处。方明紧紧跟着他,劝道,“世子息怒,这帮乡野村夫,惯会欺软怕硬,世子如今杀了这个挑头的,他们肯定就不敢了。”

丫头沏了茶来,休之端起来喝了一口,“但愿如此吧。”

方明又道:“昨日,何主簿请属下喝了顿酒,问了属下好多世子爷的事。属下将世子如何厉害,都跟他说了,想必他也得掂量掂量,敢不敢跟世子作对。”

休之冷笑,“这帮人,不把心思放在公务上,倒会钻营。你这样很好,有什么消息都来回我。去告诉王府来的其他人,以后把眼睛耳朵都放聪明点,与这些老吏,既不要太亲近,也不要太疏远,打听到什么消息,都来报我。”

方明道了声是,又笑道,“世子爷,今天公堂待了一天,属下陪您活动活动筋骨?”

休之笑道:“好。天天跟这些人斗气,憋屈坏了。”

方明命人伺候休之换下官服,换了身短打衣服,又奉上佩剑,休之便拔剑来到庭院中,方明也拔了宝剑,陪他过招。休之从小练武,每天都刻苦练习,武艺十分精湛。方明的父亲武艺高超,是休之的武艺教习,方明自小便是休之的陪练,本来他比休之略胜一筹,后来就势均力敌,到这几年,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对手了。

两人过了十几招,剑光如雪片般闪耀,凌厉如风,最终迎着日光,停了下来。

方明道:“世子爷越发精进了。”

休之收势,调匀气息。侍从们忙快步走去。休之把剑轻轻一抛,一个侍从接剑的时候往后一个趔趄,显得颇为吃力。另一个侍从呈上一块刚绞好的热手巾。休之接过手巾擦了汗,那侍从接了手巾退了下去。

第三个上来的人年纪五十多岁,中等身量,微微发胖,眉眼细长,眼神里透着精明。他名叫吴勋,是休之的奶公,他妻子是休之的乳母,夫妻俩从休之小时候起就伺候他,现在都跟他到了任上伺候,府里内外见了他都叫一声“总管”。吴勋将狐裘披风抖开,披在了休之肩头,说:“使君,练武虽然出了汗,可天气还冷,您快披上,仔细着了风寒。”

他原来称呼休之“世子”,自从到了任上,知道休之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就也像其他人一样,称呼休之的官职,称他为“使君”。

休之很满意这个称呼,对吴总管温和地微笑道:“不碍事。”

方明一身热汗,告退去换衣服。

吴勋伺候休之回屋换了身便装,命人送来午膳,一边伺候休之用膳,一边说些家事。“使君前些日子说的,要给王爷、王妃进的梅花鹿四对、白羊五十只,昨天已经都齐了,已经选了二十个精干的小厮,明天一早就驾马车,运到建康咱们王府去。使君的家书可命他们一起带回去。”

休之一边用膳,一边点点头。

吴勋又说,“我还替您备了两份礼,这次也叫小厮们带回建康,进给皇上和会稽王。”

休之皱皱眉头,“进会稽王?”

吴勋忙说,“使君休怪。您外任封疆,乃是朝廷的倚重,到任这么久了,论理也该给朝廷上表述职,再进献当地物产。正巧,三月二十是会稽王寿诞……”

休之打断他:“进献给宫里,是臣子的本分。会稽王那里不必。我任晋陵太守,是朝廷钦命,又不是他的恩典。”

吴勋恭顺地说道:“是。还有一事,王恭王将军那里总算派人回信了,他这一个多月都在前线视察军事,应当是下月回京口,届时您可去拜见。出京前,咱们王爷就嘱咐过了,这王将军是太后的兄长,都督兖、青、冀、幽、并等诸州军事,率北府兵镇守京口,使君虽是宗室,可不能自负身份,要恭敬事之。”

休之有点不耐烦,“父王担心未免多余了。且不说王将军权位在我之上,只说他为人刚直敢言,多次当面指正会稽王过失之处,如此忧国忧民的国之重臣,我岂会不敬?”

吴勋答道:“是。使君,还有一事。”

“什么?”

“何主簿刚才昏倒,已送回家去,刚才他家里打发人来,说他病重,得休养几天,暂且告假,等好一些了再来听差。”

休之哼了一声,“这个何无伤,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每日辩经倒兴致勃勃,一说公务便装傻充愣。我看他病了好,永远别来才好!”

吴勋笑着说:“是。今日使君杀了刁浑,我看他吓得不轻。他这一病,郡丞的位置还空着,这一郡的大小事务可都得您费心了。”

“不怕,杀了刁浑,他又不在,我正好跟各曹问些事情,我看看还有谁敢不告诉我实情!”

“是,只是使君日理万机,太辛苦了,还是得快些找一位贤明人来了做郡丞,好帮帮您分担。”

“王谧先生那里,可有回信?”

提起这事,吴勋有些不忿。“王先生还是不肯来。我看这人架子大得很。您如此敬重他,想请他当郡丞,他还不肯,太不识抬举了。”

休之笑道,“你不懂。晋陵这地方,豪强横行,王家、谢家、何家、刁家,这是数得出的,还有一些寒门小族,仗着是京口土人,勾结豪强,无事生非,不压制他们,我这个太守,就跟傀儡一样。我请王先生,就是看中他一是当世名士,二是当地豪族,如果王家肯听命于我,那么其他豪族,自然就不敢造次了。今天不早了,待我哪天得空亲自再去一趟。”

吴勋赞道:“像使君这样宽宏大量的,真是少有。”

“不算什么。刘备尚能三顾茅庐,请出诸葛孔明,我又怎能没有容人之量。”

“那也不是,可着建康城里那些皇子龙孙,没有您这般宽宏大量、礼贤下士的。”

“哎,奶公不要胡说,上有皇上和琅琊王,不可说此大话。”

“是。”

吴勋见休之无事吩咐,便退出了内堂,叫过许多小厮来,安排事情。

他先嘱咐准备押送礼品去建康的小厮,“你们今日就预备,明天一早动身,一是把那些鹿和羊,连同世子的家书一起,好好地送到咱们府上。二是,这两份礼,我把东西都备下了,你们拿着礼单去库房领东西,第一份礼和世子的上表送到宫里,第二份送到会稽王府上。到了建康,王府里自有人领你们去。路上晓行夜宿,不要多吃酒,别误了事。”

吴勋说着,把两份礼单分别递给他们。小厮们接过来,看了看,只见第二份礼单比第一份足足多了十样东西,暗暗咋舌,不敢多说,连声答应着去了。

吴勋又吩咐另一个人,说:“去库房领几样补品、药材,再领几千钱去请一个郎中,去何家看看何主簿,就说使君问候他病情,让他安心养病,不必着急回来。”